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大亨 胡彪笑得還太早。
他的出手卻太晚了!
就在這一剎那間,黑豹突然發出野獸般的怒吼。
鐵鉤還嵌在他身上,但繩子卻已一寸寸的斷了,他的人突然豹子般躍起,雙腿連環踢出。
胡彪大驚,閃避。
但真正打過來的,并不是黑豹的兩條腿,而是他的手。
一只鋼鐵般的手。
胡彪的人突然間就飛了起來,竟被這只手憑空掄起,擲出了窗戶。
窗外的慘呼不絕,其中還夾雜著一個人的大喝:“這小子不是人,快退!”
然后就是一連串腳步奔跑聲,斷了的和沒有斷的長索散落滿地。
黑豹沒有追。
他只是靜靜的站在那里,看著波波。
這時他的目光已和剛才完全不同,他漆黑的眼睛里,已不再有那種冷酷之色,已充滿了一種無法描述的感情。
那也不知是同情?是友情?還是另一種連他自己都不了解的感情。
波波明亮的眼睛里忽然有一陣淚水涌出。
“我不該留下你一個人的。”黑豹的聲音也變得異常溫柔。
波波含著淚,看著他。
“他們真正要殺的是你,不是我。”
“我知道。”
“但你還是要來救我。”
“我不能不來。”
同樣簡短的回答,同樣是全無猶豫,全無考慮,也全無條件的。
這是種多么偉大的感情。
波波突然沖上去,緊緊的抱住了他。
她嗅到了他的汗臭,也嗅到了他的血腥。
汗是為了她流的,血也是為了她流的。
為什么?
波波的心在顫抖,全身都在顫抖,這種血和汗的氣息,已感動到她靈魂深處。
她已忘了自己是完全赤裸的。
她已忘了一切。
屋子里和平而黑暗。
也不知過了多久,波波才感覺到他的手在她身上輕輕撫摸,也不知撫摸了多久。
他的手和羅烈同樣粗糙,同樣溫柔。
她幾乎也已忘了這究竟是誰的手。
然后她才發覺他們已回到她的房間,已躺在她的床上。
床柔軟得就像是春天的草地一樣。
撫摸更輕,呼吸卻重了。
她沒有掙扎,沒有反抗——她已完全沒有掙扎和反抗的力量。
他也沒有說:“我要你。”
可是他要了她。
他得到了她。
屋子里又恢復了和平與黑暗。
一切事都發生得那么溫柔,那么自然。
波波靜靜的躺在黑暗中,靜靜的躺在他堅強有力的懷抱里。
她腦海里仿佛已變成一片空白。
過去的她不愿再想,未來的她也不愿去想,她正在享受著這和平寧靜的片刻。
風在窗外輕輕的吹,曙色已漸漸染白了窗戶。
這豈非正是天地間最和平寧靜的時刻?
黑豹也靜靜的躺在那里,沒有說話。
他心里在想著什么呢?
是不是在想著羅烈?
“羅烈,羅烈…”
草地上,三個孩子在追逐著,笑著…兩個男孩子在追著一個女孩子。
“你們誰先追上我,我就請他吃塊糖。”
他們幾乎是同時追上她的。
“誰吃糖呢?”
“你吃,你比我快了一步。”這是小法官的最后宣判。
所以他吃到了那塊糖。
可是在他吃糖的時候,她卻拉起了羅烈的手,又偷偷的塞了塊糖在他手里。
傻小子并不傻,看得出那塊糖更大。
他嘴里的糖好像變成苦的,但他卻還是慢慢的吃了下去。
一樣東西無論是苦是甜,既然要吃,就得吃下去。
這就是他的人生。
風在窗外輕輕的吹,和故鄉一樣的春風。
波波忽然發現自己在輕輕啜泣。
她忽然想起了許多不該想,也不愿想的事,她忽然覺得自己對不起一個人。
一個最信任她的人。
“我一定回來的。”
“我一定等你。”
可是她卻將自己給了別人。
她悄悄的流淚,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可是他已發覺。
“你后悔?”
波波搖頭,用力搖頭。
“你在想什么?”
“我…我什么也沒有想。”
“可是你在哭。”
“我…我…”無聲的輕泣,忽然變成了痛哭。
她已無法再隱藏心里的苦痛。
黑豹看著她,忽然站起來,走到窗口,面對著越來越亮的曙色。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當然知道,也應該知道。
天更亮了。
他癡癡的站著,沒有動。外面已傳來這大都市的呼吸,傳來各式各樣奇怪的聲音。
他沒有動。
波波的哭聲已停止。
他還是沒有動,也沒有回頭。
他的背寬而強壯,背上還留著鐵鉤的創痕——他心里的創痕是不是更深?
波波看著他,忽然想起了那塊糖。
那次的確是他快一步,但她卻將一塊更大的糖偷偷塞給羅烈。
她忽然覺得她對他一直都不公平,很不公平。
他對她并不比羅烈對她壞,可是她卻一直對羅烈比較好些。
在他們三個人當中,他永遠是最孤獨,最可憐的一個。
可是他永無怨言。
在這世界上,他也永遠是最孤獨、最可憐的一個人,他也從無怨言。
無論什么事,他都一直在默默的承受著。
現在她雖然已將自己交給了他,但心里卻還是在想著羅烈。
他明明知道,卻也還是默默承受,又有誰知道他心里承受著多少悲傷?多少痛苦?
波波的淚又流下。
她忽然覺得自己對不起的并不是羅烈,而是這孤獨而倔強的傻小子。
“你…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沒有想。”黑豹終于回答。
他還是沒有回頭,但波波卻已悄悄的下了床,從背后擁抱著他,輕吻著他背上的創傷。
“傻小子,你真是個傻小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你想錯了。”
她喃喃輕語,扳過他的身子,“現在我除了想你,還會想什么?”
黑豹閉上眼睛,卻已來不及了。
波波已發現了他臉上的淚光。
他已為她流了汗,流了血,現在他又為她流了淚,比血與汗更珍貴的淚。
這難道還不夠!
一個女孩子對她的男人還能有什么別的奢望?
她突然用力拉他。
她自己先倒下去,讓他倒在她赤裸的身子上。
這一次她不但付出了自己的身子,也付出了自己的情感。
這一次他終于完全得到了她。
沒有條件,沒有勉強。
可是他的確已付出了他的代價。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燦爛而輝煌。
“明天”,已變成了“今天”。
波波翻了個身,背脊就碰到了那一大串鑰匙。
這鑰匙最少也有三四十根,又冷又硬。平時黑豹總是拿在手里,睡覺時就放在枕頭下。
現在鑰匙卻從枕頭下滑了出來,戳得波波有點痛。
她反過手,剛摸著這串鑰匙,想拿出來,另一只手立刻伸過來搶了過去。
黑豹也醒了。
他好像很不愿意別人動他的這串鑰匙,連波波都不例外。
波波撅起了嘴:“你為什么總是要帶著這么一大把鑰匙?”
“我喜歡。”黑豹的回答總是很簡單。
但波波卻不喜歡太簡單的回答,所以她還要問:“為什么?”
黑豹的眼睛看著天花板,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記不記得錢老頭子?”
“當然記得。”
錢老頭子也是他們鄉里的大戶,黑豹從小就是替他做事的。
“他手里好像也總是帶著一大把鑰匙。”波波忽然想了起來。
黑豹點點頭。
“你學他?”波波問。
“不是學他。”黑豹沉思著:“只不過我總覺得鑰匙可以給人一種優越感!”
“為什么?”
“因為我覺得鑰匙的本身,就象征著權威、地位和財富。”黑豹笑了笑:“你幾時看見過窮光蛋手里拿著一大把鑰匙的?”
波波也笑了:“只可惜你這些鑰匙并沒有箱子可開,都是沒有用的。”
“沒有用?”黑豹輕撫著她:“莫忘記它救過你兩次。”
“救我的是你,不是它。”
“但鑰匙有時也是種很好的暗器,至少你可以將它拿在手里,絕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我還是不喜歡它。”波波是個很難改變主意的女孩子。
“那么你以后就最好不要碰它。”黑豹的口氣好像忽然變得很冷。
波波的眼睛也在看著天花板。
她心里在想,假如是羅烈,也許就會為她放棄這些鑰匙了。
她不愿再想下去。
女孩子是種很奇怪的動物,就算她以前對你并沒有真的感情,但她若已被你得到,她就是你的。
那就像是狼一樣。
母狼對于第一次跟它交配的公狼,總是忠實而順從的。
“起來。”黑豹忽然道:“我帶你到我那里去,那里安全得多。”
“只要有你在身旁,無論在什么地方,豈非都一樣安全。”波波的聲音很溫柔。
“只可惜我不能常常陪著你。”
“為什么。”
黑豹的回答只有三個字。
“金二爺。”
這就是黑豹的惟一的理由,但這理由已足夠。
金二爺永遠比一切人都重要。
為了金二爺,任何人都得隨時準備離開他的父母、兄弟、妻子和情人。
金二爺斜倚在天鵝絨的沙發上,啜著剛從云南帶來的普洱茶。
現在剛七點,他卻已起來了很久,而且已用過了他的早點。
他一向起來得很早。
他的早點是一大碗油豆腐線粉,十個荷包蛋,和四根回過鍋的老油 條,用臭豆腐乳蘸著吃。
這是他多年的習慣。
他是個很不喜歡改變自己的人,無論是他的主意,還是他的習慣,都很難改變。
甚至可以說絕不可能改變。
他意志堅強,精明果斷,而且精力十分充沛。
從外表看來,他也是個非常有威儀的人。
這種人正是天生的首領,現在他更久已習慣指揮別人,所以雖然是隨隨便便的坐在那里,還是有種令人不敢輕犯的威嚴。
他旁邊另一張沙發上,有個非常美麗,非常年輕的女人。
她就像是只波斯貓一樣,蜷曲在沙發上,美麗、溫馴、可愛。
她的身子微微上翹,更顯得可愛,大而美麗的眼睛里,總帶著種天真無邪的神色,但神態間卻又有種說不出的魅力。
她正是那種男人一見了就會心動的女人。
現在她好像還沒有睡醒,連眼睛都睜不開。
可是金二爺既然已起來了,她就得起來。
因為她是金二爺的女人。
一個垂著長辮子的小丫頭,輕輕的從波斯地毯上走過來。
“什么事?”金二爺說話的聲音也同樣是非常有威儀的。
“黑少爺回來了。”
“叫他進來。”
沙發上的女人眼睛立刻張開,身子動了動,像是想站起來。
“你坐下來,用不著回避他。”
“可是…”
“我叫你坐下來,你就坐下來。”金二爺沉著臉,道:“他對我比你對我還要忠實得多,你怕什么?”
波斯貓般的女人不再爭辯,她本來就是個很溫順的女人。
她又坐下。
紫紅色的旗袍下擺,從她膝蓋上滑下來,露出了她的腿。
她的腿均勻修長,線條柔和,雪白的皮膚襯著紫紅的旗袍,更顯得有種說不出的誘惑。
“蓋好你的腿。”
金二爺點起根雪茄,黑豹就從外面走了進來。
他走路時很少發出聲音,但卻走得并不慢。
沙發上的女人本來是任何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看兩眼的。
但他的眼睛卻始終筆筆直直的看著前面,就好像屋子里根本沒有這么一個女人存在。
對這點金二爺好像覺得很滿意。
他噴出口又香又濃的煙,看著黑豹:“昨天晚上你沒有回來。”
“我沒有。”
“那當然一定有原因。”
“我遇見了一個人。”
“是你的朋友。”金二爺又吸了口他上好的哈瓦那雪茄。
“我沒有朋友。”
對這點金二爺顯然也覺得很滿意。
“不是朋友是什么人?”
“是個女人。”
金二爺笑了,用眼角瞟了沙發上的女人一眼,微笑著,道:“像你這樣的年紀,當然應該去找女人。”
黑豹聽著。
“但女人就是女人,”金二爺又噴出口煙:“你千萬不能對她們動感情,否則說不定你就要毀在她們手里。”
黑豹的臉上完全沒有表情:“我從來沒有把她們當做人。”
金二爺大笑:“好,很好。”他的笑聲突又停頓:“你昨天晚上表現得也很好,但卻得罪了一個人。”
“馮老六?”
“那青胡子算不了什么,你就算殺了他也沒關系。”金二爺的聲音漸漸又變得低沉嚴肅:“但是你總該知道,他是張三爺的親信。”
“我知道。”
“你得罪了他,他當然會在張三爺面前說你的壞話。”金二爺噴出口煙霧,仿佛要掩蓋起自己臉上的表情:“那位張大帥的火爆脾氣,你想必也總該知道的。”
“我知道。”黑豹聽人說話的時候,遠比他自己說話的時候多。
“所以你最近最好小心些。”金二爺顯得很關心:“張三爺知道你是我的人,當然不會明著對付你,可是在暗地里…”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他知道不說下去比說下去更有效。
黑豹臉上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他想殺人時,臉上也總是沒有表情的。
金二爺眼睛里卻似露出了得意之色,忽然又問道:“最近在法租界里,又開了家很大的賭場,你聽說過沒有?”
“聽過。”
“賭場的老板,聽說是個法國律師,只不過…真正的老板,恐怕還另有其人。”
黑豹沒有表示意見。
金二爺道:“你不妨到那邊去看看。”他又噴出口煙:“既然那賭場是用法國人名義開的,跟我們就連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忽然打住了這句話,改口道:“我的意思你懂不懂?”
“我懂。”
黑豹當然懂。在他們的社會里,不是朋友,就是仇敵。
那賭場老板既然不是他們的朋友,他還有什么事不能做的。
于是金二爺端起了他的茶。
黑豹就轉身走了出去。
沙發上的女人,一直垂著頭,坐在那里,直到此時,才忍不住偷偷瞟了他一眼。
金二爺好像沒有看見似的,卻忽然又道:“你等一等。”
黑豹立刻轉回身。
金二爺看著他:“你受了傷?”
“傷不重。”
“是誰傷了你的?”
“喜鵲。”
金二爺皺起了眉:“那些喜鵲們已恨你入骨,第一個要殺的人,就是你!”
黑豹冷笑。
“你當然不怕他們,我只不過提醒你,現在你的仇人已經夠多了。”
“是。”
“而且我最近聽說,張三爺又特地請來了四個外國保鏢,兩個是日本人,是柔道專家。”
金二爺笑了笑:“柔道并不可怕,但其中還有一個,據說是德國的神槍手。”
黑豹還是在聽著。
“槍就比柔道可怕得多了。”
黑豹忽然道:“槍也不可怕。”
“哦。”
“假如根本不讓子彈射出來,無論什么樣的槍,都只不過是塊廢鐵。”
金二爺的眼睛里閃著光:“你能夠不讓子彈射出來么?”
“我還活著。”
金二爺又笑了:“我希望你活著,所以才再三提醒你。”
他又端起了茶:“我已關照大通銀行的陳經理,替你開了個戶頭,你要用錢的時候,可以隨時去拿。”
遇著這樣的老板,你還有什么可埋怨的?
黑豹目中露出感激之色:“我會活著去拿的。”
黑豹已走了。
金二爺微笑著,看著他走出去,眼睛里又露出得意之色。
那種眼色就像是主人在看著他最優秀的純種獵犬一樣。
“像他這種人,只要多磨練磨練,再過十年,這里說不定就是他的天下了。”
這句話他也不知道是對誰說的。
沙發上的那女人垂著頭,也不知道聽見了沒有。
“你沒有聽見我說的話?”金二爺忽然轉過臉,對著她。
“我聽見了。”
“你們是老朋友了,看見他有出息,你應該替他高興才對。”
她的頭卻垂得更低:“現在我已不認得他。”
“可是你剛才還在偷偷的看他。”金二爺的聲音還是很平靜。
沙發上的女人臉卻已嚇白了。
“我沒有。”
“你沒有?”金二爺突然冷笑,手里的一碗茶,已全都潑在她身上。茶還是燙的。
但是她坐在那里,卻連動都不敢動。
金二爺沉著臉:“我最討厭在我面前說謊的人,你總該知道的。”
“其實你就算看了他一眼,也沒什么關系,你又何必說謊。”
沙發上的女人眨著眼,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隨時都要哭出來的樣子。
她當然不會真的哭出來。
她做出這樣子,只不過因為她自己知道自己這種樣子很可愛。
金二爺看著她,從她的臉,看到她的腿,目光漸漸柔和:“去換件衣裳,今天我帶你到八爺家里去喝她三姨太的壽酒。”
沙發上的女人立刻笑了,就像是個孩子般跳起來,跑到后面去。
還沒有跑到門口,忽然又轉過身,抱住了金二爺,在他已有了皺紋的臉上,輕輕的吻了一下,又溜走。
金二爺看著她扭動的腰肢,突然按鈴叫進剛才那小丫頭。
“關照劉司機去找施大夫,再去配幾副他那種大補的藥來。”
從水晶燈飾間照射出來的燈光,總像是特別明亮輝煌。
現在輝煌的燈光正照著梅子夫人臉上最美麗的一部分。
她的確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一種東方和西方混合的美。
她的眼睛是淺藍色的,正和她身上戴的一套藍寶石首飾的顏色配合,
她的皮膚晶瑩雪白,在她身上,幾乎已完全看不出黃種人的痕跡。
她自己也從來不愿承認自己是黃種人,她憎惡自己血統中那另一半黃種人的血。
她從不愿提起她的母親——一位溫柔賢惠的日本人。
只可惜這事實是誰也無法改變的,所以她憎惡所有的東方人。
所以在東方人面前,她總是要表現得特別高貴,特別驕傲。
她總是想不斷的提醒別人,現在她已經是法國名律師梅禮斯的妻子,已經完全脫離了東方人的社會,已經是個高高在上的西方上流人。
她也不斷的在提醒自己,現在她已經是這豪華賭場的老板娘,已不再是那個在酒吧中出賣自己的低賤女人了。
她女兒就站在她身旁,穿著雪白的曳地長裙。
她一心想將她女兒訓練成一個真正的西方上流人,從小就請了很多教師,教她女兒各種西方上流社會必須懂得的技能和禮節。
所以露絲從小就學會了騎馬、游水、網球、高爾夫,也學會了在晚餐前應該喝什么酒,用什么酒來配魚,什么酒來配牛腰肉。
無論什么牌子的香檳,她只要看一眼,就能辨別出它出產的年份。
現在她已長得比母親還高了,身材發育得成熟而健康。
她們母女站在一起時,就像是一雙美麗的姐妹花。
這也是梅子夫人最引為自傲的,多年來仔細的保護,飲食的節制,使她的身材仍保持著十五年前一樣苗條動人。
再加上專程從法國運來的華貴化妝品,幾乎已沒有人能猜得出她的年紀。
墻壁上掛著的瑞士自鳴鐘,短針正指在“9”字上面。
現在正是賭場里最熱鬧的時候。
梅子夫人一向喜歡這種奢華的熱鬧,喜歡穿著各式夜禮服的西方高貴男女們,在她的面前含笑為禮。
她幾乎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貧賤的出身,忘記了那骯臟下流的東京貧民區,忘記了她那另一半黃種人的血統。
只可惜黃種人的錢還是和白種人同樣好,所以這地方還是不能不讓黃種人進來。
何況她也知道,這地方真正的后臺老板,也是黃種人。
黑豹正是個標準的黃種人。
他額角開闊,顴骨高聳,漆黑的眼睛長而上挑,具備了所有大蒙古民族的特征。
他身上穿著件深色的紡綢長衫,手里的鑰匙叮當作響。
他進來的時候,正是九點十三分。
梅子夫人看見他走進來的,她兩條經過仔細修飾的柳眉,立刻微微皺了起來。
多年來的經驗,使得她往往一眼就能辨別出人的身份。
她看得出進來的這個人絕不是個上流人。
世上若是還有什么能令她覺得比黃種人更討厭的,那就是一個黃種的下流人。
她看不起這個人,甚至連看都不愿意看,但她卻也不能不承認,這個黃種的下流人遠比很多西方上流人更有男人的吸引力。
她只希望她的女兒不要注意這個人,只希望這個人不是來闖禍的。
只可惜她兩點希望都落空了。
露絲正在用眼角偷偷的瞟著這個人,這個人的確是來闖禍的。
要想在賭場里惹事生非,法子有很多種。
黑豹選擇了最直接的一種。
他總認為最直接的法子,通常也最有效。
九點十六分。
梅子夫人拉起她女兒的手,正準備將她女兒帶到一個看不見這年輕人的角落去。
可是她忽然發現這個人竟筆直的向她走了過來,一雙漆黑的眼睛,也正在直視著她。
這人好大的膽子。
梅子夫人當然不能在這種人面前示弱,她已擺出了她最高貴,最傲慢的姿態。
無論這個人是為什么來的,她都準備狠狠的給他個教訓。
賭場中的二十個保鏢,現在正有八個在她附近,其中還有一個身上帶著槍。
在那時候的黑社會中,手槍還不是種普通的武器。
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挨不了兩槍的。
梅子夫人已開始在想怎么樣來侮辱這個年輕人的法子。
就在這時候,黑豹已來到她面前,一雙漆黑發亮的眼睛,還是盯在她臉上。
梅子夫人昂起了頭,故意裝作沒有看見,就好像世上根本沒有這么樣一個人存在。
黑豹忽然笑了。
他笑的時候,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就像是野獸一樣。
“你就是梅子夫人?”黑豹忽然問。
梅子夫人用眼角瞟了他一下,盡量表現她的冷淡和輕視。
“你找我?”
黑豹點點頭。
梅子夫人冷笑:“你若有事,為什么不去找那邊的印度阿三?”
“我這件事只能找你。”
黑豹又露出了那野獸般的牙齒,微笑著:“因為我要你跟你女兒一起陪我上床睡覺。”
梅子夫人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了,就像是突然挨了一鞭子。
她女兒的臉卻火燒般紅了起來。
黑豹還在微笑著:“你雖然已太老了些,但看來在床上也許還不錯…”
他的話沒有說完。
梅子夫人已用盡全身力氣,一個耳光摑在他臉上。
黑豹連動都沒有動,仍然在微笑:“我只希望你在床上時和打人一樣夠勁。”
他說的聲音并不大,但已足夠讓很多人聽見。
梅子夫人全身都已開始發抖,她的保鏢們已開始圍過來。
但黑豹的手更快。
他突然出手,拉住了梅子夫人的衣襟,并且用力扯下…
一件薄紗的晚禮服,立刻被扯得粉碎。
大廳里發出一陣騷動,梅子夫人那常引以為傲的胴體,已像是個剝了殼的雞蛋般,呈現在每個人的眼前。
她反而怔住了。
她的女兒已尖叫著,掩起了臉。
黑豹微笑道:“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這句話也沒有說完。
三個穿著對襟短褂的大漢,已猛虎般撲了過來。
他們的行動敏捷而矯健,奔跑時下盤仍極穩。
黑豹知道張三爺門下有一批練過南派“六合八法”的打手,這三人顯然都是的。
他突然揮拳,去打第一個沖過來的人。
但突然間,這只拳頭已到了第二個人的鼻梁上。
也就在這同一瞬間,他的腳已踢上第一個人的咽喉。
鼻梁碎裂,鮮血飛濺。
被踢中咽喉的人連聲音都未發出,就像是只空麻袋般飛起,跌下。
第三個人的臉突然扭曲,失聲而呼!
“黑豹!”
這兩個字剛出口,他滿嘴的牙齒已全都被打碎,褲襠間也挨了一膝蓋。
他倒在地上,像蝦米般蜷曲著,眼淚、鼻涕、血汗、大小便一起流了出來。
安靜高尚的大廳,已亂成一團。
驚呼、尖叫、奔走、暈厥…原來上流人在驚慌時,遠比下流人還要可笑。
已有十來條大漢四面八方的奔過來,圍住了黑豹,手上已露出了武器。
黑豹并沒有注意他們。他只注意著圓柱旁的另一個人。
這人并沒有奔過來,但眼睛卻一直盯著黑豹的胸膛,一只手已伸入了衣襟。
這只手伸出來的時候,手里已多了一把槍。
就算有天大本事的人,也挨不了兩槍。
黑豹也是人,也不例外。
但他卻有法子不讓槍里的子彈射出來。
突然間,光芒一閃。
那只剛掏出槍的手,骨頭已完全碎裂。槍落下。
黑豹突然沖過去,兩個人剛想迎面痛擊,但黑豹的拳頭和手肘已撞斷了他們七根肋骨。
他凌空一個翻身,就像是豹子一樣,一腳踢翻了那個正捧著手流淚的人。
接著,他已拾起了地上的槍。突然間,所有撲過來的人動作全都停頓,每個人臉上都露出恐懼之色。他們不是怕黑豹,他們怕槍。
黑豹將手里的槍掂了掂,又露出了那排野獸般的牙齒,微笑著:“這就是手槍?”
他好像從來也沒有見過手槍:“聽說這東西可以殺人的,對不對?”
沒有人回答他的話,沒有人還能說得出話來。
他們只看見黑豹的手突然握緊,那柄德國造的手槍,就漸漸扭曲變形。
變成了一團廢鐵。
黑豹又笑了。現在他手里已沒有槍,可是他面前的人還是沒有一個敢沖上來。他的手比槍更可怕。
他微笑著,向他們慢慢的走過來,手里的鑰匙又開始“叮叮當當”的響。
然后他突然聽見一個人冰冷的聲音:
“這東西的確可以殺人的,你毀了它不但可惜,而且愚蠢。”
黑豹的腳步停頓。他回過頭,就看見一只漆黑的槍管正對準了他的雙眉之間。
槍在一只穩定的手里。非常穩定。撞針已扳開,食指正扣著扳機。
這人的聲音也同樣穩定,冷酷而穩定。
“只要你再動一動,我保證你臉上立刻就要多出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