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得罪了我。”徐元佐道:“我只是惱他們在布行有眼線。”
布行里的眼線非但透露了高層變動的情況,還有徐元佐的行程安排——否則不會這么準地堵在甪直。考慮到徐元佐實際上是從唐行出發的,所以知道具體日期的人并不多,局限在幾個掌柜身上。
這些掌柜與客戶有深交很正常,但是沒頭腦地泄密就讓徐元佐氣憤了。
“你打算怎么辦?”羅振權問道。
徐元佐微微搖了一下頭:“不怎么辦。反正等我們的人成長起來之后,這些掌柜要么辭退要么打發外地。既然跟蘇州人眉來眼去,就別怪我下手狠。”
羅振權聽得也凝重起來,道:“不過咱們仍處于下風啊!”
徐元佐吸了口氣,扭過頭看著羅振權,面露不解道:“為何你們都有一種要跟他們硬來的意思呢?”
“不是敵手么?”羅振權也愣住了。
徐元佐搖了搖頭:“大家要都是為了賺錢,而且講道理,能溝通,那大可一起賺錢。碰到黑舉人那般不講道理,要吃干抹凈的,咱們才能跟他掀桌子。來來,我為你分析一下今日我跟他說話的內容。”
“我都聽到了啊。”羅振權半推半就,其實還是想聽聽徐元佐的分析。不知何時開始,他已經深深迷信徐元佐見識非凡,每次聽他講解都能升華自己。
徐元佐想想一頭羊是趕,一群羊也是趕,索性將顧水生、陸大有、姜百里一起招了過來。這種實際案例分析,不是經常能夠碰到的。何況精神起來了睡不著,閑著也是閑著,權當上一堂課嘛。
等三人到了,徐元佐將剛才翁弘濟來訪時的對話,不厭其煩地一一復述,就是要讓三人知道全部的信息。他說完喝了口水,問道:“你們聽過之后得出些什么來?”
三人互相看了看。又望向羅振權。羅振權揮了揮手:“你們都是靠頭腦吃飯的,我是靠膀子力氣,就聽著學吧。”
顧水生先道:“佐哥兒,我覺得他們這般著急。莫非是得了消息,明年北方布料要大漲?”
徐元佐不置可否,望向陸大有。
陸大有尷尬地笑了笑,道:“我還沒想好。”
“百里呢?”徐元佐問道。
姜百里沉吟一陣,眉頭緊蹙。道:“我想不通的是,翁家為何以前沒提出來。當年徐二爺在管著布行,這種事找他比找佐哥兒肯定更容易些吧?”
徐元佐笑了笑,拍了拍手:“大家說得都不錯。”
眾人汗顏:沒看出來有什么不錯的地方啊。
徐元佐的習慣就是“肉夾饃”。先肯定,再提出改進意見,最后再次肯定。這樣不至于打擊別人的積極性和自信心。
給完了肉,他開始掰扯饃,道:“水生提出的這個假設,咱們無從驗證,但是從思路上分析。你是在‘猜’對手。這恐怕要不得。因為你們信息不對等,猜中了也是僥幸。”他轉向姜百里:“百里的思路是對的,先提問。該提的問題也很簡單:時間、地點、人物、原因,無非這四個要素。”
“時間。為何是現在?人物,為何找咱們?地點,為何在甪直?原因,為何提出這個建議?”徐元佐一一羅列,又道:“要回答這些問題,也有三個方面。第一,大環境;第二。內因;第三,關聯。”
“站在翁家的立場上考慮,為何要現在提這個合作?從大環境看,是江南暫時太平。年景尚可,海瑞撫吳。這三點之中,海瑞撫吳是不是一下子就讓你們眼前一亮?”徐元佐笑道:“咱們很快就能看到,海瑞撫吳之后對蘇州的影響。誰先來推導一番?”
顧水生照例打了頭陣,道:“海瑞在松江最著意的就是一條鞭法。既然來了蘇州,肯定不會改主意。加上咱們借給他的賬房。送的丈量步車,他的進度應該比在松江時更快,聲勢也更大。那么蘇州的大戶是否會將銀子從土地轉入商貿呢?比如存在翁家的柜上。翁家有了銀子,自然要大肆采購布帛,擴大生意。”
“佐哥兒,您看呢?”顧水生說罷,略略有些羞澀。
徐元佐撫掌道:“這才叫分析而不是猜測。”他見顧水生挺了挺腰桿,自己也頗有成就感,道:“只是還差一步。”
四人都盯著徐元佐,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常人看到的東西都差不多,正是最后一小步,才是人天之別。
徐元佐道:“翁家不光是擴大生意,而且還要統合蘇州商幫。”
——洞庭商幫的統合,大約就是從這時候開始,最終成型于萬歷的吧。
徐元佐心中一算,頗為契合。
“海瑞撫吳,對地主而言絕非好事。對土地不多的商人而言,卻是樁好事。為何,資本從土地中出來轉移到商貿里了。”徐元佐道:“水生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但是沒抓住關鍵。關鍵是‘資本’。‘資本’兩個字是商人的命根子,無論何時都不能丟。那么問題又來了:資本是否會順利進入商貿呢?我看不盡然。”
“如果商戶拿了銀子,無法擴大貨源,無法擴大銷售渠道,那么他就是虧錢的——因為付不出利錢。”徐元佐道:“這種情況之下,保守老成的商戶,會參照過去的生意情況,決定接受或是拒絕這些投過來的資本。而且不出意外的話,拒絕的商戶會更多。”
“財屬水,資本自然要往缺口處流。這個缺口就是翁家。翁家在這個大環境下,大量吸收了資本,所以才會著意穩固進貨渠道。”徐元佐環視四人:“翁百萬這種商界老手,此刻想的可不是擴大生意,而是壟斷市場。”
別說明朝人,打從白圭、陶朱那時候起,商人就知道獨霸的市場是個聚寶盆,誰不想有個只有自己能夠撈金的大市場呢?
自古有以奇物或是囤積來獨霸市場的,還沒見過有人單靠銀子來獨霸市場的。要說翁家早有準備,可他們怎么能夠判斷海瑞什么時候對蘇州下手呢?
四人可不會懷疑徐元佐的論斷,頓時精神一振,就像是聽說書被吊起了胃口,偏偏答案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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