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家里灶臺空著么?能燒水么?”
“云間公益廣濟會大量收購開水,一桶開水三十文!城門口錢水兩訖!”
“廣濟會收購成衣,棉衣!”
“收購鋪蓋!”
“收稀粥咯!”
“收熬好的皂角咯!”
背著廣濟會牌子的年輕人在街上大聲吆喝著,恨不得挨家挨戶敲門。如果是索捐當然會被人憎惡,可下訂單卻是江南百姓最為喜聞樂見之事。
此刻剛過了午飯時間,家家戶戶爐灶都空著,后院里打一桶水,燒開,成本不過是三五文的柴火錢,送到城門口就能收益十倍,這買賣做不做得來?
至于棉衣、成衣、鋪蓋,價格雖然沒有明說,得看具體品相和用料,但是一桶水三十文的價格放在前面,誰都不擔心廣濟會壓價。甚至于有人將這種廣撒訂單的行為,視作接濟鄉里,盤算著是否有必要賣了家的舊物,換上新的。
哐!哐!哐!
三聲鑼響,頭戴紅帽身穿紅襖的閑人扯開嗓子喊道:“仁壽堂袁老爺仁心義膽,捐三千兩銀子賑濟災民咯!”
他走了兩步,又用力敲響銅鑼:哐!哐!哐!
“仁壽堂袁老爺仁心義膽,捐三千兩銀子賑濟災民咯!”他一路喊了下去。
哐哐哐!
“仁壽堂袁老爺仁心義膽,捐…”
袁正淳站在家里前院,聽著外面的傳報聲漸漸遠去,良久方才嘆了口氣。
袁文成走到父親身后,親聲勸道:“父親,外面寒,進去吧。”
袁正淳拉了拉身上的暖袍:“外面涼快。”他吐出一道白霧。又道:“你們兄弟幾個,有出去救濟災民的么?”
袁文成面上有些尷尬,道:“父親。這不過是徐敬璉邀買人心的偽善之舉,我們參合什么。”
袁正淳又長出一口氣。化作水霧消散空中。他道:“我以前只以為你們是欠缺做生意的手段和頭腦,現在才知道,你們根本沒有認清楚什么才是商賈。”
袁文成嘴上沒說話,心中卻是不滿:商賈不就是低買高賣,經營致富么?難道還要為國為民?
袁正淳看看兒子這副神態,后面的話也懶得再說了。這回仁壽堂開會,徐元佐有句話讓他頗受觸動,甚至重新審視自己數十年來的人生歷程。這也是他帶頭認捐三千兩的主要原因——其實這回徐元佐重點在借人借物。對銀子真沒多大需求。
——真正決定我們生死富貴的,并非朝廷官府,而是那些對咱們有需求的人。
徐元佐在會上如是說。
對商人而言,最恐怖的故事大概是太祖皇帝殺沈萬三的事。當然,也有傳說沈萬三跟著張三豐修道飛升了。總之這都是傳說故事,事實上沈萬三并沒有捐建南京城墻,也沒有提出要替朱元璋犒勞軍隊,很大可能上他早在大明建立之前就已經身故了。
所以這則恐怖故事建立在“傳說”的基礎上,自然不能當做前輩經驗頂禮膜拜。然而仍舊很多人都誤以為商人的存亡興衰決定于官府朝廷。
徐元佐卻提出了另一個思路:商人興起于民,本就是萬民之中肯吃苦、有腦力、壯膽略、愿拼搏之人。如果按照“民如水。君如舟”的說法,商人自然也是水。既然是水,就有載覆舟船的能力。
那么為何還要懼怕舟船呢?
因為商人是“水之皮”。最容易被舟船上的人舀起來。一旦離開了江河湖海,無論是被拿來煮開泡茶,或是洗滌衣物,都再無反抗之力。所以危險雖然來自舟船,但根源是因為離開了人民的汪洋。
只有將平鋪的“水之皮”,變成有縱深的“水之骨”,才能不怕朝廷官府。要成為“水之骨”,那就必須讓其他百姓——水之血肉,緊緊依附其上。
如今天災就像是血肉受到了創傷。若是不將爛肉剜去,修養肌肉。使其結痂痊愈,那么等爛到骨頭上。就算大羅天仙來了也難起沉疴了。
這是個很大的道理,也是個很小的道理。
流民流寇并非只有明末才有,往前看看簡直數不勝數,根本不用提前知道李自成、張獻忠。就算深信大明鐵打的江山不會亂,那么看看倭寇之亂呢?多少大戶被劫匪搶劫、綁架?若是大家收入富裕,合法掙錢,肯如此鋌而走險、泯滅良知的人決不至于那么多。
“現在拉他們一把,總好過日后被他們拉下馬。”徐元佐說完就知道這次的會議并沒有多少成效。因為與會眾人都是江南人精,心里算盤打得啪啪作響。他們不愿看道理,只肯盯著最后的銀兩數目看。
任由徐元佐說得再動聽,在他們耳中,最終只是匯聚成了一句話:要多少銀子?
徐元佐本來也不抱著尋求同志的想法,雖然有些悲哀,但是自己這張嫩臉還有些面積,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并沒有人與他做對。這當然也是托了銀子的福,若是去年包稅沒有賺到那么大的利潤,誰肯買這個賬?
袁正淳雖然聽進去了,終究隔得略遠,而且年紀大了,真正能做的也就是帶個頭,給人給銀罷了。
冬天日頭短,過了申時天就漸漸黑了。
城外的難民還是排了長長的隊。
徐元佐在客棧里安排了大略方針之后,也到了城外。這回動員的“志愿者”不少,各家的伙計、奴仆都加起來,將近三百人。有浙江老兵幫忙維持秩序,開始有幾個想鬧事的,被狠狠打了一頓之后也就太平了。
老兵們都是上過戰陣的人,知道什么樣的人要死,什么樣的人死不了,下手可謂快準狠。徐元佐脾氣一向不算好,這種時候捋他虎須。真要被打死了也是活該。
解決了刺頭,其他人原就半死不活的,自然更好管理了。
反倒是唐行本鎮有些人不好弄。比如有人將水燒得半開。只是微微冒熱氣就提了出來。接收的人沒辦法,但凡的確燒過的。就給了銅錢。這種偷奸耍滑之事一旦發生,就會像是瘟疫一樣蔓延開去,甚至會讓人認為不偷奸耍滑簡直是頭腦有問題。
發生了幾次之后,姜百里便報到了徐元佐面前,深感羞愧。
徐元佐到了城外之后,親眼所見的爭執也有好幾起。
有個客棧的伙計一向好說話,卻終于忍不住有人做得太過分,直接將手刺入水桶之中。一陣撥撩,很快手掌就紅了,大聲喊道:“我這手都凍紅了,你跟我說這是開水?!”
那人這才悻悻而退,嘴里猶自不干不凈地嘟囔辱罵:“真是狗才,用的又不是你家銀錢…”
那伙計只能怒目而視。
徐元佐上前,握住了那伙計的手,果然是凍的。
伙計猛然間被人握住手,正要用力抽出來,卻見自家店長丁俊明對他擠眉弄眼。再定睛一看。嚇得肝顫:“佐哥兒…您來了。”他生怕徐元佐追究他剛才的“違規”,不敢多言。
“那人太過分。”徐元佐幫他把手焐熱:“今日也差不多了,好歹熬過去。”
伙計千言萬語堵在喉頭。只說了一個字:“只聽佐哥兒吩咐。”
丁俊明走到徐元佐身側,道:“佐哥兒,后面還有八十六個。”說話間,又有兩個災民洗了手臉,留下一盆污水,去粥棚那邊排隊登記,等著領粥了。“八十四個。”丁俊明修正道。
災民來了之后先排隊洗手洗臉、登記、領粥,然后集滿十幾二十人就被帶走安置。
徐元佐很滿意這個流程。看上去簡簡單單,但是能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將日常的職業訓練融入具體事務之中,沒有發生亂哄哄一窩蜂的情況。足以證明此子頗有頭腦,能夠加加擔子了。
“做得不做。”徐元佐對丁俊明道。
丁俊明心花怒放。臉上還控制著矜持的笑容:“全靠佐哥兒日常教導的好,我就是拿來用了而已。”他頓了頓又道:“而且若不是家里護院幫著維持秩序,這些災民也不肯排隊。”
人淪落逃難的境地,已經悲愴到了極限,即便往日是個講求秩序的人,也容易失去理智。負面情緒會在難民之中彌漫,懷疑、憂慮、恐懼、憤怒會滋生出來,更加抹去文明的痕跡。
陸大有小跑著找到了徐元佐,頭上冒著熱氣,就像是武林高手發功一般。
“佐哥兒,貨棧都落實了,這些人肯定都能住下了。”陸大有興奮道。
徐元佐尋求仁壽堂各股東的幫助,從貨棧、客棧劃分一些屋舍出來,讓難民居住。如今正是淡季,庫存也不多,空間有的事。反正不需要增添什么成本,大家樂得做這個順水人情。若是等客人、貨物來了,也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將難民趕出去。
徐元佐問道:“凍不死人吧?”
陸大有道:“我每處都看過,都是屋頂嚴密,四壁完好的好房子。就是地上有些潮,稻草略有不足,鋪得有點薄。”江南的冬天雖然也冷,但是只要在屋舍之中,要凍死也不容易。徐元佐點了點頭,又道:“為免不測,還是十人發個炭盆,燒一晚上能燒多少。”
陸大有心里一揪,道:“那得多少銀子!”
徐元佐瞪了他一眼。
陸大有只好改口道:“問了店家就知道了!”
“一共多少災民?”徐元佐問道。
“如果算上他們。”陸大有指了指還沒有登記完的,道:“一共是五百七十八人。”
徐元佐略略估算了一下人均花費時間,還是頗為滿意的。他做過管理工作,很多時候明明一人一分鐘足以解決的問題,真的執行的時候就會冒出各種幺蛾子。
一天時間之內能夠安置五百七十八人,對后世志愿者而言是羞恥,但對于教育程度基本是零的人群,已經很不容易了。他們之中很多人在回憶自己到底幾歲的問題上,就要浪費大量時間。
徐元佐道:“可以估算明日還有多少人來么?”
——這誰能說得準?
陸大有搖了搖頭,道:“我問下來,這些災民剛出徐淮的時候,大約有幾十萬。”
徐元佐挑了挑眉毛,沒有發表意見。他知道陸大有也是從災民口中聽得的消息,但是災民本身不具備調查能力,沒有數字概念更是常有的事。所謂人一上萬,無邊無涯,沒見過世面的人要想直觀判斷出幾萬人還是幾十萬人,基本職能靠猜。
“非但有南下的,也有北上的。南下這波更多些,不過到了泰州、南京就已經分散了。常州、蘇州那邊富庶一些,留下的人更多。”陸大有道:“凡是想著還要回家的,大多不愿跑得太遠,有口飯吃就停了。跑到這邊來的人,很多都是想找個活計做,許多人都說只要有活做,有地種,就不回家了。”
徐元佐松了口氣。這樣說起來,集中解決了這些災民的安置問題,最困難的一部分也就解決了。接下去就是按部就班的工作分配,在后世大概是比安置更惱火的事,但是在沒有人權概念的大明,找個穿公服的捕快就能讓他們聽話了。
這點徐元佐和他的團隊已經很有經驗了。
關鍵是讓他們做什么。
人力是最難量化的資源,同時也是危險品。一旦處置不好,可能引發罷工、暴動、混亂、戰爭等危險事件。
以唐行區區五六百人,當然很難產生那么嚴重的后果。然而斗米恩石米仇的古老智慧告訴人們,以工代賑,讓他們能夠自養自榮才是王道。
“大有,”徐元佐道:“先把災民里的工匠,尤其是做過木工、鐵匠的人找出來,明日一早帶他們去各工坊見工。”
“有人肯收么?”陸大有擔憂道。
“今晚就叫老姜去下訂單。”徐元佐的思路還是很清晰的。
要想拿訂單,就必須收留等比例的災民做雇工。雖然增加了人力成本,可是訂單帶去的利潤肯定更大,相信聰明的江南手工業主肯定能做出理智的選擇。
至于需要訂購的產品,徐元佐腦中也已經形成了一個清單,現在最令人擔心的問題是:松江能否提供足夠的原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