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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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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服的事情才解決,新的問題又來了。先前與惡狼性命相搏時,商成用布條綁在腳上的一雙拖鞋已經徹底同腳板分家,現在“救援隊員”看他彎腰屈腿半蹲半跪地拉扯那幾根斷作幾截的布條,立刻走過來比劃著讓他騎馱馬。商成搖著頭推辭了兩回,無奈盛情難卻,再加上眾人也幫著“救援隊員”說話,他只好順應大家的意思。可馱架上已經壓著兩只狼,還有些布匹糧食動物皮毛之類的零散貨物,他的一條腿才搭上馬背,那匹又老又瘦的馱馬就不停地打響鼻刨蹄子,顯見得是扛不住這么許多重量。

  眾人商量了幾句,就把兩只狼從馱架上取下來,那個把衣服給商成穿的年輕人還有年紀最大的中年漢子已經提了刀預備去砍樹,看模樣,他們是預備用木棒把狼扛著走,讓商成一個人騎馬。

  這怎么能行?商成立刻制止下他們。狼和貨物還是讓馬來馱,他隨大家一道走。

  這一回無論別人怎么說,他再也不點頭。反正別人說什么他都聽不懂,因此上也沒理會眾人,自顧自地把一截截布條挽了死結,重新把拖鞋綁在腳板上。

  在眾人眼里,他是出家的“和尚”,又是“救護隊員”的救命恩人,還赤手空拳收拾了兩只惡狼,大家對他既是敬畏又是佩服,見他執意不肯騎馬,也不好太過堅持,就又把狼拴在馱架上。幾個人收拾停當,就順著在谷地里蜿蜒的山路迤儷向南。

  一路上的景色還是不錯,山道兩旁邊都是植被茂密的青山,一條清涼的潺潺溪水在山道下乍隱乍現,蒼山綠樹相映為景鳥語花香宛然成畫,可商成心里揣著千頭萬緒的事情,哪里還有心情去欣賞這一派自然風光。況且他腳下的拖鞋走山路并不方便,又怕路上有磕碰,不得不隨時留心觀察著腳下道路的狀況,因此走得小心翼翼。別的人也沒上來催促他,都隨在他身后亦步亦趨。只有那個把衣衫讓給他的年輕人落后他半步,陪在他身邊。

  這年輕人長相木訥,眼眉耷拉著總是一付沒睡醒的模樣。他走在商成旁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他搭訕說話,只兩三句話就已經看出商成聽不明白自己的鄉間土語,不動聲色就換了口氣和腔調。

  這下商成終于不再受“商”呀“布”啊的俚語折磨。年輕人的話他勉勉強強也能聽懂六七分,走出二三里地,他總算連猜帶蒙地知曉了一些狀況。

  現在商成已經知道年輕人姓高,也沒有名字,因為在家里排行老三,所以就叫高小三。起先商成還以為高小三的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少,幾番詢問之后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么離譜一一高小三去年臘月里才滿十七歲;而那個被商成認為比“救護隊員”歲數還大一輪的中年漢子,就是他婆娘的老子爹;他老丈人的歲數也只比“救護隊員”大兩歲而已。“救護隊員”姓柳,木卯柳,也沒有名字,鄉下人不講究,“柳老柱柳老柱”地混叫,久而久之這就成了他的名。柳老柱是個走鄉串鎮的貨郎,用馱馬把油鹽醬茶針頭線腦運進山,換成糧食布匹野物皮毛再販到縣城府城…

  商成心事重,聽他絮絮叨叨地說話,也不言語,只是低著頭走路,待轉過一道灣眼前的山路更見平坦,他才問道:“你們怎么知道他遇見狼了?”

  高小三微微皺起眉頭,眼睛里充滿疑惑,只是望著他笑。看來他沒聽懂商成的話。

  商成只好再把問題重復一遍:“你們怎么會想起進山來找人的?”

  高小三說,他們這趟進山不是找人,而是找狼,他們的目標就是被商成打死的兩只孤狼。

  聽高小三這樣說,商成禁不住有些詫異。他原以為這些人是專門進山來尋柳老柱的,現在看來,并不是這么回事。

  看他一臉迷惘,高小三才把事情從頭說起。這一公一母兩只惡狼在這一片幾條溝道里游蕩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以前還好些,只是叼只羊趕頭豬,可自打去年入冬開始,這倆畜生就開始禍害人,開春以來更是變本加厲,趁天黑都敢在莊邊村畔鬧騰,讓四村八鄉都不得安寧。為了根除這個禍害,前山后溝的七八個莊子聚在一起湊錢,為它們開出了一貫的賞錢。偏偏這倆畜生又狡猾得很,下套子設陷阱這些常用辦法都不能奏效,前后三四撥獵人進山專一尋它們,卻連根狼毛都沒撈到。獵人不單沒打到狼,前些日子有個自詡藝高膽大的單身獵戶還為此丟掉了性命,人們在一條山澗邊尋著他時,尸首已經被狼啃得不成模樣。如今賞錢已經漲到一貫五,可兩只兇殘的狼依舊在山里逍遙自在。昨天是高小三丈人爹的三十四歲生辰,他特意從縣城里幫工的貨棧請了幾天年假來給丈人賀喜拜壽,飯桌上酒酣耳熱之際,丈人爹的幾個戶族兄弟閑聊中又拉扯到這事。大家都恨兩只禍害地方的畜生,又都貪圖賞錢,幾個人一合計,干脆趁著這幾天的閑暇進山來撞撞運氣…

  “…結果進山不多久就遇見柱子叔的馬。看見馬沒看見人,大家就知道壞事了,這才順著山道一路趕過來。”高小三又瞄一眼商成,嘖著舌頭搖頭感慨贊嘆,“還是大和尚厲害,赤手空拳就能干翻兩頭狼!一一回頭把狼朝孫家大院里一擺,一貫五的賞錢是跑不掉的。”說著話,他臉上已經流露出欽佩艷羨的神色。

  商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努力讓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一貫五的賞錢!一貫五!貫…這個詞既刺耳又揪心,恍若雷霆霹靂在他耳邊炸響!過去半天里經歷的樁樁事情目睹的件件物事都讓他不得不正視自己如今的處境,他已經知道,自己是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壁障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可理智上的認知并不代表著感情上的接受。即使他知曉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可他還是拒絕承認這匪夷所思的遭遇。他下意識地在心里千百遍地告訴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虛無飄渺的幻境,你一定要鎮定要沉著要冷靜,只要有個合適的契機,你就能回到屬于你的世界。可聽高小三說得活靈活現,他心里是禁不住的恐懼驚悸。瞬息之間他的臉色就青黯蒼白得教人無法逼視,渾身顫栗猶如處身冰窖,兩條腿更是綿軟得就如兩團棉花…

  “和尚!”高小三手疾眼快奮力拽住他一條胳膊,隨著他踉蹌了兩步,才好歹讓他沒當場癱坐在地上。

  “…”商成張嘴想說話,卻發現自己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只覺得頭暈目眩,心里空落落茫茫茫然,胸膛里憋著一股說不清理不順的氣息,鼓鼓蕩蕩幾欲爆裂。他努力掙扎了幾步,一把摳住山道邊的一顆小樹,順勢坐在樹下的一塊山石上。

  后面的人也覺察出情形不大對,急忙趕上來七嘴八舌地關心詢問。

  商成坐在石頭佝僂著身子喘息了半天,才覺得一顆驚慌惶恐的心臟終于回到胸膛里。他噓了口長氣,讓自己安定一些,這才不疾不許地緩緩說道:“…沒事。可能是先前和狼斗得狠了,腿腳…腿腳有些脫力。”

  眾人不大聽得懂他的話,都把臉轉向高小三。高小三再把他的話復述一遍,幾個人才如釋重負一般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那…就先歇歇?”高小三遲疑著征求商成的意見。

  歇息片刻當然是個好主意,可眼看著日頭已經偏西,金黃色的晚霞從西邊天際橫跨過半邊天,對面的山巒間輕紗般的薄薄暮靄悄然涌起,商成又有些猶豫。他撫摩揉搓著兩條長腿,想了想,問道:“…離…”他有些語塞。到現在他還不清楚那個什么“布”到底該怎么稱呼,只好含混地說,“…還有多遠?”

  “轉過前面那座山就是李家莊子,過了河就上官道,順官道走小半個時辰就到。”

  李家莊子、官道…商成咽了口唾沫,喟然嘆息一聲,咂著嘴再問道:“還有多遠?”

  “六里多不到七里地。”

  看他坐著不動,高小三便知道商成已經默認自己歇腳的提議,他招呼眾人也都歇歇,自己就在石頭邊蹲下來,隨手揪了棵不知名的野草,把白嫩的草根放進嘴里吸吮草汁,過了半晌才又說道:“這里到李家莊子還有三里地,上了官道還要走上三里多地,差不多就是七里。或許不到七里。”

  商成唆著嘴唇笑一下。高小三這是在沒話找話說。他思量著,因問道:“你方才說,是在縣城里的貨棧請了假來給老丈人拜壽一一你在貨棧里打工?”

  “啥?”高小三迷惑地抬起頭。

  也就在他一抬頭一眨眼之間,商成看見他一雙眸子晶亮生光,顯見得這是個機智靈醒的少年人,只是聰明不外露而已。商成笑著改口說道:“你是在貨棧里幫工?”

  高小三又掘了根草,一邊撕著草葉一邊說:“劉記貨棧,前朝承治年間下來的百年老字號,買賣從咱們燕山衛一直做到了上京平原府。我九歲進貨棧當學徒,學徒三年幫工三年伙計三年,到今年夏天就能升大伙計了…”他說得高興,一不留神又帶出鄉音,嗟拗難懂的方言土語讓商成聽得云山霧照昏頭脹腦。話雖然聽不懂,可看著高小三滿臉憧憬雙眼放光,商成也能大概猜出幾分一一大伙計多半就是貨棧的中層管理干部,放到外地分號去說不定就是個吐口唾沫砸個坑的拿事掌柜。想到這里他不禁搖頭苦笑,要是自己不跑去考什么研究生,現在也該在造紙廠混上個小干部了;要是不考什么研究生,大概也不會有機會坐在這里聽高小三談論貨棧大伙計的美好前程…

  “和尚,你是哪里人?”

  高小三的話把他從失神臆想中拉回到現實。

  “我?”商成嘴里打了個突。他該怎么介紹自己?說自己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研究生,因為莫名其妙的緣故來到了這個世界?誰會相信他的話?誰又能相信他的話?別說別人不敢相信他,連他自己到現在都還懵懵懂懂猶如入夢…他張口結舌吃吃艾艾,半天都不知道說什么。

  好在高小三并不打算在這個問題深究,又說道:“聽和尚的口音,不象是我們燕山人。一一倒有些象上京平原府的…”他蹙著眉頭思索一下,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前年貨棧里來過一位嘉州客,他說話的口音神情倒是和你有些仿佛。”說著又瞥一眼商成,笑道,“和尚是嘉州人吧?你們那里的佛像可是天下聞名,靠山臨水的好一尊大佛…”

  嘉州佛像?靠山臨水?聽他這樣形容,商成立刻聯想到四川樂山大佛。去年夏天他和兩個同學還去瞻仰游覽過一番,隱約記得四川樂山的古地名就是嘉州。他心里胡思亂想,嘴上卻說道:“我不是嘉州人。其實我也不是和…”他本想說自己也不是和尚,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在眼下吉兇難辨的復雜情形下,他覺得自己還是保留一些隱秘比較好。要以不變應萬變!或許今后很長時間里他都得這樣做一一畢竟“穿越時空”的事情太過聳人聽聞,萬一走漏出風聲,別人隨時可以給他扣上一頂妖言惑眾蠱惑人心的大帽子,到那時他的下場就只能是萬劫不復。

  “和尚也不是上京平原府人?”高小三聽他把話只說了一半,倒有些驚訝。他瞥了一眼商成一直拖到膝蓋上的籃球短褲,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問什么都沒說。

  商成順著他的目光就看見自己的純棉籃球大褲衩。白色的短褲是機器大生產線的標準產品,在短褲兩邊,從褲腰沿褲縫到褲腳拉出一塊倒三角形的黑色標志,褲內還有一層吸汗防水的高技術合成布料,既輕且軟又柔和,宛如第二層皮膚一般。看看籃球褲衩,再比較穿在身上的老土布直衫夾襖,二者無論是在質地上還是做工上,其間的差距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咧嘴苦笑一下。怪不得一路上高小三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朝他的褲衩上瞄,原來這個貨棧的大伙計已經瞧出了其中的古怪。

  他把不合身的夾襖裹得緊一些,指著運動短褲對高小三說:“你惦記著這個東西?”

  被他看破心思的高小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笑了起來,不過他還是繞有興趣地問:“這是怎么做的?”說著就伸手,快觸到短褲褲腳時又瞥商成,見商成沒有阻攔的意思,就在短褲上摸了一把,把指尖沿著褲腳的針線摩挲一回,又撮起一小片布料在手指間來回摸索,擰著眉頭苦苦思索半天,問道,“這是哪家作坊做出來的東西?手藝…這手藝…”他搖頭咂舌,半天都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驚奇和感慨。半晌才壓低了嗓子小心翼翼地問,“這…是宮里流傳出來的吧?”

  “宮里?”商成莫名其妙地重復了一遍。他馬上就明白過來,沒見過機器生產線的高小三還以為這短褲是專門為皇室宗親量身定做的。“就是…”他原本想和高小三開個玩笑,轉念一想就知道這玩笑開不得一一要是高小三嘴巴不嚴把這玩笑話給傳揚出去,指不定就是一場禍事。他咳嗽一聲收斂起笑容,轉口說道,“…這是從天竺販過來的東西。”

  “不是天竺貨。”高小三頭也不抬地接口說道,“我在上京平原府見過幾個天竺來的客商,他們那里除了寶石香料象牙之外就沒什么值錢東西,說到衣服布料,更是遠不及我們。要是他們那里能做出這樣的物件,就不會稀罕咱們的絲綢!”

  “天竺…其實…那個,這是天竺人從波斯人那里買來的…”

  高小三搖搖頭,說:“波斯人也沒這本事!上京平原府也有波斯胡商,從來都沒見他們販賣過這種東西。要是他們能做這般物件,就不用一趟一趟地來回奔波勞累了。”他把短褲的褲腳翻來覆去地反復查驗,沉吟了半天,才斟酌著說,“這不是絲綢,摸著倒象是棉!興許是在棉布里摻著別的物事…我在上京見過幾樣從宮里輾轉流傳出來的服飾,仔細比較之下,質料上或許各有千秋,可手工上卻是差距極大。宮里的物件或許還不如一些…”

  商成壓根就沒想到一個貨棧小伙計竟然有這樣的見識,吭吭哧哧半天,才把先前的話續上:“這也不是波斯人自己做的,是他們從毛里求斯國搞來的…”

  “貓里…貓里…什么國?”

  “…毛里求斯。”

  “毛…里求斯國?沒聽說過。”

  商成暗暗吁了一口長氣。沒聽說過就好!因說道:“毛里求斯國遠在大洋之外幾千萬里,來回一趟七八年都不止。聽說,即便在毛里求斯國這東西的產量也不高,再加上毛里求斯人對工藝竭盡保密,所以販運出來的自然也就極少,我也是因緣巧合,前年在上京遇見一位天竺達官,承蒙他惠贈了這一件短褲…”他好不容易才把一篇天大的謊話編說圓泛,已經忙得滿頭滿臉的汗水。

  “…來回一趟要七八年?這毛里求斯國到底在什么地方?我聽那些出過海的客商說,從泉州下海去大食,來回一次也不過兩三年時間…”高小三放下褲腳,搓搓手又拽了幾根草,只是皺了眉頭思索,沒頭沒腦地問道,“和尚去過毛里求斯國?你怎么知道他們那里能做這樣精致的物件?”他也沒等商成說話,就又探過身來拈起褲腳。“要不是今天親眼看見,我還不知道天底下竟然有如此心靈手巧的匠人一一這針腳細密均勻得簡直就不象是人力所能為…”

  商成還能說什么?他什么話都說不出!他現在只后悔為什么會把話題攀扯到籃球短褲上!他哪里知道這貨棧的少年伙計穿州過府走過那么多地方,有那么多高明的見識!

  就在他生怕高小三再問點什么他無法回答的問題時,馱馬不安地連打了幾個響鼻。趁蹲在山道邊腳地里的柳老柱站起來安撫畜生的機會,商成也跟著站起來。

  他休息夠了!趕緊走!走到柳老柱住家的什么什么“布”,就不用再和貨棧伙計解釋毛里求斯國的棉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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