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商成腦子里各種念頭生消沉浮之際,忽然聽得一陣馬蹄聲響從城墻后面遠遠傳來,偏了頭看時,只見兩個兵執著長矛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人還沒鉆出城門洞,聲音先遞過來。一個粗嗓子吼的話聽不清楚,另外一個細尖嗓子喊的卻是上京平原府官話:“督帥出來了!”
其實不用這兩人嚷嚷,只聽那陣急促的馬蹄聲,城門口的軍官士兵還有被阻在城外的百姓就知道大官要來了,也沒見三個軍官作過什么手勢,轉眼間士兵就在城門口道路兩邊列成兩行隊列,一個個挺胸疊肚持矛肅立目不斜視。那個把商成帶來的軍官自站在右列最前端,兩個同僚各自站在一隊的首位,都是一手按著刀柄一手半捏作空拳壓著大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這個時間原本被衙門差役驅到官道兩旁的人群反倒不再象剛才那樣安靜,你推我擁地爭相朝官道上擠,人人探頭探腦地朝城門口方向張望。趕了這頭又攆那頭的差役已經忙得個個臉上見汗,原本虛空揮舞啪啪作響的鞭子也收了梢尾,沒頭沒腦地就朝靠前的人身上抽。一時間呵斥怒罵哀鳴告饒聲此起彼伏,其間還夾雜著馬嘶騾叫驢鳴以及眾人亂哄哄的議論。
城門外的官道上還是一片紛亂時,十余匹健馬已經躥出城門,在眾人眼前一掠而過。
這就是大官?大官就是這么個模樣?就這么幾個人?不單是勾頭僂腰站在告示牌下的商成滿肚子疑惑,連擁擠在道路兩旁看熱鬧的百姓也是一臉驚訝一一差役官兵阻塞了官道忙碌半天,就是為了這寥寥數人?冥冥中象有什么人在暗中指揮一樣,本來喧囂的人群突然就沉寂得些微聲氣都沒有一一只有一匹馱馬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
門口站立的士兵也有些迷惘的樣子,俯身彎腰地朝城門洞里張望,又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還是那個尖細嗓子嚷嚷了一嗓子:“督帥已經出了縣衙,馬上就到!”
話音未落,城里又是一陣馬蹄聲。這一回聲響比上剛才更急更密,直如悶雷一般卷地而來…
眨眼間兩匹健馬就鉆出城門。馬上兩名健兒各執一面青色旗幟,近一面旗幟上繡著一行小字“燕山提督府”和一個大大的“李”字,遠一面旗幟卻是迎風招展獵獵作響,一行小字倏隱倏現。商成的目光追著那面旗幟辨認良久,也只勉強看出“將軍”兩字,再回頭時一大隊鮮衣怒馬的騎兵已經如同急速涌動的潮流般,從城門洞里魚貫而出。
這隊騎兵足有二三百人,馬蹄踏地翻騰起的塵土撲撲漫漫隨風飄轉。土煙塵霧中,商成也看不清楚到底誰是督帥誰是將軍誰是士兵,只望見這隊騎兵的穿戴不僅有盔有甲,還有人披著肩甲袖著臂甲,晃眼間仿佛還看見有人連大腿兩側都有黑色甲片護著…再凝神想仔細端詳時,健馬馳騁人影憧憧,哪里還能分得清到底是哪個軍將,整隊人就象一團移動中的黑云,又象一條蜿蜒曲折的黑煙,沿著官道呼嘯而過,瞬息之間便消逝在掩蔽官道的樹影中;再移時就看見遠處城墻拐角處的官道上涌過一條黑線…
人群還在瞠目結舌地望著馬隊消逝的方向,城門口的士兵已經收起隊列不知去向,只留下兩個兵一左一右執著長矛站在門洞兩旁。那個軍官腳步曩曩地走過來。這一回他的神情倒不象剛才那樣嚴肅,先是合十朝商成做個禮,才用生疏的官話說道:“讓和尚受委屈了。”
商成趕忙合十回禮,嘴里囁囁地不知道該怎么說。他不是和尚,也說不上受了委屈,可他還不能解釋說自己其實并不是和尚。最倒霉的是,他分明看見軍官過來之前,先招呼了一個士兵去找那個站在官道上領頭指揮交通的衙門差役一一這才真正是要他的命!
軍官笑了笑,示意他可以從告示欄下站出來了,再說道:“我已經讓人去找衙門里的人了,說話就能過來。公事不敢懈怠,和尚要體諒我們這些吃糧當兵的人啊一一”他盯著商成看了兩眼,笑了笑,安慰一般的口氣說道,“和尚別怕,只是讓衙門里錄個口供作個留底,何時何地遇見土匪,土匪有幾人,匪首的相貌年齡如何,匪眾又如何一一不用慌張,你只用照實說…”
商成僵著臉勉強擠出一抹笑容。照實說?他敢照實說么?話說回來,即便他照實說了,衙門里的人能信他的話?他們敢信他的話?他腦子里拼命轉著念頭,想把眼前的危機化解掉,可腦子里亂糟糟得就象一團麻,再也找不出一條好借口。
和尚!都是這和尚的身份把自己給害死了!
那軍官卻是好整以暇地站著陪他說話:“和尚從嘉州來,自然是見過大佛的。我聽說那尊佛像有百丈多高,每天早晚佛光籠罩寶相莊嚴,說得有鼻子有眼,不會是真的吧?”說話時他臉上帶著笑,就象是在和商成聊天,眼睛卻象把刀子一樣盯著商成看。
“佛光?”商成一楞。他瞻仰過樂山大佛,也沒見過什么佛光,倒是因為年深時久大佛被雨水浸蝕風吹石打,留下一道道黑黝黝的風化痕跡,佛像和山壁接縫處更是泥沙堆積綠苔茂盛,有些地方還有崩塌的跡象,到處都是用著鋼筋水泥修補固定。不過他馬上明白過來,軍官這樣說其實是在盤問自己,因順著話說道:“早晚確實都有佛光普照。我佛依山臨江,寶相莊嚴慈悲,佑護我朝百業興盛百姓安居樂業。一一阿彌陀佛。”
軍官笑笑,并不搭話。
商成也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只好站著虛笑。
軍官冷不丁地又問道:“和尚到過上京平原府?”
“…去過。”商成咽口唾沫說道,“在上京平原府甘露寺學佛兩年。”他急中生智,信口就把三國演義里的寺院名稱搬過來糊弄眼前的軍官。他想,一個邊疆地區的小軍官,應該不會把上京平原府的座座的寺院都了解得那么清楚吧?要是軍官再問他學的是哪門佛,他就說是小乘密宗,拜的是地藏王菩薩,追求的目標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可要是軍官再問甘露寺在上京哪塊區域,他又該怎么辦?他心頭著急上火,嘴里還得小心應付軍官東一句西一句的盤問,額頭上已然滲出一圈細細密密的汗水。
更糟糕的是,他眼角的余光已經看見那個衙門差役的頭領隨著士兵過來了!
眼看著那人越走越近,商成的心也越揪越緊,連帶著說話也有些磕磕巴巴夾纏不清:“…是地藏王菩薩,地藏王菩薩的道場在江南的九華山,…我們這一宗是小乘…小乘密宗。我來燕山…其實也是為了學佛…求證佛法。…”
軍官臉上還有笑容,手卻已經攥上刀柄,目光越來越凌厲。不僅這軍官對他起了疑心,兩個坐在城墻根下條凳上喝水的士兵也覺察到這邊的情形不對勁,端著長矛走過來,雖然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可他們站立的位置卻隱隱把守住商成可能的逃跑路線。
這時候城里又走出來一人,左右逡巡顧盼一下,就迎住了那個差役頭領,低低地說了兩句話,差役頭領朝商成這邊指了指,就帶人徑直進了城。那人便沉著一張臉跟著士兵走過來。
“管校尉。”那人走近,先朝軍官拱拱手,又冷著眼睛商成上下打量一番,這才問道,“這和尚是怎么回事?”
姓管的校尉已經知道商成聽不懂本地話,就也不避他,嘰里咕嚕地和那人譬說一回。那人乜商成一眼,嘴角帶著冷笑點點頭,就挑著眼皮用熟捻的官話問道:“你是嘉州來的和尚?”
事已至此,商成也只能硬著頭皮點頭應承下自己和尚的身份。
“哪家寺院出家的?”
“…嘉州大佛寺。”
“有度牒沒有?”
“前兩日在山里遇了匪,行李包裹都被搶了,度牒也在包裹里…”
“在上京平原府呆過?”看商成點頭,那人沉吟著又問道,“在那里呆了多久?”
“兩年。”商成面無表情地說道。這都是方才軍官剛問過的問題,他不用思忖就能回答。接下來就該問他在哪座廟里學佛,學的都是什么佛了…
那人果然就問道:“你在上京時,駐在哪座廟?”
“甘露寺。”
那人皺起眉頭沒說話,只是唆著嘴唇瞇縫起眼睛細細地打量商成,半晌才問道:“是上京城西那座‘槐抱李’的甘露寺?”
商成腦袋里嗡地一聲,不知道該如何答話。天!他信口胡謅的寺院,誰知道那個上京平原府竟然真有一座甘露寺?不但有這么一座寺院,而且聽面前的人說話,這甘露寺的名氣還不小!這…這怎么可能!
管校尉在旁邊插話道:“什么‘槐抱李’?”
“在上京平原府,甘露寺不過是座小寺院,可廟小名氣卻大,就是因為他們后院有棵槐樹。這大槐樹據說是漢時武帝親手栽種,到前朝光宗年間已歷千年,依然是生機蓬勃綠意昂然。光宗末年甘露寺迭遭火災,那棵槐樹也被燒得七零八落,后來又被天雷劈成兩半,漸漸地就枯死了。誰知道本朝太祖建元立國那年四月,人們發現槐樹樹身被雷火劈開截斷的縫隙里,竟然新長出一棵李樹,未幾連槐樹也枯枝吐綠,故此得名‘槐抱李’,甘露寺也名聲大振。前月工部燕渤司有人來咱們屹縣公干,我還曾特意找他打聽過這棵樹,他說那兩棵樹至今還在,甘露寺的香火也是日盛一日…”
管校尉張大了嘴,聽他把“槐抱李”的故事娓娓道來,待他說完,才咂舌搖頭道:“天下間竟然有如此奇事奇樹,簡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那人也是一付悠然神往的表情,說道:“是啊,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可惟獨這‘槐抱李’的神奇景象教人心向往之。有找一日我若是能到上京平原府,一定要去城西甘露寺焚香禮佛,虔誠叩拜…”
管校尉使勁點頭,一臉“本當如此”的神情,要不是有商成在旁邊礙眼,他或許馬上就要拉著那人仔細打聽這“槐抱李”的事情。
那人又把目光轉過來,再盤問時語氣已經不象剛才那樣咄咄逼人了:“你年紀輕輕,不在上京寺院里潛心學佛修行,跑來燕山作什么?”
商成聽他這樣問,支吾了兩三聲,才說道:“…家師說,讀萬卷經不如…不如行萬里路,所以讓小僧出門游歷天下名寺古剎,增長見識,廣結佛緣。”既然上京真有這么一座甘露寺,那他的和尚身份也就暫時無虞,心情一放松,后面的幾句話自然就說得流暢周密。
那人抿著嘴唇點點頭,說道:“讀萬卷經不如行萬里路一一你師傅果然有大智慧大見地。”又輕輕一笑,說,“你既然丟失了度牒,依律法,本該先引你去縣衙簽字畫押立底存案,交有司羈押,等衙門行文核定之后才能放行。”看商成神色有些緊張倉皇,話鋒一轉繼續說道,“好在縣城里靈臺寺的住持和尚就是你們嘉州人,他理當能證明你的身份,讓你免去這幾個月的牢獄之苦。這樣,你隨我去走一趟…”說完朝管校尉拱拱手,客氣兩句,領著商成就要走。
管校尉低低地聲音問了一句,那人就笑起來:“校尉多心了。他一個吃素的出家和尚,還會在縣城里傷人?再說,他連上京甘露寺也知道,怎么可能是突竭茨人的奸細?”說著又把商成上下打量一回,搖頭道,“看這個和尚舉止得體言辭便給,也不象是個作奸犯科的逃犯。”
商成立著一旁看他們說話,連半個字都不敢多說。
那人再朝管校尉拱手作別,就引著商成進了縣城。走出一段路回頭張望已經看不見城門,那人就領著商成踅進一條偏僻背街,看看左右沒有什么人,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停下腳步時,商成已經心生警覺,再聽這樣問,更是眼前一黑,囁嚅半天才吐出幾個字來:“…嘉州…和尚。”
那人咬著牙笑起來,說道:“嘉州也許可能,和尚未必是真。”圍著商成踱了半圈,忽然又問道:“你真在上京甘露寺呆過?”
商成被這話問得莫名其妙,卻又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是上京那座有棵‘槐抱李’的甘露寺?”那人眼神里帶著幾分戲謔,追問了一句。
“…是。”雖然商成也知道這樣回答多半會壞事,可事到如今他還能說什么?而且他心里還抱著一線期望一一既然這人剛才能把“槐抱李”的故事說得活靈活現,至少說明真有這么這座甘露寺…
“我要是現在就告訴你,槐抱李和甘露寺,都是我憑空杜撰出來的鬼話,你還會咬死你在甘露寺里呆過?”
商成心里驚訝莫名,嘴里卻咬緊牙關絲毫不敢松口,就象認命一般狠狠地點了點頭。
那人瞇縫著倆眼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撲地一笑,說:“你先回去吧。一一縣城里靈臺寺的住持和尚就是自小在嘉州出家,只是這兩天去端州府拜謁惠林大和尚,我現在帶你過去,你也見不到他…你知道惠林大和尚是什么人不?”見商成嘴唇蠕動卻偏偏又不言不語,就笑著搖搖頭,揮了揮手,背轉身腳步曩曩走了。走出去幾步,忽然又立住腳步,轉過身說道,“以后別再說自己是和尚了。天下百行千業,惟獨這和尚冒充不得…你去吧,柳老柱還在前街上等你。”
商成傻呆呆地站著,直到那人的背影消失在小街拐角處,他依然沒有挪動腳步。
這一切實在是太奇怪。這人既然早就知道自己是個假和尚,為什么偏偏又不揭穿自己?而且他臨走時那句話又是什么意思?“天下百行千業,惟獨這和尚冒充不得”,這是在提示警告自己么?還是在點醒自己,要重新換一個身份?
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條小街的,也沒注意到身邊來來去去的人,他的全部心思,都停留在那個衙門里的神秘人身上。他是誰?他憑什么要來幫自己渡過一場劫難?他這樣做又能得到什么好處?
所有的一切都沒有答案…
迷迷糊糊中他覺得有什么人在牽扯他的衣袖,同時他還聽到一聲低低的驚喜歡呼聲:“可算是把你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