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本煜被關在這臭氣熏天的棚屋里,從屋頂缺漏處看著日升日落,艱難地度過光陰。他覺得自己應該在墻上留些記號,日后好歹能知道自己在這兒住了多少天,受了多少罪,說不定到了閻王殿,還能折抵以前的罪過呢!
這兒可比十八層地獄可怕多了。
夏本煜用指甲在朽爛的柱子上劃了一條短短的橫線。接下去的一整天里,他都反復地加深這條橫線的深度,期待能夠劃出第二條來。有了這條小小的橫線,周圍人的痛哭、咒罵、哀嚎似乎就不能動他分毫,讓他的心神有所寄托。他甚至對死亡都不再畏懼,好像它已經被這橫線隔絕在另外一邊。
“看,這人瘋了。”有人指著反復在柱子上刻線的夏本煜說道。
夏本煜心里明明白白,回頭看了一眼說話那人。只見那人蓬頭垢面、披頭散發,三分似人七分似鬼。
“看!這人也瘋了!”
“看,這個也瘋了!”
那更像鬼魅的人在黑屋里亂撞,拍著每個人的肩膀,將所有人都說成是瘋子。
“你才瘋了…”夏本煜輕聲嘟囔著,仍舊將注意力放在了指甲劃線上。
那人的確瘋了。他很快就在這間條件有限的屋子里弄死了自己,直到晚上有土匪來送飯方才發現。于是他被拖了出去,不知所蹤。一屋子的肉票都麻木地看著他離開,偶爾還有一絲羨慕。
能離開就是解脫啊!
夏本煜昂著頭,看著屋頂外的滿天星斗,等來了天光漸亮,終于可以在昨天那條感情頗深的橫線下再刻一條了。每多刻一條,他的家人距離索要贖金的書信就更近一步,他也有了活著走出去的希望。
顧水生見到石鐵的時候,還是站了起來。他是徐元佐欽點的遼東總裁,只要在遼東地界上的買賣,他都可以做主。整個遼海行也多是知道顧氏而不知道徐氏。但是眼前這位石鐵卻是例外。
因為石鐵做的買賣并不能見光。而且鐵塔似的身高,對于江南少年而言,壓力也是頗大。
“人都已經抓住了,逃了些護衛。都是渣渣,不用多慮。”石鐵大馬金刀地在顧水生面前坐下,并沒有客氣的意思。他跟著徐元佐走了一趟遼東之后,被留了下來,糾集了一群流浪的韃子牧民。以及遼東地界上的亡命之徒,開山立寨,做起了無本生意。
一開始他的生意并不好,基本是靠遼海行養著的。不過這回他一舉抓獲了不少商賈,索要的贖金也是極大的數目,頓時有些揚眉吐氣的意思。
顧水生坐了下來,干咳一聲,壯了壯聲勢,道:“贖金不是關鍵,關鍵是要讓他們對遼東有所畏懼。”
“那是不是還要回去找茬把他們都揍一頓?”石鐵其實很難理解徐元佐的安排。具體執行上總是向顧水生問計。他看不出顧水生對他的復雜情緒,還以為顧水生與他是很要好的朋友。
顧水生道:“拷打是可以,但是打死了就虧了。我們還要借他們之口,回去好生宣揚一番。”
石鐵點了點頭,道:“明白了。就是嚇唬他們,順便給他們吃些皮肉之苦唄。”
顧水生道:“然也。也可以讓他們逃走幾個…”
“那可不行!”石鐵跳了起來:“我這兒也是一柜買賣,下面的人又不知道咱們的關系,故意放人逃走可是要壞事的。依我看,贖金肯定是要的,就是看誰來給。”
顧水生皺眉道:“你的意思是。讓遼海行出面?”
石鐵道:“這是常事呀。你們江南沒這事么?幫忙先贖兩個出來,隨后人家家里把贖金給你們,還要承你們一份情。”
顧水生搖了搖頭,沒有說話。他要彰顯遼海行在遼東的特殊地位。但是不愿意直接跟“匪徒”扯上關系。否則人家說起來這是遼海行背后下的黑手,豈不是白白浪費了這一番苦心布置?更何況遼海行要嚇退其他商行,同時也需要他們運貨來遼東,說到底是為了遼東的獨占經營權,而不是為了將遼東商道徹底截斷。
“找都司出面呢?”石鐵換了個角度。他在遼東開柜做買賣,怎么可能沒有都司的默許?非但默許。還要加一分紅利呢!遼東不太平,才能凸顯李成梁的重要性,所以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
顧水生道:“你這回抓的人里,有個叫夏本煜的吧?”
石鐵想了想,道:“對,姓夏的貨物最多,是頭肥羊。”
顧水生道:“我找都司出面,贖買這人。其他人還是照規矩慢慢來。”
“你跟這個姓夏的有舊?”石鐵好奇問道。
“一面之交。”顧水生淡淡道。
石鐵不明所以地笑了一聲,笑得顧水生莫名其妙,隱約覺得這笑聲是在嘲笑他虛偽的婦人之仁。
——不跟你個粗人計較。
顧水生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石鐵非但沒走,還張口道:“對了,進來這么久,你也不給我倒杯茶?”
顧水生頓時氣噎,差點一口茶水噴出來。他正要發作,突然想起佐哥兒講過劉邦的容人之量,硬生生忍住,道:“不敢讓下人見到你,我親自給你倒水。”
石鐵把顧水生當做朋友,并不以為然,樂呵呵地喝上了顧大掌柜親手泡的茶水。他哪里知道,顧水生已經在心里盤算起了卸磨殺驢的事,因為遼海行一旦占據了遼東商路,這么一支人馬也就沒有存在的需要了。這個問題佐哥兒早就有所暗示。
遼東都司在遼陽,贖買一個商人并不需要驚動太高的層面。在耀州找個百戶,帶上十幾騎人馬,穿上大明軍的紅胖襖,配上刀槍劍戟三眼火銃,足以把場面撐起來了。
這么一群人到石鐵的寨子外面放上幾炮,然后遼海行的伙計送上贖金,石鐵放人,整出戲寡淡無味,若是碰上挑剔些的觀眾,難免要喊一聲“退票”!這實在是比走過場還不負責任呢!
然而被折磨了數日的肉票并不會這么想。
一群肉票被一根麻繩串起來,牲口一般拉扯到了寨子門口。他們看到有官兵在,已經痛哭流涕,好像看到了親生爹娘一般。匪徒又將他們一字排開,那個鐵塔般的匪酋甕聲甕氣喊道:“你們贖買哪一個?”聲音震得樹上的葉子都飄落下來。
肉票們頓時燃起了求生的希望,情不自禁地往前擠,好像只要站在了第一個,就會被人贖走。有幾個被打得狠了,擠不上去,已然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遼海行派來的伙計認識夏本煜,朝他指了指。自有土匪將夏本煜放出來,又驗了銀子,方才推給遼海行的人。
夏本煜淚流滿面,喉嚨哽咽,連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抱住那伙計放聲大哭。他這一哭不要緊,那些再被牽回去的肉票哭得更是驚天動地,簡直是聽者傷心,聞者落淚。
石鐵嘆了口氣,放聲道:“姥姥的,哭得你爺爺我都不忍心了!算了,贖金也不要了,全剁了喂狗。”
哭聲戛然而止,有兩個直接就憋得暈了過去。
夏本煜連頭都不敢回,將這幾天來的委屈和恐懼一股腦地發泄了個痛快,方才漸漸平復下來,抽泣道:“不知貴東是哪位?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伙計們當然也不知道上層玩得這些彎彎繞,被哭聲感動得不行,勉強道:“夏掌柜,您不記得我了?我是遼海行的伙計呀。”
“啊!原來是顧大掌柜出手相救!”夏本煜仔細辨認,這伙計果然是見過的,叫什么卻一時想不起來了。
“我家掌柜說,您是自己人,不必如此客套。”那伙計道。
夏本煜垂下頭,眼淚又連珠般落了下來:真是悔不當初聽人勸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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