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逸之與顧長淮從臺山密林里鉆出來,顯得有些狼狽。
青焰軍控制臺山西麓,親普濟的山寨勢力控制臺山東麓,為了防止對方斥候的滲入,雙方在各自的控制范圍內密布哨崗。
蕭逸之整了整凌亂的衣襟,眉頭輕皺的說道:“臺山最高不過三百丈,卻巍峨險峻讓我們如此不堪。我若主持青焰軍,必定全力控制臺山,即使他日撫州、崇義等地被公良友琴所占,青焰軍也可以居高臨下的威懾普濟軍。”
顧長淮嘿嘿一笑,抬眼遠望。云溪在五六百步外曲折蜿蜒,粼粼波光晃人眼睛,一個削瘦的人影蹲在溪邊,顧長淮生出他與這浩浩湯湯的溪水溶為一體的玄異感覺,若非親眼看去,定然發覺不到他的存在。
蕭逸之循著顧長淮的目光望去,渾身一震,正對著紅日,乍短還長的光芒在那人周身吐奪,看不清那人身形與衣著,心中卻明白那人的修為要遠高過自己,看著顧長淮的反應,心想:莫非長淮也看不透他的深淺?
蕭逸之腦子迅疾轉過數人姓名,隨之又將心中的念頭否定。
顧長淮笑道:“莫要多想,他應是青鳳將軍。”
顧長淮應比自己看得真切,雖有一絲懷疑,但想到徐汝愚擅奇策,卻也不是沒有可能。蕭逸之不無擔憂的說道:“不要誤會才好。”
那人抬首望來,雖然看不真切,卻清晰感覺到他綻如蓮華的微笑,粼粼水波瞬然生動起來,隨之那人削瘦清俊的面容清晰呈現于眼中。蕭逸之詫異萬分,心想:徐汝愚玄功之妙竟能影響他人的視界。
“與長淮兄、逸之兄在此相會,汝愚真是萬分榮幸。”徐汝愚隔著這遠,徐徐作揖。
蕭逸之詫異的作揖回禮,心想:未曾得緣與他相會,他怎么一眼就識出自己?側頭望了顧長淮一眼,見他也是一頭霧水。
徐汝愚邊走邊說:“伯英昨夜致信,說及二位離開溧水河谷。”
蕭逸之恍然大悟,前日自己與長淮不告而別宣城,許伯英想必料到自己會入撫州,定然在信中詳述他倆面貌,故而徐汝愚一眼認出。但是宣城信使竟比自己腳程還健,想來另有妙法。徐汝愚絲毫不加掩飾,蕭逸之心中卻是十分受用。
隔著遠,徐汝愚敏銳靈覺的五識將蕭逸之與顧長淮的神情盡收眼底。
蕭逸之與顧長淮未曾與宣城諸位接觸,隱蹤潛去,今晨現在此地。
徐汝愚不由想起許伯英在信中的話:“世人對撫州、樂清局勢議論紛紛,但是以為不利青焰軍者居大半,我看蕭顧二位即使看好我方,也應有限,此倆人突然銷聲匿跡,十之八九潛去撫州,汝愚可圖之。”徐汝愚暗暗一笑,我這不是偶遇來了?徐汝愚五覺歸心的內識,在清江靜謐一刻,與天地溶為一體,感知延伸至十數里距離。蕭逸之與顧長淮晨間避過泯寨的勢力,急于從晨露掛枝的臺山里出來,難再去控制丹息的溢離,自然也就逃不過徐汝愚刻意安排的偶遇。
四月初旬,集結于蓮華山的三萬五千余普濟海匪離開樂清的背腹要地,深入撫州西側,前夜到達云烏荒鎮,離臺山濟寨不過三十里路程。
臺山四寨控制撫州與溧水河谷之間的通道,臺山東麓的濟寨、邵寨控制在普濟海匪中,西麓的遠橋寨、升云寨則被徐汝愚移交至百夷一族手中。針對普濟海匪突然大規模集結于臺山東麓,子陽秋將百夷萬余精兵遣至武陵山青牙嶺。
云烏荒鎮位于云溪上游水域,徐汝愚集結五千民寨將士星夜趕往云溪東畔的玉案嶺一帶,距云烏鎮一百二十余里。崇義、清江一帶的民寨近萬將士奉令向此集結,而宿衛營和還不為世人所知的撫州步營卻不知所蹤。
徐汝愚指著薄霧輕籠的玉案嶺說道:“杲日未升,這霧還要厚些,乳色如玉,故而這山便喚作玉案嶺,這還是顧明山顧先生說于我聽的。”
遷移民眾進入溧水河谷的幾處路線都集中在玉案嶺以北,徐汝愚在玉案嶺集結兵力,顯然是為了阻截普濟大軍由此向北。
蕭逸之對徐汝愚在此做出與普濟海匪會戰的姿態,卻有幾分不解。
遷民之始,以徐汝愚、邵海棠之能,不難料到今日之窘境,卻是一直未曾未雨綢繆,拔除臺山東麓的幾處山寨,給公良友琴留下一條臺山與云溪間的安全通道。
蕭逸之覺察出幾分蹊蹺,卻猜不透徐汝愚后招在何處。
怕是公良友琴心中也有這種疑問。
普濟三萬五千兵馬前夜行至云烏荒鎮就停滯不前,公良友琴將自己閉于大帳之內,將行軍事務交于趙威胥,一直未曾集眾軍議。
趙威胥暗暗心憂,徐汝愚布下此等疑陣,委實讓人難以決斷,然而主帥久不言事,在三軍將士面前露出志氣被奪的樣子,志氣如何得以振作。或許徐汝愚就是需要這樣的結果。
公良友琴見趙威胥掀簾進帳,問道:“臺山東麓的幾處山寨,除了邵寨、濟寨,戰力均在四百到六百之間,以青焰軍的實力應當不難攻克,為何徐汝愚留下如此破綻?我也是行軍此處,才突然意識到這點。”
趙威胥聽他聲音喑啞,抬頭看去,見他眼中布滿血絲,心中一驚,不想他竟為徐汝愚的故布疑陣困惑至斯。總不能此時勸言撤回樂清背腹要地。
趙威胥腦中將徐汝愚往日事跡一一梳理,卻發現他用計施策天馬行空無跡可尋,無疑是當今用兵諸家中最會借勢生勢之人。要與他針鋒相對,不能用奇,惟有正兵相陳。用奇,勢變難以預料,稍有不意,就會被徐汝愚所乘。正兵相陳,自然不懼他虛張聲勢。
徐汝愚笑道:“臺山,除去四寨之外,東麓與西麓并無信道阱關相連,即使出兵占據臺山東麓的山寨,也只是獲得幾處獨立的據點,究其價值不過是延阻普濟軍些許時日,普濟海匪反攻下這幾處山寨也不用多大氣力,我們終是無法威脅在臺山與云溪間行進的普濟海匪,還不如變這樣讓公良友琴多疑神疑鬼幾日,也算假計延甕之策。”
玉案嶺開滿不知名的野花,色澤素雅暗香遠拂,徐汝愚淡淡而言,渾不在意的看著蕭逸之。
蕭顧倆人與徐汝愚在云溪之畔刻意偶遇之后,就被徐汝愚挽留在玉案嶺為客三天了。
屠文雍輕輕一笑,心想:此時豈容你倆在撫州亂竄?
梁寶率領二千宣城步營將士趕到玉案嶺,他跟隨徐汝愚習軍務已愈兩年,已能嫻熟整飭集結在玉案嶺附近的一萬七千兵馬。他此時滿懷心思的望著別處,似乎對徐汝愚的一番話沒有在意。
梁寶最早追隨徐汝愚,此次用兵之策別人或許不知,梁寶不會不知。蕭逸之不奢望從徐汝愚神色間判斷出什么,眼睛卻盯著梁寶,見他這般模樣,想起水如影與袖兒之事,暗感可惜。
蕭逸之說道:“云溪至崇義北部匯入錢江,錢江與清江有鳳陵河相勾連。鳳陵河過清江邑有百里水道淤積擁塞不利航行,只要疏通鳳陵河,清江五邑就通貫而成一體。青焰軍清剿山寨,似乎對鳳陵河兩岸的山寨清剿最力。”
徐汝愚渾不介意蕭逸之試探性的口氣,說道:“越郡水網如織,戰船之利天下莫當,只是二十余年來,祝、樊兩家水營在普濟水營面前連連受挫,已無實力與之在水面之上爭勝。樊家借余杭堅城鎖錢江水道,才免得普濟軍借助越郡水網肆意滲透。祝家焉能不擔心普濟軍攻克余杭城之后,普濟水營借鳳陵河迅速侵入清江水道?鳳陵河數處河閘都祝家有意損毀,鳳陵河今日淤積擁塞,實乃祝家有意而為。但看吳州府與余杭府之間的幾條水道只有吳江一條水系利于通航便知。疏通河道非旬月可以竟功,哪會對此時有利?”
徐汝愚稍停瞬息,口氣極淡的說道:“先行清剿鳳陵河兩岸的山寨,確是為了盡早疏通鳳陵河道,秋夏漲水之前,鳳陵河口的兩處水閘應當修葺一新,那片土地也就可以耕種了。”
“哦。”聽他似有十足把握將公良友琴此次攻勢化去,蕭逸之未免又生好奇,卻無法問出口來,轉念一想,問道:“吳江近海,普濟水營的小型戰船不時得以入之騷擾,鳳陵河能夠貫通錢江,無疑是商旅之富。”
顧明山在旁說道:“吳江連通大江與錢江,中有大澤容納秋夏裕水,使得吳州一府無澇旱之憂,若無側榻的普濟海匪,吳州應是天下最富裕的地方。清江府除去溧水河谷,其余各處的水利都需花大力氣整治,東林會縱橫江河,會中定然不泛嫻熟水文之人,可否舉薦一二?”
徐汝愚早就讓江凌天留意這方面的通識之人。現在雍揚世家真心歸附徐汝愚者惟有梅家,其他各世家不過屈服于江凌天與梅鐵蕊聯合壓制之下。雍揚精通各項實務的匠人大多被世家控制,梅家并無合適人選主持水利,那清江府內的水利就會有所延誤。
見顧明山借故提起,徐汝愚雙瞳微斂的去看蕭逸之的反應。
蕭逸之哈哈一笑,說道:“青鳳將軍只要不吝惜幾壺玉壺春雪就行。”
顧長淮見徐汝愚側頭望來,謙然一笑:“顧某人稍識水利,當不得玉壺春雪的。”說罷,又生怕徐汝愚真的不以玉壺春雪相邀,心中竟十分后悔。
徐汝愚笑道:“對《河渠書有所增益者,怎能說只是稍識水利?‘善為國者,必先除其五害,除五害之說,以水為始’,這好像是先生的原話?逸之兄,水利學于長淮,也非稍識之人啊?”
蕭逸之愕然呆立,卻是顧長淮瞬間明白徐汝愚先前投石問路之意,自己與逸之都未警覺,將有意與青焰軍合作的意圖袒露出來,顧長淮笑了起來,朗聲說道:“青鳳將軍所學傳自首俊,又得逸俊相助,顧某人有什么長短瞞不過去,才是當然。”看罷,看向蕭逸之,畢竟此行以他為主。
蕭逸之說道:“世人皆不看好青焰軍,我卻不以為不然。東林會歷來不干涉各家勢力軍政,卻為各家互通有無。百夷依存溧水河谷,通往南閩的茶馬古道復興在即,我謹代表東林總會,向青鳳將軍請求在溧水新城設立分會。”
徐汝愚心想:你若是真的看好青焰軍,哪會有撫州一行,只需而許伯英商議便成。臉色卻未顯露出來,說道:“青焰軍勢力之轄,東林會戰船不利擅入,安全事宜由清江水營一力承擔;東林會只得與青焰軍所司貿易,且不得在青焰軍轄內私雇人員。其他細節我將派人將你們護送回宣城,你們與邵先生、伯英商議即可。不過,雙方議定,東林會需幫我從雍揚運一批人過來。”
蕭逸之與顧長淮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應答。
徐汝愚淡淡一笑,說道:“東林會還是懼了公良友琴?”
蕭逸之卻不受徐汝愚的話激,鎖眉深思起來。東林會東南六郡事宜皆有他來負責,只是現在應承下來,日后免不了會受到會中耆老的問責。
東林會不干涉勢力軍政,東林會卻是在二十年前干涉東海軍政而崛起的。如今在大江水道上,東林會受兩湖幫擠壓,不得不退出晉陽、南平、荊郡三郡,徐汝愚真的在清江崛起,東林會不僅可以擴張到越郡,更可以擴張荊郡南部、南閩、南寧。
蕭逸之抬頭去看顧長淮,卻見他轉頭看向別處,顯然是要他自己決斷。
徐汝愚不可能未卜先知,他不知在此之前就知道自己有意與之合作,在此之前他不可能考慮雍揚府的因素,難道除了雍揚,他還有決勝的手段?
蕭逸之在心中盤算起青焰軍的勝算,終究不知徐汝愚的安排,一無所得。青焰軍若是在此次會戰失利,東林會就得不償失了。偏偏徐汝愚神色自若、怡然自得,卻無向蕭逸之解釋一二意思。
蕭逸之問道:“即使東林會愿意,能否適逢其會?”
屠文雍笑道:“時間對于我們緊迫些,商議合作細節時,不是更有益于貴會嗎?”
徐汝愚正色說道:“兩軍相爭,因勢導利而已,疑陣在前,公良友琴怎會輕舉妄動?即使他設破此相疑之勢,我也有信心將會戰推延至半個月后。”
蕭逸之與顧長淮在青焰軍精衛的護送下,當天趕去宣城,與留守宣城的邵海棠、許伯英等人商議兩家合作事宜。
樊徹在金華城中知道公良友琴將三萬五千兵馬去了云烏荒鎮,此時樂清城外,只有一萬五千普濟軍,與守城的樊家精兵人數相當。金華城外,普濟依舊保持著兩萬兵力,監視樊家在金華城二萬兵馬的異動。
樊徹抬頭望著陰霾的天氣,烏云四合,天光昏昏,樹欲靜而風不止,不斷有青綠的新葉飄落,啪啪啪,樹枝被風吹折。青草低伏。
驟然間,電光蛇行于烏云,歧出數枝光跡,訇然炸響傳來。
這雷電來得比往年早些,樊徹內心莫名一緊,低語說道:“公良友琴急于與徐汝愚在臺山北麓會戰,為何又在云烏荒鎮徘徊不前?”
樊文龍默然不語,手掣爛銀長槍緊隨樊徹身后。他知道,主公只是在問自己。
在過去的八個月,青焰軍與樊家若即若離,以極為松散的聯盟方式共同對抗普濟海匪,故而青焰所何動作,樊家也不甚清楚。
樊徹繼續說道:“青焰軍每營編制常一千五百人,戰時可擴至二千人,青焰軍此時擁有八個營,精銳戰力可達一萬六千人,此時在玉案嶺集結民寨將士又高達一萬五千人,百夷一族又有精銳戰力一萬五千人,也就是說徐汝愚可調動的戰力遠遠超過三萬五千人,若是真在臺山北麓進行會戰,公良友琴極有可能再度折于徐汝愚的手中啊。”
樊文龍卻不以為然,青焰軍需防守的地方仍然很多,十二寇盟的殘余勢力需要封鎖,懷玉山六寨各懷異心,徐汝愚焉能不防,百夷一族需防備云嶺與南閩的敵對勢力,玉案嶺集結的一萬五千民寨將士戰力怎能與普濟海匪相提并論?
“文龍,你即刻前潛入樂清城,只要公良友琴在臺山北麓與徐汝愚纏戰一傳至樂清,立刻棄城而去,統領一萬五千精兵奪回雁潭堡。”
“若是普濟將樂清城外的一萬五千兵力投入臺山北麓戰場,青焰軍無疑會面臨滅頂之災。”
樊徹微微擺頭,笑道:“徐汝愚不會只有這點伎倆,普濟五萬精兵也只能落得慘勝而已。”心想:從余杭府秘密抽調的一萬精兵不需三日就會秘密潛入金華近側,我樊家重振之機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