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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九 李如松

  徐元佐到了明朝之后,最大的感觸就是這里什么都不犯法。八一●ww.81zw.cm▼這當然是因為他前世今生都是商人,殺人放火距離他太遙遠,真正受到約束的就是經濟、金融法規,而目今哪有這些?別說造炮造火藥了,就算他搞傳銷、賣鴉片,都沒法律限制。

  作為文科生,徐元佐并不會“摳炮”,鏜車挖炮膛技術對他來說還是太過高端,從名字上也只是直觀知道可以這么干,但具體的技術條件一概不知。不過他還有兩個大殺器,那便是鐵模鑄炮和中心冷卻。

  這兩項技術其實就是現在全世界主流鑄炮的升級版本。因為泥模鑄炮的泥范需要徹底陰干,時間長達三個月。而且不能有氣泡,否則鐵炮炮膛就會有沙眼,造成使用壽命降低,以及炸膛的問題。這是限制鐵炮產量和質量的技術瓶頸,因此李騰說一門炮價值千兩,正是因為廢品率太高。

  如果光從單門火炮的材料成本來說,即便千斤鐵炮,折銀也不過一百余兩而已。

  徐元佐需要花心思考量的,更多放在了技術保密上。

  在遼陽修整兩日,徐元佐也見到了李成梁最有出息的兒子:李如松。這位大將也是明代軍事史上繞不開的人物。

  因為萬歷三大征,他負責搞定了二個。

  今年李如松只有二十二歲,比徐元佐大不了多少,已經中了武進士,承襲了世職,并且上過了戰場,渾身上下帶著遠勝其父的血殺氣。

  李如松少年得志,不像其父那樣知道低調做人的道理。他在平寧夏哱拜之亂時,不肯屈身事上,對文官沒有半點好臉色,鬧得將帥不合,官司一路打到了萬歷皇帝跟前。在徐元佐眼里,這人極好相處。只需要輕輕捧他,夸他,贊他,服從他。他就能把你當知心好友。

  李成梁另外兩個兒子年紀還小,所以也就吃飯的時候叫出來見了見,然后便沒有交集了。只有這位李如松,非但見了面,而且還每日里過來說話。更是邀請徐元佐去城外騎馬射獵,完全是當朋友相處。

  如果說李成梁安排李平胡跟在徐元佐身邊是看了張居正的面子,那么讓長子李如松與徐元佐交往,則是單純感覺徐元佐此人配得上。

  徐元佐當然不會浪費一代名將相伴的機會,在遼陽稍事休息之后,便帶著剩下的商貨前往鎮北關了。之前從梁房口到遼陽,商隊雖然能夠利用驛站住宿、餐飲,但都是要給錢的,費用不低,而且沒法使用軍馬、騾子。這回有李如松李平胡相伴。連費用都省了,沿途隨便調換牲口,根本不用惜力。雖然是占公家的便宜,但感覺上十分舒爽。

  徐元佐親自去點數了驛站備存的馬騾,數目上竟然與部規上的絲毫不爽,而且喂得也算用心,可見驛政還十分清明。

  “遼東人少,村落集中在城池附近,若是沒有這些驛站,根本無法交通了。”李如松見徐元佐對驛站格外上心。便解說了一句。八一◆

  徐元佐左右看了看,道:“果然是要比江南地方強太多了。不過我家也開客棧,若是江南的驛站也像遼東這般,我就要少很多生意了。”

  李如松覺得這個秀才既沒有讀書人的清高。也沒有商賈的市儈,頗讓人覺得真誠友善,又不失聰明機智。這一路上走來,倒是親近了許多,并非全是因為父親要他與此人交好。

  “遼東如此寒冷,騾馬過冬一定很麻煩吧。”徐元佐道。

  李如松道:“有棚子還好些。關鍵是得備足料。若是料不足,牲口到了春天就要掉膘、生病。”

  徐元佐想到天候越來越冷,眉頭皺起:“那若是趕上天旱酷寒,豈不是損失極大?”

  李如松無奈:“老天爺的事,能咋辦?”

  徐元佐道:“我這一路過來,倒是看到了不少農田,卻沒見成片栽種的牧草。”

  “牧草也要栽種?”李如松意外道:“野外到處都是,何必廢那個力氣?”

  徐元佐搖頭道:“從野外樵采牧草固然能用,但結果便是逐水草而居,因為吃完了就得去找新牧場。一塊地也不能老吃,還得叫水草休養起來。夷人如此并沒甚么,咱們漢人卻是農耕之族,要在一塊土地上世代生息的,所以這牧草也得像莊稼一樣精耕細作才行。”

  李如松細長的眼睛瞇了瞇,認真考慮了一下徐元佐的建議。他道:“主要是怕入不敷出。”要栽種牧草,肯定是要人力和畜力的。若是產出小于投入,那不就虧了么?

  “要想像糧食一樣賣出去,那恐怕是有點難。”徐元佐道:“不過日后遼東要開馬場,配套的牧草地是肯定得有的。對了,現在牧草現蕾了嗎?”

  “這時節都快要開花了。”李如松道。

  徐元佐道:“那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做個小實驗。”

  “實驗?”

  李如松從未聽說過個這個詞。

  李騰倒是聽徐元佐說過,大約就是丹家所謂“試藥”的意思。只是牧草跟煉丹能有什么關系?這實驗從何而起?

  徐元佐也不肯明說,只是道:“請子茂兄命人樵些牧草來,切成細料。再洗個大壇子,壓實裝滿。”

  李如松雖然不解其意,但反正也就是動動嘴的事,便命人叫了驛站的馬夫來,將徐元佐的要求說了。馬夫本就是軍戶,對將軍的話豈敢置喙?當即喊了幾個人,去收割新鮮牧草。

  “然后呢?”李如松問道。

  徐元佐好整以暇:“然后咱們該干嘛干嘛。對了,這兒有酸么?”

  四千年前,草原民族意外現了酸奶,現口感要比羊奶好,于是有意識地開始制作酸奶。突厥人將酸奶帶到了西方,蒙古人又將之帶到了東方。所以在整個北方,酸奶都是十分常見的奶制品。

  徐元佐到了遼東之后大量肉食,蔬菜攝入不足,總會覺得膩,便將酸奶當點心吃。此刻突然要酸奶,李如松也沒有多想。吩咐人去準備便是了。每個驛站附近都有村落,大些的甚至還有市鎮,要找些常備的飲品并不困難。

  等馬夫打來了草,切成細料裝入壇中。徐元佐已經吃了小半罐的酸奶了。

  李如松早就沒有了耐心,忙別的事去了。李騰守在徐元佐身邊,要看看他到底做什么實驗。

  徐元佐等馬夫裝滿了壇子,道:“去幫我和點泥來。”

  馬夫應命而去。

  徐元佐將手中的半罐酸奶倒進了壇子里。

  “你…”

  “噓!”

  徐元佐止住了正要問的李騰,蓋上了蓋子了。

  不一時。馬夫挑著濕泥回來了。

  “封死。”徐元佐道。

  馬夫依言照辦。

  徐元佐等他徹底封住了壇子,道:“好了,這個壇子交給李將軍帶走。”說罷竟轉身走了。

  李如松不知道徐元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徐元佐只說,日后自然分曉。李如松便也不再追問,只命人將這壇子帶上,等回到遼陽往馬廄里一扔便是了。這事不過是個小小的插曲,李將軍轉天就已經將之拋諸腦后了。

  李騰倒是追問了一番。

  徐元佐道:“這法子我也是書上看來的,未必就真的能成。若是真的成了,日后春夏收的牧草,可以貯藏到冬天還是青的。此所謂青貯法。最大程度保證牧草之中的養分。牲口還愛吃。”見李騰一副“原來如此”的模樣,徐元佐連忙道:“但我這個真是掃了一眼看來的,未必可靠,所以還是先做不說,以免丟人。”

  李騰笑道:“你倒是謹慎。”

  徐元佐挑了挑眉毛:“那是當然,否則怎么做生意?”

  “這也是生意?”

  “必須的呀。”徐元佐笑道:“若是這青貯法真能有用,牲口冬天都能吃到青料,過冬存活率也就能大大提高了。你說這么好的技術,能不值錢么?”

  李騰道:“聽你這么說,倒真是能值錢…”

  “聽你這不屑口吻。好像并不贊同嘛。”

  “并非不贊同,只是好奇。”

  “嗯?”

  “對你來說,有什么東西不能賺錢的么?”

  李騰的這個問題,讓徐元佐陷入了深思。

  “理論上說:任何事物只要有價值。就能有價格。”徐元佐總結了一句:“嗯,就是這樣。萬物皆有其價,或多或少罷了。”

  李騰道:“你其實不用如此認真地回答貧道。”

  ——我只是在嘲諷你罷了。

  李騰心里補了一句。

  不管怎么說,徐元佐還是相信自己并沒有錯。

  如此走走停停,從遼陽出后的第七天,車隊到了開原城。中途耽擱了一天。是因為李如松要在鐵嶺招待徐元佐。

  李家是鐵嶺人。

  只說遼陽出來之后,鐵嶺還真的是最大的城市,商業幾乎能趕上朱里的三分之一了。至于途中經過的沈陽,如今還只是個兩條街的衛城。城里非但有菜地,還有牲口圈,根本不能跟鐵嶺這種大城市相比。

  開原在后世是鐵嶺的一個縣,但是眼下卻是與鐵嶺平級的要害之地。此地是三萬衛、遼海衛和安樂州的中心。前兩者是軍鎮,安樂州則是安置邊墻外生番內附的地域。在鐵嶺時只能感受到胡風,到了開原,就能看到許多穿著異域風情的蒙古和女真人了。

  這些人看到明軍大隊人馬,總是自覺地退到道路兩旁,以敬畏的目光看著馬蹄踏過。

  李如松注意到徐元佐對蒙古人和女真人頗為好奇,便道:“敬璉想必是沒見過夷人吧。”

  “江南傳說也有夷人,不過早就看不到了。”徐元佐道:“只看這些人,真難想象竟然是橫掃歐亞的兇悍之族。”

  李如松哈哈笑道:“這些蒙古人跟邊墻外的蒙古人可不能同日而言。外邊那些韃子,就像是狼。這里的韃子,無非長了個狼的樣子,其實已經跟狗沒甚區別了。”

  徐元佐對這種裸的民族歧視并不習慣。不過仔細想想,這個時代還沒有近代民族概念呢,自然也談不上歧視。李如松恐怕是單純出于統治者的身份表的感慨。

  “那女真人呢?”徐元佐問道。

  “女真?”李如松大笑一聲:“他們是蒙古人的狗。”

  徐元佐哦了一聲。原來在這里的歧視鏈是:漢人歧視蒙古人,蒙古人歧視女真人,熟女真歧視生女真。生女真誰都不歧視,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歧視”這個概念。

  徐元佐用余光偷看石鐵。石鐵臉上毫無異樣,好像李如松說的女真人跟他毫無關系。不過從服飾容貌上看,石鐵的確像是漢人,這也就夠了。

  李如松舉著馬鞭,遙遙在一群“蒙古人”身上掃過:“敬璉你看,那些人就是熟女真。”

  徐元佐望過去,道:“跟蒙古人沒甚么區別嘛。”

  “女真人本就是假的。”李如松道:“先是契丹人死命欺負女真人;后來女真人起來了,建立金國,先滅了契丹,又滅了北宋;這幫夷人懂什么治國?就學契丹人的樣,死命欺負蒙古人。結果蒙古人起來之后,將女真人幾乎殺絕。”

  北方民族史歷來復雜混亂而且小眾,徐元佐在這方面看的書不多,聽李如松講起來,還覺得挺有意思。

  “現在咱們說的女真人,都是蒙古滅了之后,從極北的鮮卑荒原遷徙過來的生番。這些生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聽說我大明與蒙古人是仇敵,又聽說蒙古人跟女真人是仇敵,便自稱是金國后裔的女真人,請求朝廷讓他們在此生息漁獵。”

  鮮卑荒原就是后世的西伯利亞荒原,也是許多北方民族的源地。

  李如松如數家珍,雖然少了一股學術范,卻叫人覺得頗為可信。徐元佐也隱約知道這事,因為黃臺吉改族名為滿洲(manju)的時候,一并否認過本族與女真(juxen)的關系。在黃臺吉時代,女真人的確不需要再冒充金國后裔了。

  “他們與蒙古人通婚,穿蒙古人的衣服,學蒙古人的式,起蒙古名字說蒙古話,所以看上去跟蒙古人差別不大。”李如松道。

  徐元佐問道:“他們不是要剃光頭留個小辮子么?”

  “剃頭?那是生女真的習俗。”李如松道:“熟女真要么學蒙古人梳辮子,要么學漢人結髻。不過他們不戴巾。”

  徐元佐又望向李如松剛才所指的那些女真人,道:“那些人看起來跟蒙古人一樣,子茂兄是如何判定他們是女真人的。”

  李如松嘿嘿一笑,并不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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