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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 心猿鉆透陰陽竅 魔王還歸大道真

第七十五回心猿鉆透陰陽體魔王還歸大道真  卻說孫大圣進于洞口,兩邊觀看。只見:

  骷髏若嶺,骸骨如林。人頭發屣成氈片,人皮肉爛作泥塵。人筋纏在樹上,干焦晃亮如銀。真個是尸山血海,果然腥臭難聞。東邊小妖,將活人拿了剮肉;西下潑魔,把人肉鮮煮鮮烹。若非美猴王如此英雄膽,第二個凡夫也進不得他門。

  不多時,行入二層門里看時,呀!這里卻比外面不同:清奇幽雅,秀麗寬平;左右有瑤草仙花,前后有喬松翠竹。又行七八里遠近,才到三層門。閃著身,偷著眼看處,那上面高坐三個老妖,十分獰惡。中間的那個生得:

  鑿牙鋸齒,圓頭方面。聲吼若雷,眼光如電。仰鼻朝天,赤眉飄焰。但行處,百獸心慌;若坐下,群魔膽戰。這一個是獸中王青毛獅子怪。

  左手下那個生得:

  鳳目金睛,黃牙粗腿。長鼻銀毛,看頭似尾。圓額皺眉,身軀磊磊。細聲如窈窕佳人,玉面似牛頭惡鬼。這一個是藏齒修身多年的黃牙老象。

  右手下那一個生得:

  金翅鯤頭,星睛豹眼。振北圖南,剛強勇敢。變生翱翔,鷃笑龍慘。摶風翮百鳥藏頭,舒利爪諸禽喪膽。這個是云程九萬的大鵬鵰。

  那兩下列著有百十大小頭目,一個個全裝披掛,介冑整齊,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行者見了,心中歡喜,一些兒不怕,大踏步徑直進門,把梆鈴卸下,朝上叫聲:“大王。”三個老魔笑呵呵問道:“小鉆風,你來了?”行者應聲道:“來了。”“你去巡山,打聽孫行者的下落何如?”行者道:“大王在上,我也不敢說起。”老魔道:“怎么不敢說?”行者道:“我奉大王命,敲著梆鈴,正然走處,猛抬頭,只看見一個人,蹲在那里磨杠子,還像個開路神,若站將起來,足有十數丈長短。他就著那澗崖石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里又念一聲,說他那杠子到此還不曾顯個神通,他要磨明,就來打大王。我因此知他是孫行者,特來報知。”

  那老魔聞此言,渾身是汗,諕得戰呵呵的道:“兄弟,我說莫惹唐僧。他徒弟神通廣大,預先作了準備,磨棍打我們,卻怎生是好?”教:“小的們,把洞外大小俱叫進來,關了門,讓他過去罷。”那頭目中有知道的報:“大王,門外小妖已都散了。”老魔道:“怎么都散了?想是聞得風聲不好也。快早關門,快早關門。”眾妖乒乓把前后門盡皆牢拴緊閉。

  行者自心驚道:“這一關了門,他再問我家長里短的事,我對不來,卻不弄走了風,被他拿住?且再諕他一諕,教他開著門,好跑。”又上前道:“大王,他還說得不好。”老魔道:“他又說甚么?”行者道:“他說拿大大王剝皮,二大王剮骨,三大王抽筋。你們若關了門,不出去啊,他會變化,一時變了個蒼蠅兒,自門縫里飛進,把我們都拿出去,卻怎生是好?”老魔道:“兄弟們仔細。我這洞里,遞年家沒個蒼蠅,但是有蒼蠅進來,就是孫行者。”行者暗笑道:“就變個蒼蠅諕他一諕,好開門。”大圣閃在傍邊,伸手去腦后拔了一根毫毛,吹一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個金蒼蠅,飛去望老魔劈臉撞了一頭。那老怪慌了道:“兄弟,不停當,那話兒進門來了。”驚得那大小群妖,一個個丫鈀掃帚,都上前亂撲蒼蠅。

  這大圣忍不住,赥赥的笑出聲來。干凈他不宜笑,這一笑笑出原嘴臉來了。卻被那第三個老妖魔跳上前,一把扯住道:“哥哥,險些兒被他瞞了。”老魔道:“賢弟,誰瞞誰?”三怪道:“剛才這個回話的小妖不是小鉆風,他就是孫行者。必定撞見小鉆風,不知是他怎么打殺了,卻變化來哄我們哩。”行者慌了道:“他認得我了。”即把手摸摸,對老怪道:“我怎么是孫行者?我是小鉆風,大王錯認了。”老魔笑道:“兄弟,他是小鉆風。他一日三次在面前點卯,我認得他。”又問:“你有牌兒么?”行者道:“有。”擄著衣服,就拿出牌子。老怪一發認實道:“兄弟,莫屈了他。”三怪道:“哥哥,你不曾看見他?他才子閃著身笑了一聲,我見他就露出個雷公嘴來。見我扯住時,他又變作個這等模樣。”叫:“小的們,拿繩來。”眾頭目即取繩索。

  三怪把行者扳翻倒,四馬攢蹄捆住。揭起衣裳看時,足足是個弼馬溫。原來行者有七十二般變化,若是變飛禽、走獸、花木、器皿、昆蟲之類,卻就連身子滾去了;但變人物,卻只是頭臉變了,身子變不過來。果然一身黃毛,兩塊紅股,一條尾巴。老妖看著道:“是孫行者的身子,小鉆風的臉皮。是他了。”教:“小的們,先安排酒來,與你三大王遞個得功之杯。既拿倒了孫行者,唐僧坐定是我們口里食也。”三怪道:“且不要吃酒。孫行者溜撒,他會逃遁之法,只怕走了。教小的們抬出瓶來,把孫行者裝在瓶里,我們才好吃酒。”

  老魔大笑道:“正是,正是。”即點三十六個小妖,入里面開了庫房門,抬出瓶來。你說那瓶有多大?只得二尺四寸高。怎么用得三十六個人抬?那瓶乃陰陽二氣之寶,內有七寶八卦、二十四氣,要三十六人,按天罡之數,才抬得動。不一時,將寶瓶抬出,放在三層門外,展得干凈,揭開蓋。把行者解了繩索,剝了衣服,就著那瓶中仙氣,颼的一聲,吸入里面,將蓋子蓋上,貼了封皮。卻去吃酒道:“猴兒今番入我寶瓶之中,再莫想那西方之路。若還能夠拜佛求經,除是轉背搖車,再去投胎奪舍是。”你看那大小群妖,一個個笑呵呵,都去賀功不題。

  卻說大圣到了瓶中,被那寶貝將身束得小了,索性變化,蹲在當中。半晌,那邊蔭涼,忽失聲笑道:“這妖精外有虛名,內無實事。怎么告訴人說這瓶裝了人,一時三刻,化為膿血?若似這般涼快,就住上七八年也無事。”咦!大圣原來不知那寶卑爾根由:假若裝了人,一年不語,一年蔭涼;但聞得人言,就有火來燒了。大圣未曾說完,只見滿瓶都是火焰。幸得他有本事,坐在中間,捻著避火訣,全然不懼。耐到半個時辰,四周圍鉆出四十條蛇來咬。行者掄開手,抓將過來,盡力氣一揝,揝做八十段。少時間,又有三條火龍出來,把行者上下盤遶,著實難禁。自覺慌張無措道:“別事好處,這三條火龍難為。再過一會不出,弄得火氣攻心,怎了?”他想道:“我把身子長一長,券破罷。”好大圣,捻著訣,念聲咒,叫:“長!”即長了丈數高下。那瓶緊靠著身,也就長起去。他把身子往下一小,那瓶兒也就小下來了。行者心驚道:“難難難。怎么我長他也長,我小他也小?如之奈何?”說不了,孤拐上有些疼痛。急伸手摸摸,卻被火燒軟了。自己心焦道:“怎么好?孤拐燒軟了,弄做個殘疾之人了。”忍不住吊下淚來。這正是:

  遭魔遇苦懷三藏,著難臨危慮圣僧。

  道:“師父啊!當年皈正,蒙觀音菩薩勸善,脫離天災。我與你苦歷諸山,收殄多怪,降八戒,得沙僧,千辛萬苦,指望同證西方,共成正果。何期今日遭此毒魔,老孫誤入于此,傾了性命,撇你在半山之中,不能前進。想是我昔日名高,故有今朝之難。”

  正此凄愴,忽想起:“菩薩當年在蛇盤山曾賜我三根救命毫毛,不知有無,且等我尋一尋看。”即伸手渾身摸了一把,只見腦后有三根毫毛,十分挺硬。忽喜道:“身上毛都如彼軟熟,只此三根如此硬槍,必然是救我命的。”即便咬著牙,忍著疼,拔下毛,吹口仙氣,叫:“變!”一根即變作金鋼鉆,一根變作竹片,一根變作綿繩。扳張篾片弓兒,牽著那鉆,照瓶底下颼颼的一頓鉆,鉆成一個眼孔,透進光亮。喜道:“造化,造化,卻好出去也。”才變化出身,那瓶復蔭涼了。怎么就涼?原來被他鉆了,把陰陽之氣泄了,故此遂涼。

  好大圣,收了毫毛,將身一小,就變做個蟭蟟蟲兒,十分輕巧,細如須發,長似眉毛,自孔中鉆出且還不走,徑飛在老魔頭上釘著。那老魔正飲酒,猛然放下杯兒道:“三弟,孫行者這回化了么?”三魔笑道:“還到此時哩?”老魔教傳令抬上瓶來。那下面三十六個小妖即便抬瓶,瓶就輕了許多。慌得眾小妖報道:“大王,瓶輕了。”老魔喝道:“胡說,寶貝乃陰陽二氣之全功,如何輕了?”內中有一個勉強的小妖,把瓶提上來道:“你看這不輕了?”老魔揭蓋看時,只見里面透亮,忍不住失聲叫道:“這瓶里空者控也。”大圣在他頭上,也忍不住道一聲“我的兒啊,颼者走也。”眾怪聽見道:“走了,走了。”即傳令:“關門,關門。”

  那行者將身一抖,收了剝去的衣服,現本相,跳出洞外,回頭罵道:“妖精不要無禮。瓶子鉆破,裝不得人了,只好拿來出恭。”喜喜歡歡,嚷嚷鬧鬧,踏著云頭,徑轉唐僧處。那長老正在那里撮土為香,望空禱祝。行者且停云頭,聽他禱祝甚的。那長老合掌朝天道:

  “祈請云霞眾位仙,六丁六甲與諸天。

  愿保賢徒孫行者,神通廣大法無邊。”

  大圣聽得這般言語,更加努力,收斂云光,近前叫道:“師父,我來了。”長老攙住道:“悟空,勞碌。你遠探高山,許久不回,我甚憂慮。端的這山中有何吉兇?”行者笑道:“師父,才這一去,一則是東土眾生有緣有分,二來是師父功德無量無邊,三也虧弟子法力。”將前項妝鉆風、陷瓶里及脫身之事,細陳了一遍。“今得見尊師之面,實為兩世之人也。”長老感謝不盡道:“你這番不曾與妖精賭斗么?”行者道:“不曾。”長老道:“這等保不得我過山了?”行者是個好勝的人,叫喊道:“我怎么保你過山不得?”長老道:“不曾與他見個勝負,只這般含糊,我怎敢前進。”大圣笑道:“師父,你也忒不通變。常言道:‘單絲不線,孤掌難鳴。’那魔三個,小妖千萬,教老孫一人怎生與他賭斗?”長老道:“寡不敵眾,是你一人也難處。八戒、沙僧他也都有本事,教他們都去,與你協力同心,掃凈山路,保我過去罷。”行者沉吟道:“師言最當。著沙僧保護你,著八戒跟我去罷。”那呆子慌了道:“哥哥沒眼色。我又粗夯,無甚本事,走路扛風,跟你何益?”行者道:“兄弟,你雖無甚本事,好道也是個人。俗云:‘放屁添風。’你也可壯我些膽氣。”八戒道:“也罷,也罷,望你帶挈帶挈。但只急溜處,莫捉弄我。”長老道:“八戒在意,我與沙僧在此。”

  那呆子抖擻神威,與行者縱著狂風,駕著云霧,跳上高山,即至洞口。早見那洞門緊閉,四顧無人。行者上前,執鐵棒,厲聲高叫道:“妖怪開門!快出來與老孫打耶。”那洞里小妖報入。老魔心驚膽戰道:“幾年都說猴兒狠,話不虛傳果是真。”二老怪在傍問道:“哥哥怎么說?”老魔道:“那行者早間變小鉆風混進來,我等不能相識,幸三賢弟認得,把他裝在瓶里,他弄本事,鉆破瓶兒,卻又攝去衣服走了。如今在外叫戰,誰敢與他打個頭仗?”更無一人答應。又問,又無人答,都是那裝聾推啞。老魔發怒道:“我等在西方大路上忝著個丑名,今日孫行者這般藐視,若不出去與他見陣,也低了名頭。等我舍了這老性命去與他戰上三合。三合戰得過,唐僧還是我們口里食;戰不過,那時關了門,讓他過去罷。”遂取披掛結束了,開門前走。

  行者與八戒在門傍觀看,真是好一個怪物:

  鐵額銅頭戴寶盔,盔纓飄舞甚光輝。

  輝輝掣電雙睛亮,亮亮鋪霞兩鬢飛。

  勾爪如銀尖且利,鋸牙似鑿密還齊。

  身披金甲無絲縫,腰束龍絳有見機。

  手執鋼刀明晃晃,英雄威武世間稀。

  一聲吆喝如雷震,問道“敲門者是誰”?

  大圣轉身道:“是你孫老爺齊天大圣也。”老魔笑道:“你是孫行者?大膽潑猴,我不惹你,你卻為何在此叫戰?”行者道:“‘有風方起浪,無潮水自平。’你不惹我,我好尋你?只因你狐群狗黨,結為一伙,算計吃我師父,所以來此施為。”老魔道:“你這等雄糾糾的嚷上我門,莫不是要打么?”行者道:“正是。”老魔道:“你休猖獗。我若調出妖兵,擺開陣勢,搖旗擂鼓,與你交戰,顯得我是坐家虎,欺負你了。我只與你一個對一個,不許幫丁。”行者聞言,叫:“豬八戒走過,看他把老孫怎的?”那呆子真個閃在一邊。老魔道:“你過來,先與我做個樁兒,讓我盡力氣著光頭砍上三刀,就讓你唐僧過去;假若禁不得,快送你唐僧來,與我做一頓下飯。”行者聞言笑道:“妖怪,你洞里若有紙筆,取出來,與你立個合同。自今日起,就砍到明年,我也不與你當真。”

  那老魔抖擻威風,丁字步站定,雙手舉刀,望大圣劈頂就砍。這大圣把頭往上一迎,只聞扢扠一聲響,頭皮兒紅也不紅。那老魔大驚道:“這猴子好個硬頭兒!”大圣笑道:“你不知。老孫是:

  生就銅頭鐵腦蓋,天地乾坤世上無。

  斧砍錘敲不得碎,幼年曾入老君爐。

  四斗星官監臨造,二十八宿用工夫。

  水浸幾番不得壞,周圍扢搭板筋鋪。

  唐僧還恐不堅固,預先又上紫金箍。”

  老魔道:“猴兒不要說嘴,看我這二刀來,決不容你性命。”行者道:“左右也只這般砍罷了。”老魔道:“猴兒,你不知這刀:

  金火爐中造,神功百煉熬。

  鋒刃依三略,剛強按六韜。

  卻似蒼蠅尾,猶如白蟒腰。

  入山云蕩蕩,下海浪滔滔。

  琢磨無遍數,煎熬幾百遭。

  深山古洞放,上陣有功勞。

  攙著你這和尚天靈蓋,一削就是兩個瓢。”

  大圣笑道:“這妖精沒眼色,把老孫認做個瓢頭哩。也罷,誤砍誤讓,教你再砍一刀看怎么。”

  那老魔舉刀又砍,大圣把頭迎一迎,乒乓的劈做兩半個。大圣就地打個滾,變做兩個身子。那妖一見慌了,手按下鋼刀。豬八戒遠遠望見,笑道:“老魔好砍兩刀的,卻不是四個人了?”老魔指定行者道:“聞你能使分身法,怎么把這法兒拿出在我面前使?”大圣道:“何為分身法?”老魔道:“為甚么先砍你一刀不動,如今砍你一刀,就是兩個人?”大圣笑道:“妖怪,你切莫害怕。砍上一萬刀,還你二萬個人。”老魔道:“你這猴兒,你只會分身,不會收身。你若有本事收做一個,打我一棍去罷。”大圣道:“不許說謊,你要砍三刀,只砍了我兩刀。教我打一棍,若打了棍半,就不姓孫。”老魔道:“正是,正是。”

  好大圣,就把身摟上來,打個滾,依然一個身子,掣棒劈頭就打。那老魔舉刀架住道:“潑猴無禮,甚么樣個哭喪棒,敢上門打人?”大圣喝道:“你若問我這條棍,天上地下都有名聲。”老魔道:“怎見名聲?”他道:

  “棒是九轉鑌鐵煉,老君親手爐中煅。

  禹王求得號神珍,四海八河為定驗。

  中間星斗暗鋪陳,兩頭箝裹黃金片。

  花紋密布鬼神驚,上造龍紋與鳳篆。

  名號靈陽棒一條,深藏海藏人難見。

  成形變化要飛騰,飄飖五色霞光現。

  老孫得道取歸山,無窮變化多經驗。

  時間要大甕來粗,或小些微如鐵線。

  粗如南岳細如針,長短隨吾心意變。

  輕輕舉動彩云生,亮亮飛騰如閃電。

  攸攸冷氣逼人寒,條條殺霧空中現。

  降龍伏虎謹隨身,天涯海角都游遍。

  曾將此棍鬧天宮,威風打散蟠桃宴。

  天王賭斗未曾贏,哪咤對敵難交戰。

  棍打諸神沒躲藏,天兵十萬都逃竄。

  雷霆眾將護靈霄,飛身打上通明殿。

  掌朝天使盡皆忙,護駕仙卿俱攪亂。

  舉棒掀翻北斗宮,回首振開南極院。

  金闕天皇見棍兇,特請如來與我見。

  兵家勝敗自如然,困苦災危無可辨。

  整整挨排五百年,虧了南海菩薩勸。

  大唐有個出家僧,對天發下洪誓愿。

  枉死城中度鬼魂,靈山會上求經卷。

  西方一路有妖魔,行動甚是不方便。

  已知鐵棒世無雙,央我途中為侶伴。

  邪魔湯著赴幽冥,肉化紅塵骨化面。

  處處妖精棒下亡,論萬成千無打算。

  上方擊壞斗牛宮,下方壓損森羅殿。

  天將曾將九曜追,地府打傷催命判。

  半空丟下振山川,勝如太歲新華劍。

  全憑此棍保唐僧,天下妖魔都打遍。”

  那魔聞言,戰兢兢舍著性命,舉刀就砍;猴王笑吟吟使鐵棒前迎。他兩個先時在洞前撐持,然后跳起去,都在半空里廝殺。這一場好殺:

  天河定底神珍棒,棒名如意世間高。夸稱手段魔頭惱,大捍刀擎法力豪。門外爭持還可近,空中賭斗怎相饒。一個隨心更面目,一個立地長身腰。殺得滿天云氣重,遍野霧飄飖。那一個幾番立意吃三藏,這一個廣施法力保唐朝。都因佛祖傳經典,邪正分明恨苦交。

  那老魔與大圣斗經二十余合,不分輸贏。

  原來八戒在底下見他兩個戰到好處,忍不住掣鈀架風,跳將起去,望妖魔劈臉就筑。那魔慌了。不知八戒是個虎頭性子,冒冒失失的諕人。他只道嘴長耳大,手硬鈀兇,敗了陣,丟了刀,回頭就走。大圣喝道:“趕上,趕上。”這呆子仗著威風,舉著釘鈀,即忙趕下怪去。老魔見他趕的相近,在坡前立定,迎著風頭,幌一幌現了原身,張開大口,就要來吞八戒。八戒害怕,急抽身往草里一鉆,也管不得荊針棘刺,也顧不得刮破頭疼,戰兢兢的在草里聽著梆聲。隨后行者趕到,那怪也張口來吞,卻中了他的機關,收了鐵棒,迎將上去,被老魔一口吞之。諕得個呆子在草里囊囊咄咄的埋怨道:“這個弼馬溫,不識進退。那怪來吃你,你如何不走,反去迎他!這一口吞在肚中,今日還是個和尚,明日就是個大恭也。”那魔得勝而去,這呆子才鉆出草來,溜回舊路。

  卻說三藏在那山坡下正與沙僧盼望,只見八戒喘呵呵的跑來。三藏大驚道:“八戒,你怎么這等狼狽?悟空如何不見?”呆子哭哭啼啼道:“師兄被妖精一口吞下肚去了。”三藏聽言,諕倒在地,半晌間跌腳拳胸道:“徒弟呀,只說你善會降妖,領我西天見佛,怎知今日死于此怪之手。苦哉,苦哉!我弟子同眾的功勞,如今都化作塵土矣。”那師父十分苦痛。你看那呆子,他也不來勸解師父,卻叫:“沙和尚,你拿將行李來,我兩個分了罷。”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開了,各人散火:你往流沙河,還去吃人;我往高老莊,看看我渾家。將白馬賣了,與師父買個壽器送終。”長老氣呼呼的聞得此言,叫皇天,放聲大哭。且不題。

  卻說那老魔吞了行者,以為得計,徑回本洞,眾妖迎問出戰之功。老魔道:“拿了一個來了。”二魔喜道:“哥哥拿的是誰?”老魔道:“是孫行者。”二魔道:“拿在何處?”老魔道:“被我一口吞在腹中哩。”第三個魔頭大驚道:“大哥啊,我就不曾吩咐你,孫行者不中吃。”那大圣在肚里道:“忒中吃,又禁饑,再不得餓。”慌得那小妖道:“大王,不好了,孫行者在你肚里說話哩。”老魔道:“怕他說話,有本事吃了他,沒本事擺布他不成?你們快去燒些鹽白湯,等我灌下肚去,把他噦出來,慢慢的煎了吃酒。”小妖真個沖了半盆鹽湯。老怪一飲而干,洼著口,著實一嘔;那大圣在肚里生了根,動也不動。卻又攔著喉嚨,往外又吐,吐得頭暈眼花,黃膽都破了;行者越發不動。老魔喘息了,叫聲:“孫行者,你不出來?”行者道:“早哩,正好不出來哩!”老魔道:“你怎么不出?”行者道:“你這妖精甚不通變。我自做和尚,十分淡薄,如今秋涼,我還穿個單直裰。這肚里倒暖,又不透風,等我住過冬才好出來。”

  眾妖聽說,都道:“大王,孫行者要在你肚里過冬哩。”老魔道:“他要過冬,我就打起禪來,使個搬運法,一冬不吃飯,就餓殺那弼馬溫。”大圣道:“我兒子,你不知事。老孫保唐僧取經,從廣里過,帶了個折迭鍋兒,進來煮雜碎吃。將你這里邊的肝、腸、肚、肺,細細兒受用,還夠盤纏到清明哩。”那二魔大驚道:“哥啊,這猴子他干得出來。”三魔道:“哥啊,吃了雜碎也罷,不知在那里支鍋?”行者道:“三叉骨上好支鍋。”三魔道:“不好了,假若支起鍋,燒動火煙,煼到鼻孔里,打嚏噴么?”行者笑道:“沒事,等老孫把金箍棒往頂門里一搠,搠個窟窿:一則當天窗,二來當煙洞。”

  老魔聽說,雖說不怕,卻也心驚,只得硬著膽叫:“兄弟們,莫怕。把我那藥酒拿來,等我吃幾鍾下去,把猴兒藥殺了罷。”行者暗笑道:“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吃老君丹、玉皇酒、王母桃及鳳髓龍肝,那樣東西我不曾吃過?是甚么藥酒,敢來藥我?”那小妖真個將藥酒篩了兩壺,滿滿斟了一鍾,遞與老魔。老魔接在手中,大圣在肚里就聞得酒香,道:“不要與他吃。”好大圣,把頭一扭,變做個喇叭口子,張在他喉嚨之下。那怪嘓的咽下,被行者嘓的接吃了。第二鍾咽下,被行者嘓的又接吃了。一連吃了七八鍾,都是他接吃了。老魔放下鍾道:“不吃了。這酒常時吃兩鍾,腹中如火;卻才吃了七八鍾,臉上紅也不紅!”

  原來這大圣吃不多酒,接了他七八鍾吃了,在肚里撒起酒風來:不住的支架子、跌四平,、踢飛腳、抓住肝花打秋千、豎蜻蜓、翻根頭、亂舞。那怪物疼痛難禁,倒在地下。

  畢竟不知死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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