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破裂聲在這陰暗的密室中顯得分外刺耳,那發出聲音的圓盤都發出了肉眼微微可見的顫動。而一直把耳朵貼在那圓盤上的唐執事就好像被人真的從耳朵里刺了一劍一樣,原本閉著的雙眼猛然睜開朝外一鼓,張大了嘴想要發出慘叫還是高喊,卻還沒來得及真正出聲就渾身一軟一頭栽倒在地。
“怎么了?那是什么聲音?那銀盤怎么會碎掉?”他身后的黑暗中,那個年輕些的聲音也有些吃驚。
“被發現了。”年長些的聲音言簡意賅。
“老唐...”年輕些的聲音主人好像上去查看了一下,馬上就有了結果。“死了。連點反應和抵御的機會都沒有,這是什么手段?再厲害的隔山打牛也打不到這里來吧...耳竅破裂,卻不是被勁力震死的樣子。畢竟是唐家的人,死得這樣輕松?”
成熟些的聲音想了想,說:“...應該是道法類的神通手段,那聲響中夾雜了直指神魂的殺招,老唐若是其他時候興許還來得及反應,就算挨了一下也不至于直接喪命。偏偏他自己又在全神貫注地凝聽,等于完全放開了自身靈臺,和個普通人也沒區別,這才被人一擊斃命。”
“直指神魂的殺招?上清道法?是那小子?”
“......不知道,但那小子是個沉得住氣的,不會貿然動手。若是動手了,那必然就是有后續的手段...”
“...怎么辦?”
“...直接動手吧。”
“...當真要這樣做?這可和之前商量好的不一樣。”
“用不著事事都要商量好了才做。現在我們已經被發現了,與其慢慢來,不如直接把結果給他。”
“...就算是要動手。也是不是早了點?張元齡肯定還沒走遠,至少會還在洛水城中,那可是最大的一個變數。”
“...能預判得了的變數,那就不是變數。看我們自己如何把握了。”雄渾成熟的聲音頓了頓,好像無聲地笑了。聲音中帶出種古怪的興奮。“而且有變數才會有趣。我很期待這個變數。”
“嘿嘿,好。你說了算。你是主事的嘛。”
站在遠處的神機堂的諸人都被叫了過來。
凌五勝的臉色難看之極,他指著地上碎裂的碗狀機關,用好像直接就能把人戳死的眼神掃著周堂主和幾位執事,問:“這是什么?為何會在這里的?”
凌五勝并不懂機關,也沒有明月的佛門神通。但從剛才明月的舉止中本能地就察覺到了不妙,稍稍一問,自家再仔細觀察一番,就立刻明白了這碗狀機關的用途。用中通的管道偷聽不遠處的聲息這其實不是什么高深莫測的手段,連許多青樓中都有類似的安置。雖然這機關的效力無疑強大了千百倍,但內中的基本道理是一樣的,影衫衛的人幾乎就沒有不懂這些陰私手段的,凌五勝之前只是沒有注意,有了明月的提醒,這細細分辨之下立刻明白了。
“這...這是......”周堂主額頭上的汗水滾滾而下,瞪大了眼睛死死看著那地下的碎片,全身僵直不動。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只剛從湯汁里撈起來的變形肉丸。
“這是地聽寶碗。誰把這個裝在這里面的?”程總匠師一眼就認出了這個東西,大叫起來。
程總匠師是唯一一個高聲叫出來的,凌五勝的眼光馬上就落到了他的身上。雖然在強大的推算邏輯和理智上。程總匠師知道面前這個影衫衛統領其實只值自己小半年收入,沒什么大不了的,但一被那駭人的目光盯住,一股動物本能的恐懼就從心底深處散發出來,不禁后退了幾步解釋說:“這...這東西原本是我們用來監聽的機關,前幾年剛由我們青州分舵造出來的。和‘窺天神眼’同為青州分舵最成功的兩樣作品,還得了方總堂主的嘉獎。其靈感都是從五行法術中取得......”眼看這解釋只是讓凌五勝眼中的危險氣息越來越濃,程總匠師立刻指著周堂主大叫:“我也不知這東西為何會安在這里。他是堂主他肯定知道。”
周堂主連生氣的心思都起不了,堂主作為青州分舵名義上的最高職務,這些責任無論如何至少名義上是要落在他的腦袋上的,但偏偏實際上他又真的無能為力,只有虛脫般地回答:“...應該是唐執事做的,凌大人您也知道,他可是唐家的人,名義上雖是副手,但實際上可節制任何人,他要做什么我哪里能多過問.....”
“他人呢?”凌五勝目光一掃,所有接觸到這目光的神機堂中人都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應該...應該...應該是去偷聽了。這些地聽寶碗可以隨意安裝,不過只要循著連接的銅線就可以找到偷聽的位置...”
周堂主說得沒錯,順著連接這個地聽寶碗的銅線很容易就找到了唐執事偷聽的地下密室,唐執事也確實在那里,只是已經成了一具再沒有任何聲息的尸體。
看到這個兩耳流血,眼睛瞪得老大的尸體的時候,凌五勝陰沉得要滴水的臉色更是陰沉,好像能從眉間皺紋里擠出墨汁來,他掃了一眼站在門外遠處的神機堂眾人,再看向明月問:“明月姑娘,這人還有什么同伙么?”
“我怎么知道。我之前都不知道他是誰,只是能感覺到有人偷聽而已。”明月搖搖頭。“在那邊那片機關群落中,我找到了十二個這樣的東西。每一個之間的間隔都差不多,分布得很均勻,按照那分布的規律我才猜到剛才休息的地方應該有一個。”
天河鬼饒有興趣地將耳朵貼在墻壁上的幾個圓盤上。“嘿,這玩意果然有用。隔著這般遠還能聽到聲音,而且也不是用道法神通之類的手段,純以機關鐵石之力,不熟悉的人還真是難以發現。”他回想了一番,然后搖頭。“但是我們之前走過的地方都沒有看見過那大碗...我倒覺得更像是大傘一樣的東西。我們不識得。那些神機堂的人卻是能一眼看出的,這唐執事沒有在那些顯眼處安置,應該是怕被那些人看見。所以此事應該是他自己所為,至少這些神機堂的人應該是不知情的。”
但是凌五勝依然是面沉如水,說道:“明月姑娘說,無極大人所往的那邊一片卻全是這種偷聽機關。他是事先就知曉了無極大人他們可能去商談機密的地方。才能作下如此的布置。無極大人此行乃是絕對的機密,所知之人極少,絕不是他唐家一介外門執事能清楚知曉的。這唐執事背后定然有更大的背景,說不定他還只是其中一個小角色...”
明月說:“你們影衫衛不是有擅于追蹤循跡的犬衛么?叫兩個來這里看看不是就能明白了?”
“這次我們帶的人手不足。無極大人此行事關重大,我們沒有讓太多人參與其中。連布置在這神機堂周圍的人都沒有幾個,就是怕走漏了消息。但是現在這樣看來......”
“等一等!”明月忽然抬手示意。凌五勝愕然停下了話語,然后就看見明月閉上了眼睛,似乎用心感受了一下周遭這密室中的氣息,再等她睜開眼睛的時候,一抹寒氣在她的星眸中閃現出來,她的身影一閃已經沖出了密室,只給凌五勝丟下一句:“若只是走漏消息那就好了。”
這時候。龐大如一片市鎮的天工機關組中,南宮無極和小夏居然迷路了。
不知是不是南宮無畏認為尋路這種區區小事不可能難倒自家大哥和久經風波的小夏,他安排的地方本就在機關叢深處。又完全就沒在返回之路上留下什么記號,而且這片機關組嚴格來說確實也不是太大,所以他就這樣帶好了路之后就默默離開了。而當小夏和南宮無極在這密密麻麻,高矮不齊,形狀古怪又似乎全無規律的林立機關之間轉了一圈,居然找不到出路了。
“自從四十多年前。在承天井十三層困了足足一個月才找到路出來之后,我就覺得這天下間再沒有地方能困得住我。想不到今日還落在這機關里來了。”看著周圍那好似無窮無盡的機關建筑,南宮無極忍不住搖頭苦笑。
“對不起。無極先生,我之前也是沒注意來路到底在哪里......”小夏也摸摸頭苦笑。
“無妨,順便就在這其中逛逛也不錯,外面那些都是被神機堂的人刻意安排過的,沒什么看頭。”
若當真來說,這機關肯定是不可能真的困住兩人的。不只小夏可以用土遁術隨意離開,就算是捏土成型變化出一戊土甲兵,用暴力一路砸爛擋路的直接沖出去也不成問題,甚至南宮無極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尋常老人,高來高去的飛縱出去也非難事。
不過小夏肯定不好丟下去南宮無極自己出去,這些天工機關價值不菲,耗費了神機堂無數心神精力在搞出來,隨便砸爛也不行,關鍵是南宮無極自己好像也沒有急著出去的意思,還真的就像是個迷路在這其中的普通老人一樣,背著雙手在里面信步而行,若是走到死胡同不通的地方了,轉頭換一個便是。
“...若是放在三四十年前,有人說要以人力打造出如此規模的金鐵木石機關,肯定會被人說是癡人說夢。我記得那時候巧金門連個三流幫派也算不上,還得需要制作些玩偶武器之流的去市井販賣才能得以勉強維持。而現在神機堂不止成就了這樣一番場面,不過數年之后,這般規模的機關便要遍布天下,甚至再大再多十倍的也不是什么難事...也不知到時會是何等一番景象...”
聽著南宮無極的感慨,小夏忍不住問。“無極先生,你既然如此重視這些機關,覺得這是鼎革天下之物。為何不將之掌控在手?”
“我不過一歸隱田園的山野老人,何德何能,能把這些不得了的東西掌控在手?”南宮無極笑笑搖頭。
小夏聽了也禁不住搖搖頭笑笑。就這兩天為數不多的對話中,‘何德何能’這詞在南宮無極口中說出來過好幾次,也不知是他自身太不拘于虛名。還是其他人對他的期望和崇敬太高太大。不過就算真的在明面上這位老人確實是卸下所有職位歸隱田園,不大問世事,但他那巨大的聲望和影響依然不減半分,一個神機堂而已,就連南宮無忌都視之為隨時可宰殺的肥豬,他若是當真想要。說不得也是幾句話的事。小夏忍不住說:“...無極先生何必自謙,其實只要你愿意......”
“你這想法和老二老三的想法差不多了。真不知該說他們的眼界居然和你一般高,還是該說你的眼界居然和他們一般低。”南宮無極似笑非笑地看了小夏一眼。
“無極先生說笑了,我只是隨口一問罷了。”小夏連連擺手。他真的也就是隨口一問而已,南宮無忌南宮無畏兩個皆是掌控影衫衛。天下間最有權勢的數人之一,他也沒想過要與這兩人的見識比肩。
“這機關極有可能是鼎革天下大勢之物,你看得沒錯,但天下為何而鼎革?難道就真的只是因為這些本無靈性的金鐵木石?根源上還是那一個東西,人心啊。是人將這些全無靈性的金鐵木石塑造成型,以后也是人驅使這些東西去。往大了去說,這是人道大勢中固有的魔劫。”南宮無極長嘆一聲,拍了拍身邊的機關壁。“這東西以后越來越多。越來越強,最后可以多到強到讓那些妄人以為可以憑這東西掌控天地宇宙,無所不能。正是未證言證。未得謂得,人道魔劫中的迷亂大妄,與佘小當當年計劃這天工機關的心思同出一源。就算我當年有先見之明,將此事直接制止了,你當這天工計劃還有無窮無盡的機關就會沒有了么?大道早失,人心思巧思欲思亂。不管是方芷芳還是巧金門其他人,抑或天底下另外的聰明人總會想出類似的主意做出類似的東西。不過是遲些時候罷了。”
“而且此物出在此時,也不是全無益處。至少眼下西狄南侵之勢。就可借這機關之術來抵擋一二。而讓唐家人來實際掌控此術,也是物盡其用。唐家人的難惹和殺性天下皆知,正好鎮得住宵小之輩的胡亂心思,關鍵是他們其實非常知曉進退分寸,這一點上遠比天下間任何人都合適...”
說到此處,南宮無極忽然間一怔,隨后又是搖搖頭一笑:“其實我的這般取巧想法,也是人道中的‘盜’之魔障,未必便比老二之前的作為高明多少。只是天下風波將起,我總是放心不下南宮家這一大攤子人和事,幾十年來,從無到有將這一大家人帶出來,當真是不忍心看著那一個個子侄孫兒在這風波中受累。心有掛礙,也只能身入紅塵,甘受這劫數磨難了.....這一點上,清風道長你倒是得天獨厚。無父無母無家人,那便可無拘無束自由自在,這可是我們這些人想都想不來的莫大福分。”
小夏苦笑無語。他的身世在許多人看來都是苦不堪言,但放在南宮無極這位天下間身份最尊崇的人眼中卻是難得的福氣。
“不過清風道長你自己想想,你可還有割舍不下的什么人,什么東西么?”南宮無極忽然問。“若是有,那你可能斬卻割舍么?那便是真正的大自在了。”
對這問題小夏心中一動,正要張口回答,忽然感覺到周圍的地面似乎正傳來一陣陣奇怪的震動。
有震動并不奇怪,這天工機關組中有許多部位都在運行之中,發出陣陣的低鳴和震顫一直都沒有停過,只是這時候地面傳來的震動有些不同,似乎是正在朝這里飛快接近而來。
轟隆一聲,不遠處的機關壁陡然碎裂,一只急速飛奔的機關獸朝著兩人直撞過來。這機關獸比水牛還大上一倍許,左右一共三對機關足,頭部就純粹是一只正在轉動的巨大鉆頭。原來那正在接近的奇怪震動居然就是這機關獸飛撞而來的腳步,而從那頭部的鉆頭來看,莫說是木頭包裹鐵皮的機關外壁,就算是一座假山也要被一撞粉碎。
小夏的手正伸向符囊,但旁邊的南宮無極反應卻遠比他還更快,伸手將他一拉,兩人堪堪躲過這頭機關獸的沖撞之勢。而就在和這機關獸擦身而過之際,南宮無極腰間的長劍出鞘,化作幾點星光輕飄飄地就落在了那機關獸的兩只腳上。
又是轟隆一聲,沖出去的機關獸繼續將對面的機關壁撞得粉碎,但同時身側的兩只腳也隨之從根部掉落了下來,這龐然大物失去了一側的支撐,身體一歪也隨著崩塌的碎片殘骸摔落在地。那另外一側完好的腳還在飛快地亂動著,但這機關死物卻是怎么樣也沒辦法自己爬起來了。
“哦,這又是他們特意安排下的什么章程,要我來親手試試這天工機關獸的功能么?”南宮無極長劍無聲無息地入鞘,看著那被撞出的通道,神色如常地淡淡道。
“當然不是了!無極先生小心!”小夏急聲高叫。他抬手朝地面一指,靈臺中萬有真符振動之下,一道法術在虛空中生成,地面的泥土涌動匯聚而來,數個呼吸之間就凝聚出了一個巨大的泥土人偶,正是上一品的土行先天符箓戊土甲兵咒。
那撞過來的機關獸分明就已經廢了,南宮無極展現出來的身手也是遠遠超出他的預料,但小夏卻還是用出了這耗費萬有真符之力不菲的先天法術,因為他能感覺到地面的震顫正在越來越明顯,那是更多更大的機關獸正在朝這里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