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搖曳,照著那白裘女子秀美的臉,竟和他朝思暮想的真姨娘并無二致 許宣狂喜欲爆,淚水登時模糊了視線,叫道:“真姨娘…”便欲起身朝她撲去,雙腿劇痛,“啊”地一聲,險些從炕上滾了下來。
眾人急忙將他扶住,白裘女子訝然道:“這位官人,你方才叫我什么?”許宣猶如當頭澆了一盆冰水,又是驚愕又是心焦,道:“小媽,是我呀你…你不認得我了嗎?”
“小媽?”白裘女子一怔,雙頰暈紅泛起,微笑道,“官人,你認錯人啦 完顏蘇里歌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親昵地抱住那白裘女子,嫣然道:“她是我的媽媽,怎會是你的小媽?雄庫魯,你定是太想念自己的媽媽啦”
眾女真人聽不懂大宋官話,不知他們在說些什么,卻也跟著哄然笑了起來,大聲道:“雄庫魯雄庫魯”將他重新抬回到炕上。
完顏蘇里歌拉著那白裘女子,坐到許宣身邊,笑道:“我媽媽叫做紇石烈女嬰,十六歲嫁給我爹爹,就一直未曾離開這里,你是在夢中見過她嗎…”被白裘女子嗔怪地瞪了一眼,俏皮地吐了吐舌尖,和先前那英姿勃勃的女獵手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許宣腦中隆隆作響,大為失望,但仍難以相信天下竟有如此相似之人,朝那白裘女子勉強笑了笑,道:“伯母從小長居遼東,居然能說得如此標準的大宋官話,真是難得。”
紇石烈女嬰聽他夸贊自己,頗為喜悅,微笑道:“我小時住在長白山下,那里來來往往,常有采藥、買參的南朝藥商,我的官話都是和他們學的,讓官人見笑啦。”
此時方聽出她果然略有些口音,聲音也比真姨娘甜脆,許宣心中一動,道:“伯母可有什么姐妹嗎?”
紇石烈女嬰眼圈忽然一紅,搖頭道:“我只有一個弟弟,那年山上雪崩,除了我,全村的人都被雪埋啦。若不是蘇里歌的爹爹從巖石下救出我,我也已永遠埋在雪里了。”
說話間,眾人又抬來了二十幾個低矮的方桌,依次擺在炕上,完顏阿勒錦領著幾十個漢子坐上炕,圍成一圈。婦女們端來木盤和木碗,擺放在眾人面前。木碗里盛滿了稗子飯,灑了些鹽漬的野菜和蒜頭,看似有些夾生。
完顏阿勒錦舉起一個又長又大的牛角杯,高聲說了幾句女真語,又指著許宣道:“雄庫魯”
眾人轟然歡呼,雙手拍著桌案,高聲叫道:“雄庫魯雄庫魯雄庫魯”然后接過牛角杯,仰頭痛飲,依次傳遞。
到了許宣手中時,角杯中的酒早已喝得精光,有人急忙拎來酒桶,為他斟滿。酒水聞著無甚香味,入口卻極為辛烈,他險些嗆著,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完顏蘇里歌年紀雖小,酒量卻極為驚人,接過牛角杯,一飲而盡,猶嫌不足,又自斟自飲了兩杯,方粲然一笑,遞與他人。映著燈火,臉上嫣紅如霞,更添了幾分嬌媚。
許宣心想:“她雖然也是個美人胚子,可是和她媽媽一比,可就遜色多了。”借著燈光細細觀察紇石烈女嬰,終于發現她與真姨娘的許多處微小的差別。她膚色更白,耳垂較小,右頰有顆小小的黑痣,嘴唇也不如真姨娘飽滿…雖覺失望,卻仍望得目不轉睛,悲喜填膺。
又聽歡呼迭起,幾個大漢提著烤熟的虎腿、狼腿、獐肉從眾人面前走過,完顏阿勒錦拔刀從虎腿上割下最大一塊,命人送到許宣木盤中。眾人這才爭相拔刀割肉,拌在稗子飯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許宣從小錦衣玉食,也不知吃過多少山珍海味,若是從前,在臨安酒肆里吃到如此粗陋不堪的飯食,必定拍案而起,諸多挑剔。但幾月來經歷甚多,早已磨礪出了隨遇而安的心態,此時饑腸轆轆,吃著這半生不熟的稗子拌肉飯,竟也覺得脂香四溢,味美不可言。
飽餐既畢,眾人又傳杯喝了幾輪烈酒,方才醉醺醺地起身告辭,臨走前又繞著屋內跌跌撞撞地跳了幾圈舞,縱聲高歌:“雄庫魯,雄庫魯,羅荒野的神鷹喲,越過吉塔的阿布卡赫赫使者,征服北海與白山,大地與天空…”
等到眾人散盡時,夜已深了。
屋內的油燈昏暗如豆,紇石烈女嬰將炕上收拾于凈,鋪上厚厚的暖被,轉頭微笑道:“官人,你是從遍地錦繡的南朝來的,這里粗陋簡單,可比不上你們家。只盼你莫要嫌棄才好。”
許宣心中一酸,又想起了從前真姨娘為自己鋪床時的模樣,胸喉如堵,一時竟答不出話來。
完顏蘇里歌在他數尺外鋪好被褥,自行鉆入,笑道:“媽,他現在是羅荒野的雄庫魯啦,怎能睡不了火炕?等他在這里養好了傷,吃慣了稗子飯,只怕都不愿意再回南朝啦”
許宣嚇了一跳,想不到她們母女竟然就與自己睡在同一個大炕上。念頭未已,完顏阿勒錦也鋪好被褥,挨著他躺了下來,打了個酒嗝,含混不清地道:“雄庫魯,三年前我們對著吉塔發誓,誰殺死了大白虎,誰就是羅荒野的雄庫魯,你雖然是南人,但從今日起…就是我們的神鷹…我們…”話沒說完,已經呼嚕大作。
紇石烈女嬰微笑道:“官人,你放心在這里養傷吧。等你好轉了,若想回南朝,我們自會送你到高麗,搭乘海船。”吹滅油燈,漆黑中只聽見荸荸的聲音,夾著完顏蘇里歌的幾聲輕笑。
許宣又困又乏,渾身更是無一處不疼,躺在暖烘烘的炕上,倦意重重,恍恍惚惚地想起真姨娘,想起父親,想起白娘子、小青,想起、林靈素、王允真…以及蓬萊山里發生的一切,似真似幻,竟已遙遠得如同前世。
窗外風雪激吼,犬吠聲聲,黑漆漆地什么也瞧不見,只有完顏蘇里歌那雙清澈的眼睛仿佛正亮晶晶地凝視著他,蘊滿笑意,就像是夏夜里的星辰,然后又漸漸消失在黑暗里了。
這一覺睡得極為酣熟,翌日醒來時,晴空明媚,已近中午。
炕上空空蕩蕩,完顏阿勒錦爺孫早已出門為他采集草藥。紇石烈女嬰則在縫補那件白虎裘皮大衣,見他醒來,嫣然一笑,抖了抖虎皮裘衣,披在他身上,道:“我的手藝不好,你別見笑。”
虎皮裘衣大小適中,極為合身。許宣心頭大暖,還不等感謝,紇石烈女嬰又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肉菜粥糜,和一盤鹽漬野菜。
肉菜粥糜由鹿肉、狼肉、野菜搗成泥,和在稗子飯里煮成粥,頗為香甜可口。許宣就著鹽漬野菜,連吃了三碗,渾身大暖,贊不絕口。紇石烈女嬰見他吃得香甜,心下歡喜,微笑著站在一旁。
陽光透過窗子,照在她身上,就連含笑凝視他的神態都與真姨娘一模一樣。許宣喉中又是一陣梗堵,悲喜交摻,淚水險些又要奪眶涌出。
正想找些話搭訕,門外馬嘶陣陣,人聲鼎沸,完顏蘇里歌風風火火地提著一大捆的草藥、人參奔了進來,朝墻角一扔,興沖沖地道:“媽媽,雄庫魯,你猜我們今天找到什么啦?”
不等兩人回答,又銀鈴似的笑了起來,從背后的皮囊里抓出一把見所未見的奇草,枝葉艷紅如火,下方根莖純白無暇,就像蹬著腿、咧嘴而笑的嬰兒,惟妙惟肖。
許宣一震,脫口道:“火嬰果”他曾聽父親說過,羅荒野的高山冰崖上,長著一種奇特的藥草,枝葉如火,根如嬰兒,乃是益氣補脈的無上奇藥。故有諺語,“萬斤高麗參,抵不上半兩火嬰根”。
完顏蘇里歌見他居然識得,又驚又奇,拍掌笑道:“哎呀,不愧是我們羅荒野的雄庫魯我們在這兒采了幾十年的藥草,從未見到,雄庫魯你一來,就一夜之間長出來啦”
紇石烈女嬰卻蹙起眉尖,欲言又止。
完顏蘇里歌笑道:“媽,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老人們都說‘火嬰果,是冰中之火,不祥之兆。長出‘火嬰果,的地方,必要遭遇大劫,寸草不生。可是你忘啦,咱們家可是來了打死白虎的雄庫魯,采來‘火嬰果,也是為他療傷的,難道.中之火,能打得敗阿布卡赫赫使者嗎?”
紇石烈女嬰勉強笑了笑,沒再說話,接過“火嬰果”,去為許宣熬藥。
當是時,屋外突然傳來一聲尖利的號角,接著嘯呼迭起,凄烈入云,有人似在用女真話高聲地嚷嚷著什么。
紇石烈女嬰身子一顫,猛地轉過頭來,又驚又懼。
完顏蘇里歌神色也陡然一變,臉上紅暈泛起,冷笑道:“殺不盡的雪狼,化不了的冰。討人厭的家伙又來啦”
話音未落,屋外蹄聲如潮,鼓號大作,似有大隊人馬正朝著村寨席卷而來,過不片刻,便已沖到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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