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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三 主義之爭

  “北方,尤其是西北,財貨不足,民生凋零,日用商貨全仰仗南方。他們手中即便有白銀,也會被南方吸光。”徐元佐道。

  如果將大明的南北方看做是兩個經濟體,南方肯定是處于絕對的出超地位。山陜要購買江南的棉布和湖廣的糧食,這是生活必需品,量大且價高。而他們能夠提供的皮革、畜牧、少量礦產,根本不足以扭轉他們的入超地位。因此他們手中為數不多的白銀必然會流入南方。

  “江南、兩廣、閩浙,這些地方可是從整個天下——包括日本、西洋、乃至更西面的泰西吸取白銀。物以稀為貴,以濫大街為賤,江南白銀日益增多,恐怕一兩就只能當半兩用。百姓辛苦積存的銀子,等若貶值一半。”徐元佐看到徐璠臉上的迷茫,直截了當道:“咱們家一萬兩銀子,就成了五千兩。”

  “還有五千兩呢?”

  “噗,就這么沒了!”徐元佐比了個泡泡爆裂的手勢:“就跟寶鈔一樣。”

  只要祭出寶鈔,就算是徐璠也能明白。那個是極端的信用貨幣,完全沒有儲備金,更操蛋的是朝廷關閉了兌換渠道,寶鈔不能兌換白銀和銅錢。更更操蛋的是,寶鈔還不能用來繳稅——當時大明收的是實物稅。更更更操蛋的是,寶鈔還會折舊。

  想想看,如果你拿著一張一百塊錢的人民幣去購物,營業員說:“這張紙幣太舊了,只能當七十塊錢用。”你是給他一拳,還是給他兩拳?

  白銀因為是天然貨幣,可以窖藏,所以貶值速度不會像寶鈔那樣快。但終究是不可避免的。而北方沒有貨幣流通,進入通貨緊縮,商業無法發展。一旦遭遇氣候轉冷,農耕線南縮。糧食產量降低,就會造成餓殍遍野的慘狀。

  更不要說大明朝廷的財富再分配職能幾乎為零,大量糧食囤積在藩王、勢家、地主、巨賈手中,百姓除了造反就只有乖乖餓死。

  “這個過程可能很長,比如五六十年,但是禍根埋下了,要想再鏟除它就難了。”徐元佐道。

  徐階常常嘆了口氣:“國家以文學取士,其人不通商道。焉能治政?敬璉能眼見于此,非天授耶!”

  徐元佐沒有謙虛,只是微微欠了欠身。

  “只是首輔,還是得張江陵來做。”徐階道。

  徐元佐頗有些意外,為何話說到了這一步,徐階還是鐵了心要支持張居正呢?

  徐階朝徐璠揮了揮手:“你且先去。”

  徐璠身子僵了僵,差點走出同手同腳一順邊來。他心中頗為好奇:什么事能跟徐元佐說,卻不能對自己這個長子說。

  徐階并沒有答疑的想法,等徐璠出了書房,方才對徐元佐招了招手:“你來。”

  徐元佐依言上前。垂手侍立一邊。

  “這話我只跟你說,你不可再跟任何人提起,也不能寫入筆記之中。”徐階鄭重道:“事關徐氏滿門性命。你可答應?”

  徐元佐面色凝重,點頭道:“大父且放心,小子不是不明道理之人。”

  徐階微微垂下了眼簾,道:“從國朝開創以來,你可知道朝堂上是誰在跟誰爭?又爭些什么?”

  徐元佐感覺到皮膚上寒毛盡豎,差點將高中歷史書里的內容脫口喊了出來。

  ——是相權與皇權的矛盾!甚至可以說,是官僚集團對政權的奪取!

  徐元佐不知道徐階是怎么看的,但這是后世學人的一種觀點。

  “國朝之初也有宰相,而太祖高皇帝興大獄廢止之。其后成祖文皇帝設內閣。以備咨問,以九五之尊攝領六部五軍百官之政。再其后…”徐階說道這里。似乎有些疲倦,微微垂下眼瞼。直接跳到了關鍵:“內閣事權日重,與帝威相進退…”

  徐元佐已經明白了徐階意思:“大父是否覺得,皇帝垂拱而治,而百官行政,各司其職,才是最好的?”

  徐階不用回答這個問題。在他登上首輔高位的時候,他就已經將答案寫在了值房里。

  ——以威福還主上;

  ——以政務還諸司;

  ——以用舍刑賞還諸公論!

  皇帝應當受萬民膜拜,也因此可以享受天下子民的供養。前者是威,后者是福。這便是威福還于主上,也是對嚴嵩的總結:竊威據福,不當人臣!

  而在威福之外呢?

  政務要還于諸司,讓六部與諸寺承擔自己的權責,處理大明上上下下的大小事件。這原本也是被嚴嵩竊取了,現在要拿回來,拿回來給誰?給諸司,而非給皇帝。

  用舍刑賞是人事和司法權,這部分權力要還給公論,也不是還給皇帝。

  三句話既清算了嚴嵩,表明了自己與嚴嵩的區別,這叫承上。同時又闡明了自己的立場,強調了諸司和公論,這叫啟下。

  這是徐階的執政綱領,也是官僚集團對皇權的宣戰檄文。盡管徐階百般掩飾,讓皇帝以為自己仍舊是掌控諸司、公論之人,事實上大明的政權和皇權已經分道揚鑣了。下一位統合政權和皇權的明朝皇帝,要等崇禎皇帝朱由檢繼位,而他最重要的工作卻是謝幕。

  “他們說夏文愍公是權相,說嚴分宜是奸相,說我是權奸,呵呵。”徐階輕笑一聲,充滿了鄙夷和不屑。

  夏文愍公就是徐階的恩師夏言,當國時因為做事雷厲風行,豪邁強直,被稱為權相。嚴嵩的奸相之名就不必說了,簡直可以跟秦檜媲美——雖然真正能夠歷數他罪責的人并不多。而稱徐階為權奸,則已經有了風聲,恐怕徐階一死,此風便會盛行。

  說徐階“權”,因為他說一不二;說他“奸”,主要是假借眾議。

  反對者如高拱郭樸。指責徐階不與其他閣輔商議,就發表了先帝的遺詔,而且還將遺詔寫成了罪己詔。這眼里是有公論么?只此一點。足以證明徐階之“奸”,絲毫不遜嚴嵩。

  “那些蠅營狗茍之徒。是看不透的。”徐階長嘆了一口氣。

  徐元佐突然明白徐階為何要執著地倒嚴了。

  如果只是為了給他老師報仇,這個動力恐怕還不夠。因為徐階內心中已經站在了官僚集團一邊,他的政治抱負是像老師夏言、前賢楊廷和那樣,讓皇帝成為一尊只負責吃香火的神,而不是一個指手畫腳的國家領導者。

  嚴嵩卻是皇帝的一條狗。

  這種信念上的沖突,根本不是任何利益交換能夠彌合的。

  徐階若是等不到倒嚴的機會,恐怕會一輩子熬下去,但他不會放棄這種信念。

  高拱以為自己是與徐階爭權。在徐階看來卻是高拱在為皇帝爭權。兩位名垂明史的閣輔老先生,在國家的政治心臟撕破臉皮,公然吵架,正是因為這種信念上的沖突。

  徐階選定張居正不放松,也是因為徐階相信大明朝堂之上,唯獨張居正與他有同樣的信念。

  至今為止,誰要是反對忠君,那絕對是離經叛道,被天下所唾棄。

  保皇派的力量如此之大,徐階只能穿戴偽裝。偷偷地埋下種子。他年紀已經很大了,而張居正還年輕。如果張居正能夠當二十年首輔,天下將會變成何等模樣?皇帝還能隨心所欲地下發中旨么?

  “趙石洲也已經六十八了。”徐階嘆了口氣了。

  趙石洲的思想比張居正更為激進。徐階與趙貞吉的分歧在于手段。而非根本。然而年紀上來說,趙貞吉再過兩年也該致仕了,并不是一個好種子。

  徐元佐嘆了口氣:“大父肯定是覺得,只要這股涓涓細流能夠匯聚更多的力量,變成長江黃河,天下其他所有事,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徐階靠回椅背:“敬璉不以為然?”

  徐元佐想到了階級論,想到了經濟是上層建筑的基礎,不過最終只是道:“得民心者。得天下。”沒有一個形成真正的階級,即便接連幾代首輔都能自覺地維護政權。對抗皇權,但這個國家終究不可能發生質變。

  徐階道:“所以你要做的就是收買民心?”

  徐元佐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答話。這話說出來真是要人命的。

  徐階繼續道:“夫山只是非君非父,你是真正的無君無父。時人將‘無君無父’視作洪水猛獸。老夫真正看到你這個無君無父之徒,反倒覺得有些意思。”徐階輕笑一聲。

  徐元佐想了想,堅定道:“大父,我只是想自己過上好日子,身邊的人過上好日子,越多人過上好日子,我就越高興。若是官府不讓人過好日子,我就不要官府;要是朝廷不讓人過好日子,我就不要朝廷;要是皇帝不讓人過好日子,我就不要皇帝。”

  徐階晃了晃身子:“你怎么知道百姓要過哪種好日子?”

  “網開一面。”徐元佐道。

  成湯在野外散步,看到有人張四面網捕鳥。他拆掉了三面,表示走獸飛禽愿意去哪去哪,愿意自投羅網的就進來。徐元佐以此典故表明心跡:愿意對皇帝頂禮膜拜也好,愿意自己的命運自己掌握也好,隨心所欲吧。

  徐階笑了笑:“今日已經說得太多了。”

  徐元佐知道自己該走了,還沒走到門口,就覺得腳步沉重,停下轉身問道:“大父,假若北方絕收,餓殍遍野,亂兵與流民相媾和,破城奪糧,呼嘯于山陜湖廣河南之間,直逼京師。而各鎮總兵心懷叵測,不思勤王…如何是好?”

  徐階皺了皺眉頭,道:“敬璉,這是你對國朝體制尚不明了之惑。我朝各府縣都有公倉,米糧存留極多。三年災荒,也不過如淮徐如今這樣,略有小亂罷了。若是亂兵參與,則先安兵心,再賑濟災民,就如南京振武營之亂,并非難解之事。至于各鎮總兵,呵呵,嘉靖以來,總兵連游擊守備都不能委任,一切事權皆在提督文官手中,何足道哉?”

  “若是…”

  “若是真的大廈將傾,圣天子遷都南京,以長江為天塹,不失南宋故事。只要有英才輔國,數十年積蓄,銳意北伐,我大明還能再開盛世。”徐階道。

  徐元佐朝徐階拜了拜,悄然退了出去。

  還能說什么呢?

  這種認知正是徐階無視一條鞭法的巨大缺陷,硬要將張居正送上首輔之位的基礎。他根本不能相信六十年后,大明天下就烽火四起、岌岌可危。等到了甲申之變,皇帝殉國,士林喪節,非但改朝換代,還亡了天下,連華夏衣冠都不復有。

  徐元佐走到外面,天色已經全黑了。一旁棋妙過來說徐元春請他過去吃飯的事,徐元佐也只是木然挪動步子,腦子里卻是在想別的事。要說一個朝代的興亡,總有其規律。對于封建王朝而言,似乎又有些無解。然而現在可能推翻封建制度么?

  徐元佐理所當然想到了資本主義,然而他自己卻根本不相信資本主義能在短短數十年內從萌芽變成小樹。無論經濟學家如何定義資本主義,作為一種經濟社會制度和社會意識形態,首先得有資產階級。

  資產階級并等于商人或是手工業主。

  他們首先得是生產資料的擁有者,其次是愿意將利潤投入擴大再生產的資本控制者。然而在大明的現狀卻是,掌握了生產資料和資本的商人、手工業主,紛紛跑去當地主了。只有進化成官僚地主階級,他們才覺得人生無憾。

  且先不說官僚在政治上的優勢,光是地主在經濟上的優勢都讓人心生向往。只需要看看仁壽堂去年包稅的主要利潤點就知道了,土地仍舊是主要收益來源。

  徐元佐無法想象自己帶著一幫官僚地主奔向資本主義是何等情形。他反而要糾結,自己是否要向利潤和傳統妥協,多多買地,從小商人變成了大地主。

  ——果然穿越之后當個軍閥更省心。

  徐元佐心中暗道,已經看到了徐元春園子里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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