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高麗商人”臉色齊變,紛紛跪倒在地。王允真也如遭電殛,圓睜妙目,驚疑駭異地盯著許宣。
許宣一怔,“諳班勃極烈”是女真語里“皇儲”之意,難道這些人竟將自己誤認作金國太子?這魁梧男子自稱“葛王”,想必是韃子王爺,卻為何要喬裝成高麗商人,王允真又為何口口聲聲自稱為“公主”?圍攻他們的“宋兵”分明也是女真人所化,又為何要將本國的“王爺”、“公主”置于死地?
疑竇叢生,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天助我也若是這幫韃子當真將我認作金國太子,或許便可借他們之手殺死趙宋狗皇帝了心中突突狂跳,臉上卻笑嘻嘻的不置可否。
王允真瞇起雙眸,眼圈忽然一紅,冷笑道:“你不是我的濟安哥哥,濟安哥哥早就死啦快把笛子還給我”劈手便要奪他腰上的翡翠玉笛。
許宣心意已決,箍住她的手腕,旋身拽入懷里,笑道:“只許你起死回生,就不許別人重新活轉么?送給別人的笛子,又豈能討還?”王允真的確曾送過他笛子,不過那支玉犀笛早已在混戰中丟失了,這般含混說來,倒也算不得欺瞞。
群盜愕然難解,不知發生了何事。完顏烏祿低聲道:“濟安太子,能否借一步說話?”
許宣笑道:“好啊,咱們就上頂樓,打開天窗說亮話。”有意賣弄,一手抱住王允真,一手抓住完顏烏祿的胳膊,騰空上掠,輕飄飄地躍入艉樓艙室。下方甲板登時又爆起一片喝彩聲,贊嘆不絕。
王允真又羞又怒,“哼”了一聲,悻悻地掙開手,臉上卻紅暈泛起。
完顏烏祿咳嗽一聲,微笑道:“陛下若知道濟安太子仍好端端地活在世上,還練成了這一身驚世本領,必定龍顏大悅。卻不知…”微一猶疑,小心翼翼地道:“卻不知太子這些年身在何處?既然無礙,為何不回返京城,徒讓陛下、皇后娘娘思念傷心?”
金國當朝皇帝完顏曹,自少師從大儒韓,飽讀詩書,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被人稱作“漢家少年”,登位之后,更是改漢制、推漢學,朝野上下蔚然成風,金國宗室也紛紛跟著學說起漢語來。
完顏烏祿見許宣說的女真話頗為生硬,只道他身在異鄉多年,已淡忘了母語,當下索性改用漢話和他交談。
許宣有意套他口風,嘿然道:“我若回到京城,還能活到今日么?”見他聳然動容,又哈哈一笑,道:“葛王放心,這些年我雖然不在京城,卻始終關注著那兒的一舉一動,到了該回去的時候,自然就會回去了。”
話鋒一轉,又道:“你們此行的目的,我早已知道到大半了,否則我又怎會在這里候著你們?不如一五一十地說出來,讓我們映證個明白。”
完顏烏祿聽了心中凜然,更覺莫測高深,當下不敢再有半點隱瞞,一五一十地將來龍去脈盡數道出。
原來這完顏烏祿乃是金國太祖完顏阿骨打的孫子,也是當朝皇帝完顏曹的堂弟,沉靜勇決,頗得其倚信。而眼前這位“王允真”則是完顏曹的長女完顏瑤,其母原是宋徽宗之女,被強納為妃,頗受恩寵。
完顏曹少年時與皇后裴滿氏生下一子,名為濟安,立為“諳班勃極烈”。濟安太子自小體弱多病,難以行走。但他生性頑強勇敢,三四歲起,就喜歡跟著父親出外狩獵,到了五歲,便已能拉滿小弓,射殺三十步外的兔子了,深受完顏曹喜愛。
除了濟安太子,完顏曹最為溺愛的便是公主完顏瑤。完顏瑤比濟安小一歲,經常一起玩耍。一日,完顏曹將宋徽宗的翡翠玉笛賞賜給完顏瑤,見她雖然極為喜歡,卻舍得轉贈給太子,不由龍顏大悅,還叫人為此寫了詩,傳為佳話 不料濟安太子五歲那年,隨著叔伯到郊外游獵,竟突告失蹤。完顏曹搜遍方圓十里,杳無蹤跡,有人說親眼瞧見他被白虎銜入山林,生吞下肚。完顏曹與裴滿氏聽了悲痛萬分,大病了一場。
許宣聽到此處,心中又是突突劇跳,難道天下竟有這么巧的事情,被他打死的那只大蟲便是當年吞噬了濟安太子的白虎?所以才會從那白虎腹中剖出這支玉笛?想起完顏亮、蘇里歌等人瞧見這支玉笛的驚愕神情,更無懷疑,又是激動又是悲憤,暗想:賊老天呵賊老天,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今日總算要開眼給我補償了么?
接著又聽完顏烏祿往下敘述,方知完顏曹登基后,推行漢制,受到不少宗室貴族的抵觸反對,他為了鞏固皇權,削奪都元帥粘罕的兵權,又借著誅殺尚書左丞高慶裔之機,一舉拔除了粘罕的所有勢力;而后又倚靠金兀術,誅殺了主張與大宋講和的權臣宗磐、宗雋,肅清了所有障礙。
完顏曹懷疑太子之死乃是宗室陰謀,狂怒之下,將陪太子游獵的宗室子弟全都殺死,引得皇室人人自危。這些年來,他疑心病越來越重,總覺得宗室里的野心家們覬覦皇位,時刻想要篡權取代,郁郁寡歡,酗酒多怒。
唯一能哄他開心的,便只剩下公主完顏瑤了。偏偏這完顏瑤任性潑悍,常常依仗父皇恩寵,為所欲為,惹得人人敢怒而不敢言。
一個多月前,公主不知惹怒了哪個仇家,竟在寢宮內慘遭刺殺。所幸大金國師蕭抱珍及時趕到,用了“冰心玉魄訣”,將公主的心臟、元神一起封入“冰玉壺”內。
奈何蕭抱珍雖有起死神術,卻無回天之方。要想救回公主,只有找到五行與她完全相生的軀體,移入心臟,借尸還魂。而普天之下,會這種法術的就只有真大道的“無憂子”劉德仁了。
劉德仁醫術之高,僅次于葛長庚,人稱“南海瓊,北無憂”。劉德仁替人治病,往往不開藥方,只消半把柳葉刀,就能為人接續臟腑、筋骨,乃至借體回魂。故而又有民諺稱,“靈芝仙草人參果,不如海瓊一泥丸;馬面牛頭無常鬼,最恨無憂半把刀”。
奈何劉德仁去了北海云游,仙蹤無跡。完顏曹無奈之下,只得派遣完顏烏祿率領八十名心腹,喬化成高麗商人,帶著封存公主心魄的“冰玉壺”,乘船北上尋醫。
完顏烏祿與真大道頗有淵源,年少時曾被劉德仁救了一命,收為底子。他在海上輾轉了四十多日,終于在霓雪山上找到了無憂子。
巧的是,當時也正有一個母親抱著女兒冰封的尸體,來請劉德仁醫治,愿以自己性命,來抵女兒一命。無憂子說那少女被剖去心臟,魂魄盡消,神仙難救,母親卻依舊苦苦哀求。
劉德仁見那少女體內五行與完顏瑤恰好相生,靈機一動,便提議借少女之身來還公主之魂。那位母親明知縱然“女兒”復活,也不再是自己的骨肉,但如此總好過于骨枯肉腐、永難相見,于是便欣然同意。
李少微許宣聽得心神大震,險些脫口叫出聲來。不消多問,這位懇求無憂子復活女兒的“母親”,必定就是妖后李少微;而完顏瑤公主所占據的少女肉身,自然就是王允真了難怪“她”認不得自己,性情大變。
轉頭望去,燈火閃耀,公主正坐在床沿,雙腿一蕩一蕩,新月般的眼睛灼灼地凝視著自己。心中不由一陣絞痛,滿嘴酸苦。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甜美臉顏之下,已再不是從前那位溫柔可人的少女了 定了定神,忽想,那無憂子既能借尸還魂,要治好自己的雙膝自然更加不在話下了,當下問完顏烏祿,劉德仁是否與他們同乘一船。
完顏烏祿搖了搖頭,道:“師尊仙風道骨,世外之身,豈肯與我們同返紅塵?我們乘船離開霓雪山,日夜兼程,想要盡快趕回上京。誰知到了這里,竟然遇上了三艘宋船,猛烈開炮轟擊,若不是太子即時趕到,我們只怕都要葬身海魚腹中了”
見他說到“宋船”時,神色有些古怪,許宣心下雪亮。來狙殺他們的這三艘戰艦,絕非宋人,十有八九和刺殺公主的同為一系。只是這完顏烏祿沉靜謹慎,不敢在他面前妄下論斷罷了。
完顏烏祿滿臉喜悅,恭恭敬敬地朝他伏倒,道:“烏祿此行奉旨出海,兇險詭譎,想不到蒼天庇佑,不但平安救回公主,還得遇太子相助,誠我大金之幸若太子愿隨我回京,陛下、皇后更不知當如何歡喜”
許宣自小崇慕岳飛,除了修仙求道,最大的志向就是直搗黃龍,收復舊土。若是換做幾個月前,誓死也不會與韃子同流合污。但這些日子來,經歷了種種世態炎涼、人間冷暖,又被林靈素潛移默化,越來越偏狹憤激,得聞父母噩耗后,更是悲怒欲爆,只要能報仇,什么也不管不顧了。
而要想快意恩仇,殺死狗皇帝和所有那些道貌岸然、落井下石的鼠輩,最具摧毀力的方式,自然是利用金國韃子的鐵蹄與炮艦。想到萬馬齊下,投鞭渡江;百舸爭流,移山填海…渾身血液全都涌到了頭頂。
正欲回答,船身突然又是猛地一震,天搖地晃,甲板上響起一片驚呼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