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最為重視文字傳承,基于各種載體的不同,地位也是大有區別。所謂紙壽千年絹壽八百,人們相信只有刻在石頭上的文字才能突破八百、千年的限制,千萬年地流傳下去。所以一旦刻碑留存,都是地方上的大事。能夠將自己的名字留在碑文上,讓千百年后的子孫還看得到,更是一個家族的盛典。
這塊碑上記錄的故事,便是松江府華亭縣士民為這條新修道路所做出的貢獻。如果只是簡單的修路,當然也沒資格刻成石碑——四鄉八里哪兒不修路?就你這需要刻碑?也太矯情了!所以碑文里有大量的文字是解釋這條道路的不同之處,很詳細地說明了建造流程和預期效果。
蘇州商人們對這些工序還是頗有興趣,到底道路狀況比蘇州好,這是誰都能看出來的。他們通讀之后,有人道:“果然耗費心思,沒想到小小一條道路,竟然有這般講究。”
又有人道:“看這種建筑法,物料所費尚可接受,只是人工恐怕極高。”正是因為這個時代的人力成本太低,幾乎可以被人忽略不計,所以一旦有所支出,反倒給人一種昂貴的錯覺。
“的確,從采石、運輸、碎石、入窯、研磨…中間再算上伐木、燒炭…這一整套下來耗費人力不知凡幾啊。”商人們看問題的角度更傾向于成本測算,這無關能力,乃是一種職業思維,越是小商賈,對這個方面越發敏感。
夏本煜通讀全文,輕輕摸著石碑頂上的雕花,道:“諸君可還記得前年淮安大水,有許多災民流落到了唐行?”眾人一愣,旋即想起了那場風波,不少人家還被累得破費不少。
“那時候說徐家慈悲為懷,恐怕真的收羅了不少人力。”夏本煜突然感慨道:“連人都視作一種商貨,賤買高售。徐敬璉能走到今日實非蔭庇之功。”
眾人默然。從這個角度來看,徐元佐真是花小錢辦大事的典型。誰都能想到,在那個時候,災民有一口飯吃就愿意賣命。還有比這更便宜的勞動力么?
“這些都是徐家修的啊。”有人指著石碑上的留名,那時候還沒有云間集團,留的還是“仁壽堂”、“徐氏布行”、“云間廣濟會”之類的名字。在這個圈子里的人,無不清楚:全都是徐家的產業。
眾人嘖嘖稱嘆,能以一姓之力做出這樣的善舉。真是可以寫進方志了。他們卻不知道,徐元佐是那種沽名釣譽的人么?或者說,他是那種舍得花大價錢沽名釣譽的人么?當然不是!
這段路的確是徐家產業支持下修筑的,但是再往前走,就是華亭其它勢家恥于人后,跟著投資捐筑的。同樣也有碑文,但是很少有人會有在路途之中停下去讀,所以給人一種徐家修了整條路的錯覺。事實上,徐元佐還通過建筑社收取的項目利潤,將前面這段路的投資收回來不少。
一時菜飯飄香。夏本煜等人重回店里,叫隨從打水洗了手臉,開始午餐。
“咱們這就要趕路么?”一餐完畢,有人問道。
“自然,天黑之前要趕到前頭的有家客棧下榻。”
“呵呵,倒也是,人家大老遠就招呼咱們,不好意思不去。”
話雖玩笑,但是誰都知道,出門在外住有家客棧實在太輕松愜意了。自從蘇州也有了有家客棧的加盟店。房價雖高,卻讓人大開眼界,許多人都不再以出門為煩事,周邊兩日內的風景勝地也多了許多游人。
夏本煜因為自身經歷。更是徐氏產業的鐵桿支持者——就沖著徐元佐的名頭,有家客棧就算爛成豬圈他都能挑出好處來,何況現在誰能挑出有家客棧的錯處?前不久有家客棧還發布了懸賞,但凡能指出客棧缺失者,有一處就送一夜房金,有兩處就送兩夜。以此類推。可是真正獲獎者寥寥無幾,實在是客棧已經想得太周到了。
翌日一早,天空飄下雨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屬于可以趕路,但是最好別趕路的程度。商賈們心急如焚,當然是要堅持趕路的。轉入主干道之后,方才發現昨日石碑上的文字竟然毫無虛妄,地上雖然濕了,卻不見積水,更沒有濺起來的污泥,果然用銀子堆積出來的東西就是不一樣。
如此這般疾行一日,晚上就到了有家客棧唐行總店。這家總店并非當初開在唐行城里的那家,而是在新城新開的旗艦店,原本城里的那家卻盤給別人做成了加盟店。所謂旗艦店,自然是以所有門店為艦船,而以此間為號令者,無論設施配備、房間大小、服務態度,都是最最頂尖的。
“咦,咱們是不是趕得快了?以前來唐行,總要天黑才到。”有人疑惑道。
“這便是唐行新城了,沒有城墻。”有來過的人解釋道:“諸公請看,這里街道都是棋盤般劃出來的,而且也都是硬路。據說當初填了不少的河浜才平整出這么大的地界,怕有十里多長。”
眾人紛紛咋舌:“十里長街,真是駭人。”
眾人正說著,只見前面有兩人騎著高頭大騾,長袍正冠,迎面過來行禮道:“諸位尊客可是蘇州來的夏梅逸先生一行?”
夏本煜連忙出來,先看人袍服,像是有身份的掌柜一流人物,但是從年紀上看又十分不像。他想到遼海行顧水生的年紀,強當他們是掌柜,回禮道:“正是夏某,不知二位尊駕有何見教。”
那二人中略顯老成的一人上前再行一禮,直言道:“在下是有家客棧唐行旗艦店店長,這位是云間集團商務部專員,在此迎候尊駕。”
夏本煜受寵若驚,道:“這如何敢當。”
那位商務專員上前笑道:“梅逸公是我云間集團的貴客,乃是登錄在案的,只要有我云間產業的地方,都要這般禮遇您的。”
店長也笑道:“若不是閣下在前面入住小號,我等還不知道尊駕已經來了,還望閣下恕罪。”
夏本煜感覺到背后火辣辣的目光,虛榮心得到了最大的滿足,整個人都像是飄了起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