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關,唐行的仁壽堂總部只有兩個老仆維持日常清掃。…≦。…≦
賬房里的賬目已經全都封存,跟銀子一起藏在某處地窖里。徐元佐帶著沈玉君簡單參觀了一下小院,讓沈玉君大嘆松江人摳門小氣碩大無朋的仁壽堂,竟然用這么小的院子,就像一頭大象蜷縮在螺螄殼里。
在小會客廳里,徐元佐搬出全套的法律文件,逐一為沈玉君解釋說明。包括條款背后的邏輯推理,也毫無保留地講了出來。誰都能略費小鈔就搞到仁壽堂的全套契書,但是要想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就沒那么容易了。
沈玉君在聽了條款背后的邏輯之后,不得不承認徐元佐果然超越了普羅大眾。或者用演義話本里的形容,簡直如有神助。一條看起來是多余的文字,卻從異乎尋常的角度封死了可能存在的漏洞。
然而聽完了徐元佐的介紹,沈玉君卻是更恐懼了。
這種恐懼如影隨形,讓她一路上都沒有舒開過眉頭。
沈本菁坐在書房里,故作鎮定地喝著茶。他剛剛聽完了女兒的回報。雖然此行的目的沒有達成,但是徐元佐指出的路線確實值得考慮。而且聽了沈玉君的轉述,沈本菁益發覺得徐元佐開合資公司的建議的確不錯。
“你最后怎么說的?”沈本菁問女兒道。
沈玉君輕輕搖了搖頭:“我只說回來稟報父親知道。他給了個死話,說是愿意拿出八萬兩入股。”
“你如何看這個?”沈本菁拍了拍桌上的契書。
沈玉君整整想了一路,脫口而出道:“若是他真要違約,咱們也拿他沒有法子。不過換到他那邊想想,其實他更該怕我們。”
沈本菁面無表情,手指輕輕摩擦著茶碗邊沿。
“如果兩家合資開了公司,最大的資本就是船和人。”沈玉君道:“他投入的八萬兩銀子,以及咱們投進去的銀子,最后也是要變成船的。他又沒有人,所以公司資本其實是在咱們手里。為何咱們怕他違約。而他不怕咱們違約呢?”
因為咱們家沒有當官的,而他家背后站著半個朝廷吶。
沈本菁心中暗道。
沈玉君當然也看到了這點。她繼續道:“如果他敢有何異動,咱們也能撕破臉皮,到時候大不了魚死網破!以他那般謹慎小氣的性子。斷然是不會走這條兩敗俱傷的路子。”
“沈徐兩家并無深仇大恨,無非就是父親與姑父有些間隙,他總不可能砸八萬兩銀子,就為了害得咱們家破人亡。”沈玉君緩了緩,又道:“而且我看他與姑父也沒不像是父子情深的模樣。”
沈本菁想到這筆陳年舊賬就有些胸悶。他自認沒有任何對不起徐賀的地方。當初恩斷義絕乃至十數年不往來,說穿了就是年輕氣盛,不肯相讓。他無奈道:“當年我與你姑父其實也算要好。只是后來他染上了濫賭的毛病,我管得太多罷了。”
沈玉君多少聽說過這些舊事,道:“如此就更不用擔心了。徐敬璉早睡早起,文武兼資,亦不飲酒尋歡,更沒有賭博犬馬之好,想來跟姑父不是一路人。”
沈本菁道:“徐賀能生出這樣的兒子,是他造化。”他本是隨心感嘆。卻引來沈玉君的心病。
沈玉君鼻根有些發酸,強笑道:“父親,此事還要您做決斷。”
沈本菁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兩步,道:“若是利害如此清晰,想來你也不用糾結許久。且說說你的顧慮。”
沈玉君聲音一沉:“徐敬璉才能過人,眼光深遠,手段果決,宛如林中猛虎,海中蛟龍。孩兒跟他走在一起。總是有些畏懼,好像隨時都會被他吞了一般。”她話一出口,發覺頗有歧義,連忙解釋一句:“是怕家業被他吞了。”
沈本菁輕輕一笑。正待說話,突然聽到外面傳來熟悉的咳嗽聲,正是自己父親駕到。
沈老太爺拄著拐杖,腳下卻仍舊康健。作為白手起家的老掌柜,他已經多年不問家務事了,平日里也不涉足兒子的書房。
沈本菁連忙出去迎接。攙著父親手臂進來。
老太爺往太師椅上一坐,問道:“最近可是有甚么大事?”
沈本菁微微欠身,將沈家面臨的機遇與徐元佐的提議都簡略說了一遍。最后他道:“若是能夠運送漕糧,年入萬金尚是次等的,首要是與官家往來,日后能多條上進之路。”
沈老太爺望向孫女,道:“這是好事啊。你在愁些什么?”
沈玉君行了禮,將自己的顧慮又說了一遍。她頭一回認識到自己內心的恐懼時,頗有些恥辱的感覺。現在反復說了幾遍,倒是臉皮厚了,也不覺得有丟臉。
沈老太爺聞言,哈哈一笑,手指顫巍巍地虛點兒子:“就這事?”
沈本菁尷尬笑了笑,承認自己無能。
沈老太爺一只枯瘦的手摸向懷中。沈本菁和沈玉君好奇地看著這位老人,不知他要摸出什么寶貝來。
沈老太爺抽出手,飛快地將手中之物拍在茶幾上。
只聽得“啪”地一聲,原來是件不足一尺的小物件。
沈本菁眼睛圓瞪,倒是認識這件物事。
沈玉君好奇問道:“大父,這是何物?”
老人將拐杖倚在一旁,雙手握住這條圓柱形、像是搟面杖的物件兩頭,用力一扯。
一道明晃晃的寒光閃過,沈老太爺手里已經多了一柄匕首。
沈玉君嘴唇翕張,差點失聲叫了出來。
匕首上帶著血槽,血槽中藏著銹色,顯然是飲血奪命的兇器。
“你還認得?”沈老太爺轉向兒子。
沈本菁臉上緊繃繃的。他如何能夠不認得?第一次見到父親殺人的恐怖情景,恐怕絕大多數人都忘不了。
“這匕首是我十六歲下海時,族叔常鶴公給我的。”沈老太爺混濁的眼睛射出久違的精光,看著容顏不改的匕首,仿佛回到了那個風冷血熱的闖蕩歲月。
“那時候每次跳幫,我都是第一個。”沈老太爺長嘆一聲:“就是因為第一個跳上敵船的人可以多得五兩銀子。我是三十八歲上有了第一條船,不用再跳幫打殺了,可是這柄匕首卻沒有一刻離過身吶。”
沈本菁差點哭出來,跪倒在地:“兒子不孝,兒子知錯了。”
沈老太爺將匕首插回刀鞘,重新收回懷里,嘆聲而起,道:“現在家里是富裕了。不會為了五兩銀子就不惜命了。不過啊,我這個老糊涂就說一句:沈家是風浪里搏殺出來的家業,丟了就丟了,沒甚可惜的。若是丟了膽氣,可比丟了家業更慘吶!”
崇明與上海之間的水路要搖三個時辰,再從東趕到西,這一路上就得花三天時間。
徐元佐送走了沈玉君之后,不過七天就收到了回信,足以說明沈家還是頗為上心的。
按照原歷史劇本,隆慶年間海運漕糧一共只走了兩次,定額是十二萬石,工部給出的價碼只有一萬五千兩。從商業角度而言,只能算是一場試驗。不過即便后來取消海運,北洋航線也因此誕生了。
如果能借著隆慶海運的契機,徹底打開海路,對徐沈兩家而言是一條黃金航線,對于國家而言每年可以省費一千五百萬兩以上,同時還有機會刺激大明進入海洋世界。
這是江南家族的機會,也是華夏民族的機會。
徐元佐拿著沈家的回信,心中做好了決策,喚來棋妙:“準備車馬、禮物,通知羅振權,帶上人跟我去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