商成走到莊子邊,又聽見了一聲牛叫。這一回距離近了,他不僅聽到了哞哞的牛叫,還聽到男人低聲咳嗽和呼哧呼哧的喘息。似乎還有女人掙扎的聲氣。
遭他娘的!
他不由得罵了一句。這鄉間的風氣雖然淳樸,不過還是有偷雞摸狗的事情,難道今天晚上就讓他撞上一回?看著那豆燭火的方向,他抿了抿嘴唇。竟然還有混帳東西敢攪這種事?他嘴角邊禁不住浮現出一抹冷笑,攥緊了拳頭,朝聲音的出處走過去。
他幾步趕到那莊戶的院落前,隔著木籬笆圍起來的院墻望進去,借著那點燭火昏黃的光,才算看清楚院落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一個男人正跪坐在地上使勁扳著牛頭,一個女人一手手里拿著個大木瓢,一手掐著牛的鼻子,把木瓢里的水朝牛嘴里灌,藥水被牛噴得到處都是,連那女人身上的衣裙也濕了小半邊。牛的力氣大,那兩個人根本就對付不了,四只大蹄子在泥地上亂踢騰,泥地上都被刨出幾道坑。亂作一團的兩人一牛旁邊,還有個女子舉著油燈照亮。再遠處的堂屋檐下,三個娃娃驚惶失措地圍在一個女人身邊,抓扯著女人的褲腳衣角;那女人就象一只老母雞呵護小雞崽一樣,張開了雙手把三個小家伙都保護起來。
人家這是在給牛灌藥哩!他竟然把這想成…商成登時為自己剛才的猜測而羞得一臉紫紅,捏緊的拳頭也松開了。
“要幫忙不?”商成在墻外喊了一聲。也沒等院子里的人應聲,他就自顧自地推開了同樣是木籬笆編成的院門,走了進去。他對顧不上和自己搭話的男人說,“我來扳著它的頭,你去喂藥。”說著就握住牛的兩個犄角一使勁,牛頭就被他死死地按在地上。牛把四只蹄子在地上踢騰了好大一團塵土,掙扎了一番,大概也察覺到商成的力氣和自己的主人不一樣,喘著粗氣鼓著一對大眼睛就認命地停止了無謂的掙扎。
男人就跪在地上挪了兩步路,從女人手里接過木瓢便給牛灌藥。大概是力氣用盡了,他的手抖得厲害,一瓢藥倒有一大半都灑出來,深褐色的藥水淌得到處都是。商成看不上個事,干脆一手夾住牛頭,一條膝蓋抵著牛脖子,接了瓢才好歹把剩的藥水灌下去。
他右手拽著牛鼻子,不讓牛把藥噴出來,反手把瓢遞給那幫不上忙的女人:“還有藥沒有?”那女人早就看得傻了,半天都沒伸手來接水瓢,直到她丈夫在旁邊大吼了一聲清醒過來,趕緊在腳地上的木盆里舀了瓢藥水遞過來。
商成的到來顯然幫了這家人的大忙,這一回藥水喂得很順利,只是轉眼的工夫,半盆子藥水就都灌進了牛肚子里。看樣子這藥已經喂完了,商成松開牛的犄角,喘息了幾口站起來,拍了拍牛的大腦袋。這時候他才顧上仔細打量這個大家伙。剛才牛倒在地上看不清楚,他又只顧著按著牛頭不讓牛掙扎動彈,也沒太注意,如今搭眼上下一看一一怪不得這家人如此精心照料哩,這是一頭口青力大的壯牛呀!不用說,這是這戶人家最寶貴的東西,肯定珍貴愛惜得不得了!看男人依舊癡癡呆呆地跪在地上抓著木瓢不說話,商成也不知道該說點什么,看牛噴著粗氣從地上直起身,兩只大眼睛里也有了亮色,就又拍了拍牛的犄角,撩起沾滿黏糊糊藥湯的褂子在臉上胡亂抹把汗,便準備回去了。
“…這位大哥慢走!”還是那個執著油燈在旁邊照亮的女子機警靈醒,看商成要出門,趕忙叫住他。怎么能連句感謝話都不說就讓幫忙的好心人走呢?雖然她從商成進門開始就和院子的其他人一樣目瞪口呆一一莊子里哪里來的這種莽撞人,主人家都沒開腔就敢推了門自己進來?而且來人的這把子力氣也太大了,下午給牛喂藥時兩個男人才好歹把牛按住,掐著牛鼻子給牛灌藥水的獸醫還被牛噴了一臉的藥,可這人握著牛犄角只那么一扳,牛就伏伏帖帖地趴在地上任憑人擺弄…
聽女子這樣一說,那兩個還在癡迷發愣的人也反應過來。男人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咳一邊嘴里說著感激話把商成朝屋子里引,女人哎呀一聲就急忙四處亂轉不知道該忙點啥,只有那拿油燈的姑娘乖巧機靈,把油燈往堂屋中間的桌上一放,先給商成倒了一碗水,又轉身打來一盆水,扯了條毛巾放水盆里,都擱在堂屋門外的條凳上,然后用眼神告訴陪著商成坐卻又一直拿眼睛瞅他還找不出話來說的男人,這個時候應該讓客人先抹把臉洗把手。
那男人于是拽著商成的衣袖請他過去洗手洗臉,嘴里還沒口子地說著客氣話。
別人這樣熱情,商成倒不好就走,看姑娘的意思似乎還要幫他擰手巾,趕忙過去連聲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他也沒用毛巾,就用手撩著水嘩嘩幾下隨便洗了洗臉上的塵土汗水,也沒用搭在盆邊的毛巾,隨手抹抹臉上的水,朝一直盯著他的女子笑著點點頭,就準備說告辭的話。
兩個人離得近了,那姑娘似乎也認出了他,嘴里不禁輕輕地呀了一聲。又覺得自己這樣一驚一乍的模樣似乎不太好,急忙又閉上嘴,臉脹得通紅,只是把兩只烏溜溜的大眼睛在商成身上來回打量。
這個時候那個在屋子里來回亂轉不知道做什么才好的女人大概也回過了神,聽見那女子低聲的驚呼,就狠狠地盯了她一眼,過來把商成朝桌邊讓,一邊讓還悄悄地用腳隱蔽地踢了那男人一下,并且說:“這位大哥好大的力氣!要不是你過來幫忙,興許我們夫妻倆一晚上都沒法把這藥給牛灌下去…”說著話就把水碗塞在商成手里,又回頭對女子說,“去娘房里把后晌午才摘的杏拿來,給客人嘗嘗鮮。”
女子掀了布簾子進了里屋,不一時又轉出來,手牽著衣角用衣服兜了一大捧杏,都放在了桌上。紅亮亮的杏立刻骨碌碌地滾了一桌子。商成手疾眼快,從桌子邊把兩個差點滾下去的杏撈住,抬起眼時,卻看見三個娃娃都站在門邊,一個個眼珠子都不轉一下地盯著他手里的果子,最小的一個手指頭都伸進了嘴里。剛才喂牛時護著三個娃娃的女人就站在娃娃們身后。借著堂屋里的亮光,商成這才看清楚,這女人的兩只眼睛都緊緊地合作一條縫一一她竟是個瞎子…
商成抓了把果子,過去給三個娃娃一人手里塞了幾個,看起來年齡最大的那個娃娃還知道把眼睛先瞅他們的爹娘,兩個小的卻不管父母同意還是不同意,也不管這果子到底干凈不干凈,抓著果子就朝嘴里塞。
他在這邊逗三個娃娃,那邊女子已經湊在她嫂子的耳朵邊小聲地說話;她嫂子聽了她的話,又趴在男人耳朵邊小聲地嘀咕了兩句,那男人這時好象才清醒過來,仰了臉把目光在商成身上逡巡了幾遍,又不太有把握地問他妹子:“你沒看錯?真是他?”他說話時聲音有些大,商成也聽見了,他莫名其妙地轉過臉來看他們在說些什么。
男人倒有些不好意思,吭吭哧哧地假作在咳嗽,哪知道這一假咳嗽竟然引來了真咳嗽,頓時躬身控背地咳個不停氣,直到女人過去在他背上連拍帶敲地撫摩半天,又端起給商成倒的那碗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幾口,才算是停住了咳,滿臉都是歉意地對商成說:“麥收前就落下了這毛病,吃了好多藥也沒見好,結果…還請您多擔待。”
商成笑笑表示理解,正想開口說點什么,那女子卻喊道:“商家大哥…”
商成詫異地轉過臉來。這戶人家全是生面孔,他不記得他和這家里的哪個人認識呀。這李家莊上除了和他一道攬工的田小五之外,只有寥寥幾個人知道他是誰,怎么這小姑娘竟然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
看他驚異的神情,女子就知道自己認對了人,可她一時不知道該怎么介紹自己,只好*了臉躲到她嫂子的身后。
“你怎么認識我?”商成驚訝地問道。看小姑娘不好意思,就只好把疑惑的目光轉到她哥身上。
她哥還沒說話倒先笑起來,說:“我娘和霍家堡的六姨是嫡親的堂姐妹…上月六姨回來時,把我妹子帶去霍家堡住了幾天,她肯定是在那里見過你…”說著就轉臉問他妹子,“是不是這樣?”他妹子點點頭,小聲說:“就見過一面。商家大哥在場壩上和縣里那幾個兵在谷場上摔交角力時,我也在場邊的…”
聽她這樣說,商成才明白過來為什么這女子竟然認識自己。不過那天在場壩邊看熱鬧的人男男女女有好幾百號,他對她可是一點印象都沒有,至于男人說的什么六姨七姨的,更是瞠然不知所謂。
“我哥說的六姨就是十七嬸子。”那女子小聲地說道。
聽她這樣一說,商成才恍然大悟。他隱約記得那幾天十七叔家里好象是住了個什么親戚;不過那幾天他都在集鎮上的一家歌肆里里幫工,連晚上都是歇在酒樓里,也沒回柳家去住,所以并不知道十七叔家來的親戚就是眼前這個小姑娘。
這樣一說,這家人和商成的關系立刻就近起來。商成先喊那男人范翔作大哥,經過小姑娘范蓮兒提醒,兩人各自報了年齡,他竟然還比范翔大一歲,于是趕緊改口,這才沒鬧出更大的笑話。又過去給蓮兒的娘見禮,說了一籮筐問候寬心的話。范翔媳婦招呼三個娃娃進來喊大伯。雖然這門親來得很突然,可頭次見面,商成這個長輩自然不能空著手,他在身上略一摸索,就把系在腰間皮帶上的荷包解下來,連荷包帶錢一起塞給了幾個娃娃一一“這錢就給娃娃們買點吃食再換身衣裳。”
坐在范翔家的堂屋里東里長西里短地拉了半天話,商成才告辭出來。臨走時范翔兩口子和蓮兒一直把他送出來老遠,直到他都快進主家的門了,回頭時都還能望見遠處的那一點昏黃幽暗的小油燈。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把還沉浸在夢鄉里的田小五叫起來朝回走,在經過昨天晚上他扔石子的那條河道時,又意外地撞見了帶著三個外甥出來給牛割青草的蓮兒。蓮兒紅著臉把他昨天晚上拉在家的荷包還給他,他也沒大在意就揣在了懷里,還特意囑咐小姑娘,早晨的野草都帶著露水,喂牲口的話牲口容易跑肚子拉稀,一定要曬干了才能喂。
直到半路上歇腳的時候,他才發現蓮兒給他的荷包并不是大丫給他做的那個。這個荷包的兩面都各繡著一朵蓮花。
田小五也看見了他手里的荷包,還笑著揶揄他一句:“商家大哥,這是誰家閨女送你的定情物件?做得可精致哩!”
“滾遠點。”商成笑著說道。他才不相信這荷包是什么定情信物的鬼話一一他和李蓮兒就見過這兩回面,話都沒多說兩句,扯什么定情定綠的淡?他倒是以為蓮兒多半是出門時匆忙拿錯了荷包。再說了,要是蓮兒拿錯個荷包都是給他送定情信物,那大丫給他做這個荷包又特意繡個商字又算是什么?
田小五倒是對商成的笑罵渾不在意,只拽了根草含在嘴里仰面躺在草堆里看天上的云彩,忽然揚著聲氣唱起來:
“櫻桃好吃樹難栽,
有了那些心思我口難開,
繡一個荷包哥哥你帶身邊,
莫把妹妹且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