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怪客 淚已干了,枕頭卻已濕透。
“一個人若已完全絕望了時,為什么還要活著?”
波波自己也無法解釋。
這也許只因為她還不想死,也許因為她還沒有真的完全絕望。
“羅烈絕不會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死了的,他就算要死,臨死前也會來告訴我。”
汽車還停在樓下的街道旁,銀灰色的光澤看來還是那么燦爛華麗。
那條鮮艷的黃絲巾,就在枕旁。
但現在波波卻情愿將這所有的一切,去換取羅烈的一點點消息。
已經兩天了。
她就這樣躺在床上,幾乎連動都沒有動過,也沒有吃一粒米。
她蘋果般的面頰已陷落了下去,發亮的眼睛也布滿紅絲。
“難道我就這樣在這里等死?我這樣死了又有誰會知道,又有誰會為我流一滴眼淚?”
黑豹當然不會。
她不愿再想黑豹,卻偏偏不能不想。
恨,豈非本來就是種和愛同樣深邃,同樣強烈的感情!
愛和恨最大的不同,是愛能使人憧憬未來,能使人對未來充滿希望。
恨卻只有使人想到過去那些痛苦的往事。
“以后怎么辦呢?”
波波連想都沒有去想。
她要活下去,卻沒有想到怎么樣才能活得下去,也沒有想用什么方式活下去。
難道真的去出賣自己?
波波又不是那種女人,絕不是!
她想黑豹,想羅烈,想到她第一次被黑豹占有時的痛苦與甜蜜,想到黑豹對她的欺騙和報復,她全身都像是在洪爐中受著煎熬。
她想看著黑豹死在她面前,又希望以后永遠不要再見到這個人。
但就在這時,黑豹已出現在她面前——門雖然是鎖著的,她卻忘了黑豹有鑰匙。
鑰匙還是在他手里“叮叮當當”的響。
黑豹還是以前的黑豹,驕傲、深沉、冷酷,充滿了一種原始的野性。
波波的心跳忽然加快,卻立刻昂起了頭;冷笑著:“想不到黑大爺還會來照顧我,只可惜今天我已太累,已不接客了,抱歉得很。”
黑豹靜靜的站在那里,看著她,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
“我每天最多只接五個客人,你若真的要來,明天請早。”波波冷笑著,卻也不知是在騙別人,還是在騙自己。
黑豹冷酷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憐憫,又偏偏仿佛是另一種更微妙的情感。
他慢慢的走了過來,走到床前。
“你快出去,我不許你碰我。”波波大叫,想抓起枕頭來保護自己。
可是黑豹已將她從床上拉了起來,抱在懷里。
他并沒有用力。
他的動作是那么溫柔,他的胸膛卻又是那么強壯。
他是個男人,是波波第一次將自己完全付出去給他的男人。
波波用盡全身力氣,一口咬在他肩頭上,卻又忍不住倒在他懷里,失聲痛哭了起來。
這究竟是愛?還是恨?
他自己也分不出,又有誰能分得出。
“你為什么要來?你難道還不肯放過我?”她痛哭著嘶喊。
黑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輕輕撫摸著她柔軟的頭發,她光滑的肩和背脊…
她整個都已軟癱,再也沒有力氣掙扎,再也沒有力量反抗。
她實在已太疲倦,疲倦得就像是只在暴風雨中迷失了方向的鴿子,只要能有個安全的地方能讓她歇下來,別的事她已全都不管了。
黑豹的嘴角忽然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
波波恰巧看到了他的笑,立刻忍住了哭聲:“你是不是要我跟你回去?”
黑豹慢慢的點了點頭。
“好,我跟你回去,”波波又昂起了頭:“但我也要你明白一件事。”
黑豹在聽著。
“我跟你回去,只為了我要報復,因為我只有跟你在一起時,才有機會報復。”
黑豹看著她,突然大笑。
他大笑著高高舉起她,又放下,放在床上,解開了她的衣襟:“你惟一能報復我的法子,就是用你的法子,就是用你的兩條腿擠出我的種子來。”
他大笑著占有了她。
波波閉上了眼,承受著。
她心里忽又充滿了仇恨,她發誓一定要報復。
現在她要報復的,也許不是因為他以前對她做的那些事,而是因為他現在對她的譏嘲和輕蔑。
對一個女人來說,這種仇恨也許遠比別的仇恨都要強烈得多。
端午。
這小客廳的隔音雖然很好,卻還是可以隱隱聽得到樓下的狂歌聲。
真正能令男人們狂歡的事,只有兩種。
酒和女人。
樓下有酒,也有女人,今天是黑豹為他的兄弟們慶功的日子。
在這大都市里,現在幾乎已找不出一個敢來擋他們路的人。
最好的酒,最風騷的女人。
好酒總是能讓人醉得得快些,風騷的女人總是能讓人多喝幾杯。
波波就在樓上聽著這些男人和女人的笑聲。
她沒有喝酒,也沒有笑。
她就靜靜的坐在那張沙發上,等著黑豹上來,等著黑豹喝得大醉。
今天也許就是她報復的機會。
黑豹上來的時候,果然已醉了。
是兩個人扶他上來的,樓下的狂歡卻還在繼續著。
“讓我來照顧他,”波波從他們手里接過黑豹:“你們還是下去玩你們的,今天這個機會可很難得。”
今天這機會實在難得,何況扶黑豹上來的這兩個人,本身也差不多快要人扶了。
世上最想喝酒的人,也正是已經快喝醉的人。
他們立刻笑嘻嘻的對波波一鞠躬,然后就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酒瓶子前面去。
波波將黑豹扶到床上,然后再回身關起了門,鎖起來。
黑豹仰臥床上,嘴里還在不停的吵著要酒喝:“拿酒來,我還沒醉…誰說我醉了,誰敢說我已醉了?”
一定不肯承認自己喝醉的人,就算還沒有完全醉,至少也已醉了八成。
波波眼睛里發著光,柔聲道:“誰也沒有說你喝醉了,這里還有酒,我陪你喝。”
她果然在房里準備了一瓶陳年白蘭地,送到黑豹面前。
酒瓶已開了,黑豹一把就搶了過去,張開嘴就往嘴里倒。
可是他的手已發軟,似已連瓶子都拿不穩,酒倒得他一身一臉。
波波輕輕嘆息,搖著頭:“你看你,就像個孩子似的,讓我來替你擦擦臉。”
她到浴室里擰了把手巾出來,一只腳跪到床上,去擦黑豹臉上的酒。
可是她的眼睛卻在盯著黑豹的眼睛。
黑豹已醉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波波的眼睛往下移,已盯在他咽喉上。
她拿著毛巾的手開始發抖,聲音卻更溫柔:“乖乖的不要動,讓我替你擦擦臉。”
黑豹沒有動,他全身都已發軟,根本沒法子動。
波波咬著嘴唇,突然從毛巾里抽出一柄尖刀,一刀往黑豹的咽喉刺了下去。
她的手突然不抖了。
因為黑豹已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就像是在她手腕上加了道鐵銬。
她的身子卻開始抖了起來,全身都抖個不停。
黑豹已睜開眼睛,正冷冷的看著她,目光比她手里的刀鋒還冷。
“你…你沒有醉?”波波的聲音也在發抖,并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失望。
黑豹眼睛的確連一點醉意都沒有。
“我說過我跟你來,就是為了要報復!”波波并沒有低頭:“除非你殺了我,否則我總有一天會等到機會的。”
黑豹冷笑:“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我就怕你不敢!”波波的頭抬得更高。
黑豹突然奪過她手里的刀,一刀刺向她胸膛。
波波的胸膛挺起,可是這一刀并沒有刺下去。
黑豹握刀的手似也在發抖,突然咬了咬牙,跳起來,一腳踢開了門,沖出去大叫;“帶三個女人上來,三個最騷的女人。”
他冷笑著轉過身,瞪著波波:“我也說過,你要報復只有一種法子,所以你最好學學她們是怎么樣對付男人的。”
“我用不著去學,”波波也昂起頭冷冷著道:“只要我高興,我可以比她們三個人加起來還騷十倍。”
帶上樓的三個女人并不是最風騷的,最風騷的已經被胡彪帶走了。
胡彪選擇女人,遠比拼命七郎還精明得多。
他選的這個女人叫紅玉。
這女人一喝過酒,眼睛里就好像要滴出水來。
胡彪當然懂得,將這種女人留在一大堆男人中間,是件多么不智的事。
等到有了第一個機會,他就把她拉了出去。
“你要拉我到哪里去?”紅玉吃吃的笑著:“現在就上床豈非太早,我還要喝酒。”
“別的地方也有酒,你隨便喝多少都行。”胡彪摟住了她水蛇般的腰:“我知道一個地方有七十年的陳年法國香檳。”
他不但懂得女人,也懂得酒,所以他終年看來都是睡眠不足的樣子。
“法國香檳,”紅玉不再掙扎,開始咬他的耳朵,“只要你真的肯讓我喝一整瓶法國香檳,我保證你明天早上一定下不了床。”
胡彪的手從她腰上滑了下去:“只要有你陪著,我情愿三天不下床。”
這瓶香檳雖然沒有七十年陳,但香檳總是香檳。
香檳總能令人有種奢華的優越感,尤其是開瓶時那“波”的一響,更往往能令人覺得自己是個大亨。
“我以前總認為你沒出息的。”紅玉用一雙水淋淋的眼睛瞟著胡彪;媚笑著:“想不到你現在真的變成個大亨了。”
胡彪大笑,道:“這次你總算沒有看走眼,只要你真的能讓我三天下不了床,我明天就送個鉆戒給你。”
“多大的鉆戒?”紅玉笑得更媚。
“比你的…還大。”
他并沒有說清楚中間那兩個字,紅玉卻已聽清楚了,整個人都笑倒在他懷里。
她笑的時候,身上有很多地方都可以讓男人看得連眼珠子都要凸出來。
但胡彪的笑聲卻突然停頓。
他突然看到一個人走過來,拿起了他面前的香檳,一口喝了下去。
這人的年紀并不大,風度很好,衣著也很考究,看樣子就像是個很有教養的年輕紳士。
但他做的事卻絕不像是個紳士。
胡彪不認得這個人,已沉下了臉,冷冷道:“這是我的酒。”
“我知道。”這人的臉色看來也是蒼白的,仿佛總是帶著種很有教養的微笑。
“你在喝我的酒。”胡彪瞪著他。
“我不但要喝你的酒。”這人彬彬有禮的微笑著:“我還要你旁邊這個女人。”
“你說什么?”胡彪跳了起來:“你是在找麻煩,還是在找死?”
他本不是個容易被激怒的人,但現在酒已喝了不少,旁邊又有個女人。
“我并不想要你死,”年輕的紳士還在微笑著:“我最多也只不過讓你在床上躺三十天。”
紅玉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她忽然發現這人很有趣。
年輕英俊的男人,在她這種女人看來總是有趣的。
胡彪卻覺得無趣極了,他只希望能趕快解決這件無趣的事,去做些有趣的事。
他的手一揮,香檳酒的瓶子已向這年輕紳士的頭上砸了過去。
酒瓶并沒有被砸破,甚至連瓶里的酒都沒有濺出來。
年輕的紳士嘆了口氣,這瓶酒忽然就已被他平平穩穩的接在手里。
他輕輕的嘆息著,搖著頭,說道:“這么好的酒,這么好的女人,到了你這種人手里,實在都被糟塌了。”
胡彪的臉色已發青,再一揮手,手里已多了柄兩尺長的短刀。
刀在他手里并沒有糟塌。
他用刀的手法,純熟得就像是屠夫在殺牛一樣,他要將這年輕的紳士當做牛。
刀光一閃,已刺向這年輕人的咽喉。
只可惜這年輕人并不是牛。
他身子一閃,刀鋒就往他身旁擦過去,他的拳頭卻已仰面打在胡彪鼻梁上。
胡彪的人立刻被打得飛了出去,撞在后面的墻上。
他并沒有聽見自己鼻梁碎的聲音,他整個人都已暈眩,連站都已站不住。
“這一拳已足夠讓你躺三天,”年輕的紳士微笑著:“但我說過要讓你躺三十天的。”
他慢慢的走過去,盯著胡彪:“我說過的話一向算數,除非你肯跪下來求求我饒了你。”
胡彪怒吼如雷貫耳,雙拳急打在左右兩邊太陽穴。
這一著正是大洪拳中最毒辣的一著殺手,胡彪的拳頭好像比他的刀還可怕。
但他的雙拳剛擊出,別人的一雙手掌已重重的切在他左右雙肩上。
胡彪的一雙手立刻軟了下去,只覺得小腹上被人重重一擊。
他腰下彎的時候,眼淚已隨著鮮血、鼻涕一起流了出來。
“現在你至少要躺十五天了。”年輕人微笑著,突又反手揮拳。
后面已有七八個人同時撲過來,這里現在也已是他們的地盤,他們并不怕在這里殺人。
七八個人手里都已抄出了殺人的武器,有斧頭,也有刀。
這年輕人的手就是武器。
他的手粗糙堅硬,令人很難相信這雙手是屬于這么樣一位紳士的。
他反手揮拳時,整個人突然憑空躍起,他的腳已踢在一個人的下巴上。
下巴碎裂時發出的聲音,遠比鼻梁被打碎時清脆得多。
但這聲音也被另一個人的慘呼聲掩沒了,他的手掌已切在這個人的鎖子骨上。
胡彪已勉強抬起頭,看著他舉手投足間已擊倒了三個人,突然大喝:“住手!”
他說的話在這些人間也已是命令。
除了已倒下去的三個人外,別人立刻退下去。
“朋友高姓大名,是哪條路上來的?”他已看出這年輕人絕不是沒有來歷的人:“朋友你燒的是哪一門的香?拜的是哪一門的佛?”
“我燒的是蚊香,”年輕人還在微笑:“但也只有在蚊子多的時候才燒。”
胡彪目光閃動:“朋友莫非和老八股的那三位當家的有什么淵源?”
“老八股我一個也不認得,洋博士倒認得幾個。”
胡彪冷笑:“朋友若是想到這里來開碼頭的,就請留下個時間地方來,到時我們老大一定會親自上門去拜訪討教。”
“我就住在百樂門四樓的套房。”這次他好像聽懂了:“這位姑娘今天晚上也會住在那里。”他在看著紅玉微笑。
胡彪鐵青的臉已扭曲——紅玉已躲在墻角,居然也在笑。
“我本來應該讓你躺三十天的。”年輕人拍了拍衣襟:“看在這位姑娘份上,對折優待,所以你最好也不要忘了答應過送給她的鉆戒。”
紅玉扭動著腰肢走過來,媚笑著:“我的鉆戒現在還要他送?”
年輕的紳士拉過了她:“鉆戒歸他送,人歸我,旅館賬恐怕就得歸他們的老大去付的了。”
黑豹赤裸裸的坐在沙發上,身上的每一根肌肉都似已繃緊。
胡彪就像是一灘泥般,軟癱在他對面的沙發上,還在不停的流著冷汗。
他卻連看都沒有看胡彪一眼,胡彪也不敢抬起頭來看他。
夜已很深;樓下的大自鳴鐘剛敲過三響。
黑豹動也不動的坐著,凝視著左腿上已用紗布包扎起來的槍傷,冷酷的眼睛里,居然仿佛帶著種前所未見的憂郁之色。
這槍傷雖然并不妨礙他的行動,但若在劇烈打斗時,總難免還是要受到影響的。
“那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忽然問。
其實胡彪已將那個人的樣子形容過一遍,但他卻還是問得更詳細些。
“是個年紀很輕的人,看來最多只有二十五六。”胡彪回答:“衣著穿得很考究、派頭好像跟高登差不多,卻比高登還紳士得多。”
黑豹突然握緊雙拳,重重一拳打在沙發扶手上:“我問的是他的人,不是他的衣服,也不是他的派頭。”
胡彪的頭垂得更低,遲疑著:“他長得并不難看,臉色發白,好像已經有很久沒有曬過太陽,但出手卻又狠又快,而且顯得經驗很豐富,除了老大之外,這地方還很難見到那樣的好手。”
黑豹的臉色更陰沉,更空虛,拳頭握得更緊,喃喃自語:“難道真的是他?…他怎么能出來的?…”
胡彪不敢答腔,他根本不知道黑豹嘴說的“他”,是個什么人。
“絕不會是他。”黑豹忽又用力搖頭:“他以前不是這樣子的人。”
“我以前也從沒有見過這個人。”胡彪附和:“他說不定也跟高登一樣,是從國外回來的。”
“你問過他住在哪里?”
“就住在百樂門四樓的套房。”胡彪忽然想到:“好像也正是高登以前住的那間房。”
黑豹看著自己的手,瞳孔似已突然收縮。
“你想他…他會不會是替高登來復仇的?”胡彪的臉色也有些變了。
黑豹突然冷笑:“不管他是為什么來的,他既然來了,我們總不能讓他失望。”
他忽然大聲吩咐:“秦三爺若還沒有醉,就請他上來!”
秦三爺叫秦松,是“喜鵲”的老三,也就是那個笑起來很陰沉、很殘酷的人。
他沒有醉。
他常喝酒,卻從來也沒有醉過,這遠比從不喝酒更困難得多。
黑豹找他,就因為黑豹知道這里沒有人比他更能控制自己。
兩分鐘后他就已上來,他上來的時候,不但衣服穿得很整齊,甚至連頭發都沒有亂。
黑豹目中露出滿意之色:“你沒有睡?”
“沒有,”秦松搖搖頭,好像隨時都在準備應變,所以無論有什么事發生,他一向都是第一個出現的人。
“以前張老三手下那批人,現在還找不找得到?”黑豹問。
“是不是他帶到虹橋貨倉去的那一批?”
黑豹道:“對。”
“假如是急事,我三十分鐘之內就可找到他們。”
“這是急事,”黑豹斷然地道:“你在天亮之前,一定要帶他們到百樂門的四樓查房去,找一個人。”
他在發命令的時候,神情忽然變得十分嚴肅,使人完全忘了他是赤裸著的。
他在發命令的時候,秦松只聽,不問。
他們以前本來雖然是很親密的兄弟,但現在秦松已發現他們之間的距離。
秦松知道能保持這個距離才是安全的——他一向是個最能控制自己的人。
“先問清他的姓名和來意。”黑豹的命令簡短而有力:“然后就做了他。”
“是。”秦松連一句話都沒有問,就立刻轉過身。
黑豹目中又露出滿意之色,他喜歡這種只知道執行他的命令,而從不多問的人。
“等一等,”黑豹忽然又道:“他若是姓羅,就留下他一條命,抬他回來。”
說到“抬他回來”這四個字時,他語氣加重,這意思就是告訴秦松,他見到這個人時,這個人最好已站不起來。
他相信秦松明白他的意思。
秦松執行他命令時,從未令他失望過一次。
紅玉躺在干凈的白被單里,瞬也不瞬的看著她旁邊的這個男人。
從屋頂照下來的燈光,使他的臉看來更蒼白。
他現在仿佛已顯得沒有剛才那樣年輕,蒼白的臉上,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空虛和疲倦,眼角似已現出了一條條在痛苦的經驗中留下的皺紋。
可是他眼睛里的表情卻完全不同。
他眼睛本來是明朗的,坦白的,現在卻充滿了怒意和仇恨。
紅玉忽然忍不住輕輕嘆息了一聲:“你究竟是個怎么樣的人?”她輕撫著他堅實的胸膛:“是紳士?是流氓?還是個被通緝的兇手?”
他沒有回答這句話,甚至好像連聽都沒有聽見,但眼角的皺紋卻更深了。
他在想什么?是為了什么在悲痛?
是為了一個移情別戀的女人?還是為了一個將他出賣了的朋友?
“你到這里來,好像并不是為了找酒和女人的。”紅玉輕輕的說:“是為了報復!”
“報復?”他忽然轉過頭,瞪著她,銳利的眼神好像一直要看到她心里去。
紅玉忽然覺得一陣寒冷:“我并不知道你的事,連你是誰都不知道。”
她已發現這個人心里一定隱藏著許多可怕的秘密,無論誰知道他的秘密,都是件很危險的事,所以在盡力解釋。
“我只不過覺得你并不是來玩的,而且你看來好像有很多心事,很多煩惱。”
他忽然笑了:“我最大的煩惱,就是每個女人好像都有多心病。”
他的手已滑入被單下,現在他的動作已不再像是個紳士。
紅玉也忍不住吃吃的笑了,不停的扭動著腰肢,也不知是在閃避,還是在迎合?
“不管怎么樣,你總是個很可愛的男人,而且很夠勁。”
她忽然用力緊摟住他,發出一連串呻吟般的低語:“我喜歡你…真的喜歡你…”
他也用力抱住了她,目中的痛苦之色卻更深了。
然后他忽又覺得自己抱住的是另一個人,他忽然開始興奮。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了敲門聲。
紅玉的手腳立刻冰冷,全身都縮成了一團,道:“一定是胡老四的兄弟們來了,他們絕不會放過你的。”
“你用不著害怕,”他微笑著站起來:“他們并不是可怕的人。”
“他們也許并不可怕,但他們的老大黑豹…”提起這名字,紅玉連嘴唇上都已失去血色:“那個人簡直不是人,是個殺人的魔星,據說連他流出來的血都是冰冷的。”
他好像并沒有注意聽她的話,正在穿他的褲子和鞋襪。
“假如來的真是黑豹,你一定要特別小心。”
紅玉拉住了他的手,她忽然發現自己對這年輕人竟有了一種真正的關心。
這年輕人微笑著,輕輕拍了拍她的臉:“我會小心的,現在我還不想死。”
他的笑容中也露出種悲憤之色:“現在我還不想從樓上跳下去。”
敲門聲已停了。
敲門的人顯然很有耐性,并不在乎多等幾分鐘。
主人也并沒問是誰,就把門開了,門開的時候,他的人已退到靠墻的沙發上,打量著這個站在門口的人。
“我姓秦,叫秦松。”這人笑的時候,也會令人感覺到很不舒服。
“你就是胡彪的老大?”
秦松微笑著搖搖頭:“你應該聽說過我們的老大是誰,至少紅玉姑娘應該已告訴你。”
他說話的態度客氣而有禮,但說出來的話卻直接而鋒利。
無論誰都會感覺到他是個很不好對付的人。
他對這個坐在對面沙發上的年輕人,好像也有同樣的感覺。
“有很多人告訴我很多事。”這年輕人也和他一樣,面上總是帶著笑容:
“我并不是一定要每句話都相信。”
秦松又微笑著點點頭,忽然問:“朋友貴姓?”
“我們是朋友?”
“現在當然還不是。”秦松只有承認。
“以后恐怕也不會是。”年輕人淡淡道:“我喝了胡彪的酒,又搶了他的女人,他的兄弟當然不會把我當朋友。”
“那么你就不該冒險開門讓我們進來的。”秦松笑得更陰沉。
“冒險?”
“在這里,一個人若不是朋友,就是仇敵,你開門讓你的仇敵進來,豈非是件很危險的事。”
年輕人又笑了:“是你們危險,還是我?”
秦松突然大笑:“胡老四說得不錯,你果然是個很難對付的人。”
他笑聲突又停頓,凝視著對面的這個人:“現在我只有一件事想請教。”
“我在聽。”
“你喝了胡老四的酒,又搶了他的女人,究竟是為了什么?”
“因為他的酒和女人都是最好的。”年輕人笑著說:“我恰巧又是個酒色之徒。”
“只為了這一點?”秦松冷冷的問。
“這一點就已足夠。”
秦松盯著他的臉:“你常常為了酒和女人打碎別人的鼻子?”
“有時我也打別的地方,只不過我總認為鼻子這目標不錯。”
“你出手的時候,并不知道他是誰?”
年輕人搖搖頭:“我只知道他也很想打破我的頭,要打人的人,通常就得準備挨揍。”
秦松冷笑:“你現在已準備好了么?”
他的人一直站在門口,這時忽然向后面退出了七八步,他退得很快。
就在他開始向后退的時候,門外就已有十來條大漢沖進來。這些人其中有南宗“六合八法”的門下,也有北派“譚腿”的高手。
年輕人仿佛一眼就看出他們是職業性的打手,遠比剛才他打倒的那三個人要難對付得多。
但是他卻還是在微笑著:“像你們這種人若是變成殘廢,說不定就會餓死的。”他又輕輕嘆了口氣:“我并不想要你們餓死,可是我出手一向很重。”
他微笑著站起來,已有兩只拳頭到了他面前,一條腿橫掃他足踝。
他輕輕一躍,就已到了沙發上,突又從沙發上彈起,凌空翻身。他拳頭向前面一個人擊出時,腳后跟也踢在后面一個的肋骨上。
然后他突又反手,一掌切中了旁邊一個人頸后的大動脈。
他出手干凈利落,迅速準確,一看明明已擊出,招式卻又會突然改變。
他明明想用拳頭打碎你鼻梁,但等你倒下去時,卻是被他一腳踢倒的。
他明明是想打第一個人,但倒下去的卻往往是第二個人。
四個人倒下后,突然有人失聲驚呼:“反手道!”
這世上只有兩個人會用“反手道”,一個是羅烈,一個是黑豹。
難道羅烈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