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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四 探訪

  翁弘農很不甘心。身為自己心中最為崇拜的楷模、榜樣、偶像的父親,竟然要將家里的商路拱手讓給一個毛頭小伙子!然后呢?全家去做泥腿子么?家里聚財百萬,尚且沒有培養出一個真正進入仕途的士子,難道耕讀傳家之后反倒能夠出進士了?這簡直就是老糊涂!

  翁弘農思考了很久,倒是終于叫他想到了一個辦法出來。

  他不懷疑父親的眼光,徐元佐能夠被父親高看一眼,必然是有旁人不能企及的能力。自己要是與他硬碰硬,或許真的會著了他的道,反倒丟人現眼。他想到了小時候跟父親下棋。因為棋力懸殊,他便學著父親的走法走:父親出馬,他也出馬;父親拱卒,他也拱卒。雖然最后還是難逃落敗,但是比自己瞎來要強得多。

  這就叫臨摹!

  翁弘農與左膀右臂翁弘濟商議了良久,發現這個辦法或許還真能有用!首先,商場不是棋盤,領先一步固然能夠占據優勢,但是商場上更多的還要拼人脈和資本。在這上面,徐家的老營在松江,翁家的老營在蘇州,看起來蘇松一體,實則語言、風俗都不一樣,可以說是兩國交戰各有營壘,翁氏未必就比徐氏要差。

  其次,朝中有人好辦事。若是徐階還在內閣,那華亭徐家當然是金鐘罩體,見到了還是躲遠些好。可是徐階已然致仕,而翁家這邊還有蔡國熙這條門路,可以直通高拱高新鄭——那位才是當今真正的首輔。更何況高首輔與徐閣老是你死我活的天敵,說不定更樂見翁氏去打徐家耳光。

  這固然有給人當槍使的嫌疑,更可能會被口舌之輩說是給人當狗。然而家族利益當前,做狗又如何?翁弘農益發覺得徐元佐的厚臉皮黑心腸,對他有極大的影響,偶爾間甚至會生出虛心學習的感覺來。

  “徐元佐做了什么,咱們也做!許多事隔岸觀火看不真切,還以為是閑手,說不定其中就藏著殺招!”翁弘農對弟弟們如是說。

  翁老先生要帶著家族轉型。這是損害所有翁氏子弟敗手!眾人當下盟誓:眾志成城,同心同德,定要保住翁氏的商路。

  “不說打敗徐元佐,起碼也得叫他知道咱們不好惹。”翁弘濟恨恨道。他最先代表翁家跟徐元佐接觸。回來之后大吹法螺,結果卻被打得鼻青臉腫,對徐元佐的仇恨絲毫不遜于翁弘農。

  商議定策之后,翁弘農安排弟弟們潛入松江,察訪徐元佐的所作所為。這事是翁弘濟帶頭。他直撲徐元佐的老家朱里,租了一間客舍,整日間探訪徐元佐過去的點點滴滴。

  徐元佐自從“開竅”之后,便鐵了心要在名利場上搏殺一番,當然不可能跟個間諜似的低調行事。對他來說,知名度就是無形資產,美譽度就是優質無形資產,街頭多一則正面傳聞,便是資產增值——這種情形之下,恨不得上個廁所都要登報紙。哪里會偷偷摸摸?

  而且這兩年徐元佐對鄉梓的改善實實在在。朱里本來只是個普通的江南小鎮,然而如今徐氏集團的中高層管理人員一大半都是這里出去的。他們領著遠高于鄉鄰的收入,每次放假回來,都帶動了一波消費熱潮。平日送回家里的錢財,也刺激了小鎮的日常消費。最先是走街串巷的小販開始增加了前來兜售貨物的次數,然后是附近的農民發現朱里鎮上買雞鴨魚肉的人家越來越多,再接著便是那些積蓄了資本的行商在鎮上租門面,開個小店,成了坐商。

  居移氣養移體,生活環境改善了。身體營養狀況也改善了,整個鎮子的風貌自然大大不同。人們不是傻子,很清楚這一切的根源就是徐元佐。哪怕不說感恩圖報,光想想自家子侄還捧著徐元佐的飯碗。便不會說徐元佐的壞話。

  翁弘濟到了朱里之后,很快就聽說了徐元佐的各種傳說。大多都是吹捧的,說得徐敬璉仿佛仙人下凡。甚至還有人說他出生時就有異象,乃是財神爺身邊的小童子降生。從小就大智若愚,從來不跟人計較小錢小利,也不跟別的孩子一樣鬧騰。

  翁弘濟聽得胸悶。唯一叫他順耳一點的,是個鐵匠的老婆。那婆子說:“徐家大郎原本是個癡肥呆蠢之人,突然有一天開竅了…”話沒說完,那婆子就被她男人抓了手腕,又拿一根鐵釬子狠抽。翁弘濟看那架勢,生怕打死了惹出麻煩,慌忙逃走了。

  不管怎么說,徐元佐以前的點點滴滴倒是被翁弘濟挖出來了不少。很多事就是如此不公平:徐元佐當年上課睡著了被陸先生打手板,現在變成了徐元佐睡覺的時候都堅持上課;當年買糖葫蘆被人騙了兩文錢,街坊四鄰都說他腦汁不夠用,現在則變成了從小憐貧惜弱,是個軟心腸的大好人;當年不會說話被一群半大小子欺負,現在人們卻都說他從小安忍寬容,不跟熊孩子計較…

  翁弘濟在朱里吃了一肚子的“蒼蠅”,最終只確定了一件事:徐元佐果然是土生土長的朱里人,這里便是他的根底所在——日后若是贏了,付出再大的本錢也要斷了這個小鎮的財路!

  循著徐元佐發跡的腳步,翁弘濟知道了徐元佐與徐階家的關系。原來他并不是徐階的親孫子,而是經人介紹去徐家做雇工人,因為一些小花招被徐璠徐大爺看上,收為義子。這個發現讓他十分激動,因為義子換個語境就是“奴仆”。徐元佐若是奴仆,那他的功名怎么來的?大可以在這兒上面做做文章。

  翁弘濟當夜就將這事寫成書啟,著人送回了蘇州。然后他又繼續摸索,找到了夏圩的新園。為此還特意買了張足以讓他肉痛的票子,去參加了一次“雅集”。當時他看著一群人坐在椅子上,聽著臺上一個半老徐娘彈琵琶,各個露出熏熏然之色,心里著實癢癢了一晚上。

  ——徐元佐弄這個園子,無非是為了斂財和勾結當地士紳。這是因為他根底不足的緣故,我們翁氏倒不用學他。

  翁弘濟也將這事細細寫下,命人送回了蘇州。

  再接下來的事就有些混亂了。這個園子讓徐元佐一舉成為了徐璠的紅人。開客棧、辦書院、捐土地、立善堂、辦建筑社、機械廠…簡直讓人眼花繚亂,而其中真正賺錢的產業在哪里呢?許多還是虧錢的呀!

  翁弘濟徹底迷失了,坐在唐行鎮上最大客棧——有家客棧的商務區里,雙眼空洞。

  客棧的掌柜也是個少年。自來熟地湊了過去:“客官,您可是有什么事?我家在此開店,倒是也有些見識,何不說出來大家參詳參詳?”

  翁弘濟徹底忍不住一拳打過去:老子能有什么事!不就是你家那個該遭瘟的佐哥兒么!

  他好不容易按捺住心中邪火,道:“聽口音。掌柜的是朱里人?”這口音他聽了好多天,聽得都要吐了!

  “正是正是。”掌柜的笑道:“客官去過朱里?”

  “剛去過。”翁弘濟面無表情道:“我便是被個朱里的奸商坑了,如今有家不能回,要找他卻又無從下手。”

  “客官沒報官么?”掌柜的倒是不偏心鄉里,道:“我朱里民風淳樸,這奸商興許也是冒充了朱里人。”

  “手頭沒有留下證據,如何報官?”翁弘濟咬牙切齒道:“人卻定是朱里生的,我去問了左鄰右舍,也都知道他。”

  掌柜的招呼伙計送了一杯茶來:“客官切莫著急,先喝杯茶潤潤喉。”

  “謝了。”翁弘濟卻不伸手去拿。

  掌柜的又道:“我家東主也是朱里出身。最講究商業道德,最恨那些亂行亂做的。客官何不將事由原委說來聽聽,咱們也尋個公論。”

  翁弘濟心中暗道:公論?這世道哪里來的公論!他徐元佐都成圣人了,這還有王法么!還有公論么!

  掌柜的見他面上陰晴變幻,心中暗道:看來此人真是有些故事。

  翁弘濟吐了口氣,搖頭道:“可惜此賊勢大,沒用的。”

  掌柜的道:“天下還是大明的天下,王法總是在的。那人若是做生意的,客官又知道他的根底,大可去仲裁會告他。仲裁會若認定那人的確是坑蒙拐騙之輩。便會做出仲裁書,還您一個公道!”

  翁弘濟一愣:“什么仲裁會?”

  掌柜的笑道:“這是我們唐行特有的,說穿了就是三老公斷。不過里中老人不通商事,所以我家佐哥兒牽頭。請了幾位年高有德的老商賈出面,若是誰家有商務糾紛,便從這幾位之中選出三人來,予以公斷。”

  大明律禁止越級上告,必須從最底層的縣一級開始訴訟。然而按照大明司法慣例,直接上縣衙告狀也是不允許的。但凡有事首先得在鄉里請老人過來公斷。這個公斷同于調解,不具有法律效力,但在司法實踐中很為當事人所看重。

  因為有這種因襲了兩百年的司法傳統在,徐元佐根本沒有廢什么口舌就推動了商事仲裁制度,成立了仲裁會,并且制定了仲裁規則。因為徐元佐的仲裁規則比較完善,看起來更加公正,所以很快就被商旅們所接受,大加贊賞。

  翁弘濟還真的考慮了一下是否狀告徐元佐,終究還是理智地將這個念頭驅逐出去。

  “既然是老人公斷,想來對勢家也沒什么用處。”翁弘濟道。

  別說老人公斷,就是知縣、知府,碰到大的勢家又能如何?

  那少年掌柜卻不以為然,道:“仲裁雖然不能強制執行,但是《曲苑雜譚》里專門有一版,會將仲裁書公布出來。若是真有人坑蒙拐騙,給我華亭商家抹了黑,便會被其他商家排擠出去。經商嘛,信義二字豈能輕忽?”

  翁弘濟沒想到還有這手,微微點了點頭。大明地界上,無論做什么買賣,名聲臭了自然就寸步難移。咦,《曲苑雜譚》…好耳熟的名字。

  “那個《曲苑雜譚》不就是說些樂律之事的雜文小冊子么…”翁弘濟想起來了,自己在夏圩徐園聽曲的時候,周圍人議論起來都要借助這《曲苑雜譚》來壯聲勢。他也借來看了兩眼,除了幾個演義故事頗為有趣,其他乏善可陳。

  “客官,《曲苑雜譚》還有副刊。上頭登錄的是商貨物價之類,就跟水牌一樣。仲裁會的仲裁書也登錄在副刊。正刊都是些文人雅士消遣玩意,做生意的人更重要的是看副刊。”少年掌柜指點迷津道。

  翁弘濟道:“原來如此。”他剛說完,突然恍然大悟:這不就是左右了公斷么!

  ——這才是徐元佐真正的殺手锏吧!說不定他根本沒有多少產業,純粹是靠這個《曲苑雜譚》吹噓起來的呢!

  翁弘濟當即道:“掌柜的,店里有這《曲苑雜譚》賣么!”

  少年掌柜笑道:“客官,不是每天都送您屋里了嗎?”

  翁弘濟在有家客棧住的是上等套房,一應服務都是最好的,自然也有報紙送到客房里。他臉上一紅:自從上次在徐家園子看過之后,再沒興趣翻看了,根本沒發現正刊里面還夾著副刊。他連忙告罪,三步并作兩步,回到屋里去翻這《曲苑雜譚》。

  果然如掌柜所言,副刊才是真正給生意人看的。上頭有各種商貨行價的價目,有各種渠道的消息,還有人預測商貨價格的走勢。雖然明確說了“未必可靠”,看起來還是讓人頗為信服。

  當天的報紙上沒有仲裁會的文書,翁弘濟又翻了前兩日的,發現有一樁仲裁案,也就幾行字,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隱約透露著官氣。

  翁弘濟闔上報紙,躺倒在床,仔細梳理了一遍自己這些日子的所見所聞。他發現徐元佐一直在做的只有兩件事:賺錢,造勢。想這小子本是小商販出身,竟然攀附上了徐家,又叫人誤以為他是徐階的孫子!雖然他沒明說,卻也不加辯解,這著實可惡!而這正是他經商賺錢的庇護傘,也是他造勢造出來的東西。

  ——要不要在《曲苑雜譚》上發文,將這賊廝的真面目揭露出來?

  翁弘濟心中閃過一道光亮:這絕對是個好主意啊!他既然靠造勢越做越大,我便將他的勢打掉!這豈不是釜底抽薪么!

  翁弘濟興奮了半晌,可是轉念又想道:雖然不知道《曲苑雜譚》是誰家辦的,但既然在松江刊行,肯定跟徐家難脫干系。自己若是貿然借重《曲苑雜譚》,難免會打草驚蛇,倒叫徐元佐有了防備。

  他拿起這報紙看了又看,還放在口鼻處嗅了嗅,心中盤算:無非就是紙墨和雕版的人工,我家也能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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