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三年七月,華亭知縣鄭岳儼然成了另一位青天大老爺。
海瑞還沒真正開始發威呢,這位鄭知縣卻已經接發文給學道林大春,革了八個生員的方巾。雖然完全符合程序,也是知縣的職責所在,但是這般拿本縣文氣開刀,實在太罕見了。
大明的生員至于今日,儼然是參政議政的主力軍了。尤其江南地方,萬歷晚期時候的生員甚至會沖入公堂,驅逐知縣,左右訴訟…如此驚心動魄的事都是以得意的口吻寫進方志錄于史書的。
即便現在還沒發展得那么厲害,但生員的力量還是不容小覷的。
徐元佐也看出了鄭岳其實還是心中慌亂的。這光靠嘴上安慰沒用,實打實的銀子才有用。于是唐行仁壽堂在全縣范圍內第一個完成了夏稅的征繳,一箱箱白銀送到了縣衙,沒有任何折扣。
提編法——漸漸也有人開始稱之為一條鞭法,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貨幣取代實物。原本需要交納糧食、生絲、布匹的,現在全部折銀。之所以各地阻力不一,便是因為這個折銀太坑爹。
首先,白銀是有成分的。九成銀和七成銀能一樣么?在一個沒有精密儀器的時代,如何判定呢?
其次,白銀需要重新熔煉,否則一小塊一小塊的碎銀無法入庫。熔煉必然會產生火耗,這筆負擔算在誰頭上?百姓吃得消么?牧民官豈不要做惡人?
最后,實物折銀必有一個商品流通的環節。誰都知道物以稀為貴,到了納稅季節,自然是銀子最貴,于是百姓賤賣產出,換來銀子納稅,過段時間又要高價買回生活必需品。如此一進一出,百姓就要被剝層皮,徒然叫商賈獲利。
百姓才是牧民官的根本,而商賈卻不肯繳稅。這豈是地方官員樂見的?
閩粵因為常年海貿,收的都是白銀,所以用白銀納稅最合他們心思。
這個邏輯很簡單:按稅法要納生絲兩擔,朝廷折銀收稅之后收一百兩。海客收生絲的價格是一擔一百兩。對中等智商的人來說。大戶們當然愿意將生絲賣給海客,然后拿白銀納稅,這樣自己還能多掙一百兩。
江南因為靠近閩粵,又是絲、布產地,白銀也是不缺的。然而再往北走。既不產絲,又不產布,尤其是大明不產白銀——大明的主要銀課落在云南。那么朝廷要收白銀,百姓又怎么能變得出來?
鄭岳總算不用考慮那么多了。
他看著唐行送來的銀錠,全都是九成以上的好銀子,量足質優,足以證明徐元佐沒有坑他,真是幫了他一個大忙。如果全華亭都照唐行這么來,他這個知縣當得也就太舒暢了。
至于生員們到處聯絡、抗議,能有什么用呢?
依照國法。生員對地方官員不滿不信任,唯一的申訴渠道就是各省巡按。
南北直隸倒各配了兩名巡按御史,比其他省份多一個。
巡按只有七品,是督察院系統的基層官員,面對一般地方官員,威懾力的確挺大。然而巡撫也是督察院系統的,人家的官稱叫“督察院右副/僉都御史”,
同系統之中,一個三品一個七品,聽誰的?
敢以七品官職挑戰三品大員。你以為你是海瑞么?
就算你誤以為自己是海瑞第二,人家正牌海瑞就坐在華亭呢!
而這位正宗原裝海瑞對華亭知縣鄭岳的工作,那是相當認可。
打擊豪強,不服從于潛規則。不放縱違法生員,完成賦稅額度——這分明就是個有品德,有操守,有能力,有毅力的四有官員!這樣的官員,你說他不好…那是很正常的。豪族官宦人家不也如此說我海瑞么!
生員們眼看著仁壽堂這頭大老虎走出了唐行,開始對臨近市鎮下手,自家產業危在旦夕,而海大青天卻護著鄭小青天,唯一的辦法就是發帖子了。
如今的帖子叫做“公揭”,就是公開揭露的意思,分署名和不署名兩種。
不到兩軍對峙,一般都不會署名。
這些公揭往往是手抄居多,乘著沒人看見,偷偷貼在大街小巷,或是塞進人家門縫里。
內容自然是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對仁壽堂的惡霸行為進行披露,對狗官鄭岳進行鞭撻,對公理正義進行呼吁…看起來叼叼的,可是這幫人之中沒一個能趕上吳承恩。
吳承恩博覽群書,智慧通達,在教育、司法系統任過多年公職,與當國首輔往來密切,要對付這幫小屁孩實在太簡單了。
更何況報紙和小廣告,哪個威力大?人家光是看看紙張和印刻,首先就會相信報紙吧。
《曲苑雜譚》這幾個月里越發越勤,口碑日益上漲。憑著刊物的信譽度,加上吳承恩的文筆,足以擊破生員們的地下黑手。
就在生員們以為暗無天日走到絕境的時候,突然發現原來并非如此。
更加暗無天日的日子很快就來了。
知縣老爺要求全縣生員回學校,準備科考。
按照朝廷制度,學政到任后第一年就是歲考。限一年內完成學業檢查。歲考先由各府,州,縣學署令各下屬的廩、增、附三等生員到學署填報姓名、年歲、籍貫、體格、三代履歷。再由學署造具生員的升降、丁優、改名、病假清冊,送達學政。
今年的歲考已經過了,但是明年是鄉試年。要想鄉試,先得科考。科考成績好的,才能去南京赴試。科考成績不好的,又不是一等廩生可以保送,甚至連參加鄉試的機會都沒有。
除了優等生獲得鄉試資格,吊車尾的差等生還會被革除學籍,貶為庶民。所以哪怕是混日子的生員,也不敢對此熟視無睹,否則之前的努力可就全白費了。
申訴無門,輿論戰徹底潰敗,如今又被知縣圈回了學校,大量功課壓下來,誰還有心思搞小動作?先上香求自保吧!
真正能夠阻撓仁壽堂的,也就只有朝中有人的官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