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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六 后續

  作為一個商人,不能將所有人都看做奸邪之徒,當然也不能對人心毫無防備。如果鄭峙在臺灣產糖之后,接受了其他的合伙人——這種可能性極高,因為他是閩南本地人,勢必會受到同鄉勢家的影響,那徐元佐的這番奔走和先期投入都只能打水漂了。

  而且先期投入并不小。

  臺灣的水熱條件適合種植甘蔗,但是土壤條件并不適合。甘蔗是含糖量很高的作物,糖就是能量,根據能量守恒原理,它對土壤的肥力自然是要求極高的。這點即便不懂農學,只依靠粗淺的哲學知識也能夠推導出來。要增強土壤肥力,改良土壤的酸堿度,這筆投資就不是小數。

  至于閩南移民到了北港之后的衣食住行,所有這些也都是成本。如果開墾面積過小,那么拓荒年數就要延長,不利于資本回籠。如果擴大拓荒面積,那就得大把大把灑銀子下去。光是耕牛和鐵器農具,就不是鄭峙能夠承擔得起的。

  “林道乾不敢黑鄭峙,鄭峙也不敢黑林道乾,但他們兩人可都不怕你。”羅振權回到船上,對開發臺灣并不看好。若是徐元佐只牽線不投錢,那就權當給老師家里做好事,被人黑了就黑了,可是徐元佐眼看著就要拿幾萬兩銀子砸下去,這可不是小數目。

  這事羅振權本來不想建言,但是看看徐元佐身邊也沒有能夠支招的人,都是一群唯唯諾諾的小伙子,只好自己出頭了。

  徐元佐笑道:“林道乾不敢黑我。他要是敢黑我,我能把他往死里打。這段時間我也看了,他手里說是幾百條船,真正能戰的大船不過十余艘。雖然比我們現在多一些。但是這個差距會隨著咱們的海事學堂擴張而縮小。這回你帶出來的人,日后都是船長,而且一屆一屆能跟上。他林道乾有這個能力么?”

  羅振權對海商海賊還是十分了解的。他們更像是一個大的合伙企業,有生意了一起做。沒大買賣就各自為政。船長多是漁民子弟,大字不識一個,跟海事學堂的這幫小伙子根本沒法比。更何況海事學堂組織嚴密,吃徐家的飯服徐家的管,佐哥兒就是他們的衣食父母,船長們更不會像海賊那般望風使舵。

  “鄭峙的確說不出準。”徐元佐道:“不到魚死網破,我并不打算用武力壓服他。否則咱們跟海賊不是一樣了么?又上哪里去找大陸移民?”

  “那怎么辦?”羅振權心一緊。

  “他要是敢黑我,我就多引入幾家閩南大戶。驅虎吞狼,看看誰更慘。”徐元佐冷笑一聲:“到時候我控制了東海到遼海的航道,他們的糖一包都過不去。更何況林道乾若是識相,完全可以叫他們的糖爛在臺灣。”

  “這好像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羅振權道。

  “的確,所以我把投資算在了鄭存恩頭上。”徐元佐道:“侵吞族人資產,這是天下之大不韙。鄭老師固然是個窮進士,但終究是進士,士林中人。鄭峙不過一介舉子,一旦發生沖突,士林肯定站在鄭老師這邊。就算鄭峙錢再多。士林也不會買他帳的。”

  因為士林中人絕大部分都不缺錢。越是聲望高的,家里錢財也就越多,就越看不起只有錢的暴發戶。而且鄭老師為官清廉。還能增加不少同情分。

  羅振權想了想,明白了這層關系,道:“你這是用鄭家人牽制鄭家人。”

  “鄭老師遠在千里之外,鄭存恩不過十來歲的小屁孩,談不上牽制。”徐元佐頓了頓:“只能算是保險吧。對了,你帶幾個人跑一趟福州,多買些禮物,不要怕花銀子。改天我帶小世兄去拜會一下府縣里的縉紳大戶。這回鄭老師家蓋房子,也多虧了他們幫忙。”

  羅振權會意。點頭應諾。

  如果徐元佐現在不出面,要想地方縉紳們自覺善待鄭家。只有等鄭岳位居高位,或是致仕歸鄉。而無論是位居高位。還是致仕歸鄉,本質只有一條:掌握足夠令人愿意結交的政治資源。

  譬如海瑞那樣的孤臣,即便身居三品,致仕之后也沒人會去結交他——他是以破壞自己的政治資源一步步走上去的,就像是個被過度開采的礦洞,非但沒有油水,還有危險。

  徐元佐就是要用銀彈開路,告訴福州的縉紳:鄭岳是個有政治資源的進士,而且前途光明,是一塊璞玉。只要假以時日,絕對一飛沖天。

  首先就要從拜會鄭氏家族的進士舉人們開始。

  誠如鄭峙說的,鄭岳中了進士,授了官,連家書都不寫幾封回來,誰肯熱臉貼人冷屁股?現在徐元佐拿了價值不菲的禮物,帶著小鄭存恩,一家家拜訪過去。有恩情的謝恩情,沒交情的建立交情,該認的兄弟得認,該拜的老師得拜,總算編織起了一張族內的關系網。

  這一圈走下來,鄭存恩的心態也頗有變化。他在家里只聽母親和阿公說,族里對他家有大恩。走到外面,也聽鄉鄰們說鄭家真是厚道。小孩子沒有判斷能力,自然就覺得家族對他家已經仁至義盡了。

  然而看過了同族進士、舉人們的奢華生活,鄭存恩卻發現自己家里的瓦房,甚至還不如人家的柴房!這種可怕的心思漸漸滋生,感恩之情不自覺地就消散得差不多了。

  “世兄,為何家父是進士,反倒不如舉人過得好?”鄭存恩與徐元佐形影不離數日,對這位大不了他幾歲的世兄極為信賴。這位世兄非但從衣食住行上徹底滿足了他微不足道的需求,更是在為人處世上給他立了一座標桿,讓他格外向往。

  徐元佐當然不會教育他:權利義務是互等的。你爹不給族里做貢獻,族里能這么待你們已經很寬厚了。

  小鄭同學與鄭氏一族貌合神離,這才是徐元佐最樂于見到的。

  “恩師連捷皇榜固然是好事,不過你想啊,他老人家八月中舉。馬不停蹄就要入京準備春闈,授官之后立刻赴任。跟鄉間同學也不怎么往來,說不定許多人都不知道老師已經中了進士呢。”徐元佐安慰他道。

  鄭存恩卻已經有點懂事了。疑惑道:“應該不會吧。當日報喜的人可是走遍全城的,還有修牌坊。好多人家都出錢的。”

  ——本鄉本土出了一位進士,人家當然熱情啦。可是你爹不給人家繼續熱情的機會,卻又怪誰?不說給人好處,就連求人幫忙都沒有…不能靠人情往來建立交情,怎么可能維持這股熱情?

  徐元佐笑道:“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世兄日后自然就會明白的。不管怎么說,如今咱們該盡的禮數都要盡到。別人若是不知禮尚往來的道理,咱們也管不了。”

  鄭存恩點頭道:“世兄說得是。不過整日介這般跑來跑去,喝茶說話,耽誤了不少學業。”

  徐元佐笑道:“磨刀不誤砍柴工,不耽誤的。殊不知,人情練達也是文章。”

  鄭存恩口稱受教,心中卻在想著這“人情”如何會成為文章。

  徐元佐頗有感慨。他以前不知道鄭老師的家庭底細,想著能供出個進士的小門小戶,必然不會小到哪里去。如今看來,鄭岳真是個天才。靠著族學里上課,不走歪門邪道,不走人情后門。硬生生在福建這么個科舉大省殺出一條血路。難怪給他講課的時候,基本功那么扎實。

  ——可惜啊,高分低能!

  徐元佐搖了搖頭,又開始安排明日該帶鄭存恩拜訪縣里的哪幾家人家。首先自然是要從鄭岳的鄉試同年開始,這層關系遠比后世的寢室室友牢固。然后在這些鄉紳的引薦下,再去拜會士林前輩,運氣好還能給鄭存恩找個高明點的師父——就如何心隱那種,雖然沒有直接受益,但是可以作為進入學門的敲門磚。

  朝中王學勢力固然大。理學勢力更不小,所以鄭存恩若是能拜入福建理學巨子門下。出頭機會遠比其父鄭岳要大得多。一般而言,考試天賦這東西不怎么會遺傳。

  長樂縣拜會之后。還要前往郡城。福州的進士舉人更多,同樣得從同年下手,然后去前輩家里刷臉。雖然鄭岳本人毫無知情,也沒書信,但是鄭岳的兒子加上開山大弟子,以及厚重的禮物,也足以叫人挑不出毛病。

  這些人家肯定還要寫信給鄭岳表示感謝,所以為了避免鄭岳一頭霧水,徐元佐搶先一步以匯報工作的姿態向老師通報了自己的行程。并且附上了給各家的禮單,這樣也方便培養一下自己老師的情商,不至于連怎么送禮都不知道。都說師徒如父子,徐元佐深感自己上輩子吃老爹老娘吃得太狠,這輩子真是來還債的。

  福建這邊耽誤了徐元佐太長時間,若是再不啟程就要等到明年才能到廣東了。然而他給林大春備下的禮物有很大一部分是年貨,過了年,效果自然就要大打折扣——光是學生不遠千里來給老師拜年,聽著也好聽呀!于是不等鄭家新宅徹底完工,他便留下了幾個管事人盯著,自己帶著大部隊起航前往廣東潮陽,林大春林老師的老家。

  高拱復相第一位被剪除的大吏,便是時任浙江提學的林大春。可以說徐元佐趕了個巧,成了林大春的關門弟子。這位高官回到潮陽之后,不再出仕,閉門著述直至逝世。就在徐元佐的船隊行駛在并不太平的閩粵洋面上時,另有一艘小船貼著海岸線,將徐元佐給鄭老師的書信送往松江。

  鄭岳收到這些書信的時候,已經到了要忙乎春耕的時候,整日里焦頭爛額。看到徐元佐寄來的書信,他只覺得心頭一暖,自己沒有白白為這個學生鋪了路。然后在某天晚上,無意間與玉玲瓏說起,感嘆徐元佐還是個頗為重情重義之人。

  玉玲瓏聽了差點嚇出一身冷汗:自己要托付的進士老爺,總不能如此不通人情事理啊!平常你跟那些大戶出去吃吃喝喝,雅集詩會,的確不用你回禮,因為你是地方父母嘛。可是家鄉那邊誰買你的賬,徐敬璉這分明是在點醒你啊!

  徐元佐寫給老師的信,自然沒有必要對內宅人保密。玉玲瓏乘著幫鄭岳整理書信文函的機會,找了徐元佐的信從頭到尾讀了一遍,方才知道這里面非但有提醒,也有表功,主要還是安排回信。

  回信首要任務就是對徐元佐和鄭存恩的“巡訪”進行確認,表示出于自己的指派,這樣人家才能理直氣壯地將這份人情落在鄭岳鄭永翰的頭上啊。

  玉玲瓏知道鄭岳肯定不會有這種意識,又想到自己日后能否在大婦面前抬頭,關鍵還在一個“內助”上,便草擬了幾封回信。也虧得徐元佐心細,拜訪了誰家,是什么關系,最近這戶人家發生了什么值得一敘的事件,都落在紙上送了回來,所以這些回信非但不用擔心搞錯人物,甚至可以言之有物地與人進行溝通,發表一些無關痛癢的“意見”,叫人覺得毫不敷衍。

  鄭岳見了更是大為驚訝:“竟然能寫得好似你親眼所見一般!”

  玉玲瓏笑道:“也虧得敬璉交代得格外清楚。老爺,您看這樣回信可妥當?”

  “自然無妨。”鄭岳是個連回信都想不到的人,有人寫好了,豈會有什么意見。

  玉玲瓏道:“那就要請老爺在這上用印了。”

  官場上面所謂的親筆信,基本都是師爺代筆,表示遠近親疏全在用印上面。玉玲瓏見鄭岳拿了名章就要往上鈐,連忙阻攔道:“老爺,這封信是給您同年的,宜用齋室。”說著,迅速將手上的書信分了類別。給親戚朋友的,給長輩前輩的,給同年同窗的,給地方守牧的,不同書信口吻不同,用印也有區別,或是名字,或是齋室,或是官職,或是學位,還有各種閑章。

  鄭岳從來沒有關心過這些小細節,即便有人給他寫信,他也只看內容不太在乎落的印款。有時候甚至連抬頭都不看完呢!給玉玲瓏這么一說,方才知道自己差點讓人笑話,慶幸道:“還好有你,還好有你。”

  玉玲瓏聽這話比聽到什么都高興,還貢獻了幾方自己的閑章,借給鄭岳應急。反正那種格言章和詩詞章誰用都一樣,外人豈能知道這些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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