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以為談判就是兩幫人彬彬有禮地交換籌碼,互利互贏。實際上商場談判更多的還是寸步不讓,錙銖必較。即便臺面上風和日麗,臺下也必然是暗流涌動。
徐元佐剛住下就有人找上門來,又是個身著勁裝的粗野漢子。這分明就是一種表態:我們不介意玩得粗獷一些。
作為一個經歷過風雨的人,徐元佐當然不會被他的氣勢壓迫。可惜如今年紀太小,也無法對其造成反壓制,只有把羅振權拉來湊數了。
果不其然,羅振權的出現讓翁弘濟收斂了許多,心中也明白地收到了徐元佐的答復:玩野的哥也不怕你!
雖然暗中已經過了一手,面子上卻益和睦了。
徐元佐笑道:“終究是因為洞庭商幫名聲甚隆,連帶著也就知道了。”
蘇州東山、西山若非特指,便是指的洞庭東西兩山,是洞庭商幫的兩根柱子。在洞庭東西山輻射之下,木瀆、光福、藏書、胥口都是商業繁華的大鎮。
翁弘濟面色有些詭異,即便努力隱藏,還是被徐元佐抓到了眉目。
“可是在下露怯,貽笑于方家了?”徐元佐笑問道。
翁弘濟連忙解釋道:“只是頭回聽說洞庭商幫,頗有些驚異。”
徐元佐笑了笑,心中暗道:看來現在洞庭商幫還沒有正式形成吶。不過你特意強調“頭回聽說”,可見絕非頭一回聽說了,應該是你們內部的愿景吧。
“翁君夜訪,所為何事?”徐元佐回到正題上,出言問道。
“此來是為了向徐相公示好。”翁弘濟笑道:“別無長物,禮輕情重,還望笑納。”說著,他從懷中摸出一個絨絲袋子,打開袋子卻是兩錠兩頭翹的小元寶。
這元寶金光燦燦,正是成色極高的黃金元寶。
徐元佐并沒有伸手去接。任由翁弘濟放在石臺上,笑道:“這若說是禮物,便該是長輩給晚輩的喜錢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 你們占我便宜咯?
翁弘濟笑而不語,道:“也可以視作定金。”
徐元佐點了點頭:“我更喜歡開門見山。尊駕有何吩咐。不妨直說。”
“相公既然知道洞庭,想來聽說過少山公的名號吧。”翁弘濟道。
“少山公,翁百萬。”徐元佐笑了笑:“商界前輩,焉能沒聽說過?”
翁弘濟道:“我家主要是販布,而蘇州七縣之布。也比不上松江華亭一縣。”他并非客氣,而是華亭布非但產量高,而且布料種類繁復,花樣美觀,別地方不說越,就是復制都很成問題。而且蘇州雖然在布上落后松江一籌,但是蘇繡卻已經成型了,附加值更高,焉能舍近求遠?
徐元佐微微點頭:“閣下是怎么想到來找我的?我名下只有牙行和客棧生意啊。”
翁弘濟笑道:“徐氏布行雖說是徐大官人掌管,但誰不知道您這位總賬房說話更有分量?”
徐元佐笑得十分燦爛。一旁的羅振權卻感覺到了隱隱有股寒意。與徐元佐交往愈深,便愈能知道此人的情緒常常會“物極必反”。在極度高興之時,會突然勒馬轉入冷漠;在極度氣憤的時候,也會轉為“欣喜”。
不過這翁弘濟沒說什么冒犯的話吧?唔,仔細品味,確實對璠爺有所不敬。
羅振權心中暗道。
“翁家要代銷我家的布料,那是極好的買賣啊!”徐元佐大笑道:“只需派人來華亭簽了契書,自然就送來了,何必還下什么定金吶。”
徐元佐抄起臺面上的兩錠金元寶,一個就有十兩重。足足二十兩金子,可以折合白銀一百六十余兩了。
“這定金是定下你我之間情分的。”翁弘濟道:“在商言商,買賣是另一回事。”
徐元佐把玩著金元寶,笑瞇瞇看著翁弘濟。
“寒家還望您能夠在售價上給我們一些優惠。總比別家略低些。”翁弘濟道。
徐元佐笑道:“淮上人稱‘非少山布不衣不被’,你們這是要將別的布商都逼上絕路啊!”
民諺不能取代調查數據,但是能反應大眾認知。“非翁少山布,不衣不被”就是淮北的民諺:沒有翁少山的布,都不能做衣服和被子。這足以證明翁少山已經成了一個品牌,一個被普遍接受的品牌。在沒有廣告炒作的時代。要打下這樣大的品牌,市場占有率起碼是在八成左右了。
這么大的市場,沒有一個穩定的采購渠道是很痛苦的。尤其隨著社會展,分工進一步細化,蘇州的棉紡織業會被松江甩得更遠,而走向刺繡這種較高附加值的商業產業。
翁少山的嗅覺靈敏,眼光長遠,難怪能掙下百萬家資。
“誰會嫌自家生意大呢?”翁弘濟笑道。
徐元佐又問道:“既然大家把話說到這兒了,我可以給尊駕一個準信:日后蘇州商人要從徐氏布行拿貨,翁氏肯定能拿到最低價。至于比別家低多少,還得看訂購量。”
翁弘濟眼角擠出了兩道笑紋,心中暗道:大伯還說不可輕視此人,看起來也很好說話嘛。
“如此甚好!”翁弘濟道:“等過了年節,我家便派人去松江。”
“不用那么著急,仍舊是等到三月中吧,到時候我們給你們送來。”徐元佐道:“另外嘛,為了兩家方便走貨,我打算在沿途開些客棧,少山公總得幫襯一把吧?”
翁弘濟眼珠飛轉,迅想了想,道:“我家在吳縣、長洲是有臉面的人家,幫忙照看自然沒有問題。只是不知徐相公要開多少客棧,可是要當貨棧牙行用?”
“不,只是服務商旅罷了。”徐元佐笑道:“一如唐行、商榻那邊,名叫有家客棧,尊駕日后路過可以一試。”
翁弘濟這才放下心,道:“若是這樣,衙門那邊我自會疏通。”
徐元佐笑道:“多謝多謝。”
在這個口頭承諾還算有些效力的時代,雙方都沒有簽訂備忘錄的打算。翁弘濟談好了條件,拿到了肯定的答復,自然也該告辭了。不知道出于何種想法,他臨走前還邀請徐元佐去甪直的一家青樓,被徐元佐婉言謝絕了。
羅振權跟著徐元佐將翁弘濟送出大門,等大門合攏,方才忍不住問道:“此人怎么得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