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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 吳撫私服

  江南梅子熟時,適逢雨季,故而喚作梅雨。從芒種過后的第一個丙日入梅,到小暑后的第一個未日出梅,一個月的時間里幾乎天天下雨。時而瓢潑,時而淅瀝,總之是不要想見到太陽。

  這種時節自然不是趕路的好時候。商旅們知道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不會在梅雨季節的江南跋涉,否則壞了商貨更是吃虧。

  天空中又下起了小雨,官道上鈴鐺振響,卻是一驢兩人。驢背上馱著行李,一老一少兩人走在左右,頭戴斗笠,卻沒穿蓑衣。

  少年重重打了個噴嚏,揉著鼻頭,不滿道:“老爺,咱們還是就近找家民宿吧。天色也不早了,這一路也趕了不少路了。”

  老者其實也只是年過半百,舉目眺望,正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正皺眉時,卻見野地里立了一根柱子,上面隱約刻字,不由心生好奇。

  他沒有理會小奚的話,徑自走了過去。小奚無奈,只好牽了驢兒跟上。

  “咦,這上面寫著…”小奚一字一字讀道:“前方二十里,有家客棧,住了不想走…哈,這倒有趣,他又不說是哪家客棧,如何知道我住了不想走?”

  老者算了算路程,道:“前面當是唐行了,許是唐行有名的客棧,索性連名字都不說。咱們快走幾步,到了唐行在歇。”

  小奚頓時覺得腰桿都要斷了,苦澀道:“老爺,好歹前面找戶人家避避雨吧。您看,這雨越來越大了,若是淋出病來,反而更耽誤事。”

  老者伸出手,雨點落在手心上,也并沒多大。他知道是小奚犯懶,但是本性執拗,不肯就此休息。正尋思之間,突然看到柱子背面還訂了了木箱。箱子上鋪了茅草避雨。因為這箱子接近地面,一時竟沒注意。

  “這箱子是干嘛的?”老者問道。

  小奚奴正是好奇的年紀,過去一看,興奮道:“老爺。箱子只有個木搭,沒有鎖。”他蹲著看了一下,又驚喜道:“呦,上面也有字!”

  “什么字?”老者自己上前,讀道:“‘行旅救急之物。可自取之,并告有家客棧隨時添補’。唔,看來那家客棧的名號就叫‘有家客棧’,掌柜的放了些救急之物。咱們打開看看。”

  小奚奴已經拉開了箱門,卻見里面分了兩格。上面那格頗為短小,里面還有幾片薄荷葉。

  薄荷葉性辛涼發汗解熱,在江南是常見植物,有經驗的行旅客商都認識。一旦路上遭上頭疼、目赤、身熱、咽喉、牙床腫痛等等熱邪之癥,含裹兩片,就能緩解癥狀。堅持到城鎮尋醫問藥。

  這東西本身不值錢,不過匆忙之間未必能尋得到,所以也是行旅必備的。雖然看起來這里放薄荷有些雞肋,看了卻讓人騰起一股濃濃暖意。

  在下面的大格子里,疊著四套蓑衣。

  蓑衣也是江南民家必備的。如今已經很少能夠看到真正用蓑草編織的蓑衣了,基本都用了棕絲棕片,防風防雨,而且體積更輕便。民家下地、趕路遇到雨天,都穿蓑衣。在原歷史劇本里的滿清治下,赤貧無衣人家。也用蓑衣遮羞。

  這四套蓑衣疊在斗笠里,正好填滿。

  “咱們正好能用。”老爺取了一件,將斗笠原放回去,只穿蓑衣。

  小奚奴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幽幽道:“這下倒是可以走到唐行投宿了。”

  “左右不過二十里。”老者道:“何況現在有了蓑衣,就算雨下大了也不怕了。”

  小奚奴撇嘴道:“本就該自己帶蓑衣趕路的。偏偏說要自己編,不肯街上買,弄得現在還要拿人家救急的來用。”

  老者也不臉紅,道:“咱們也是急用。再說,到了唐行便將蓑衣還他便是。也不枉費主家一片熱心。”

  小奚奴無奈道:“老爺總是有理。”

  “小的頗多矯情。”老爺隨口當對子對了,自覺還算工整,樂呵呵笑了。

  主仆二人正說話要走,見地里走來一個老農,手里牽著孫兒。兩人都是蓑衣斗笠,直到走進了方才叫人發現。

  老者上前喚道:“老丈,前面二十里可是唐行?”

  老農道:“正是唐行。客官是從這兒取的蓑衣?”

  老者道:“正是,見上面寫著自便,又恰巧沒帶蓑衣出門。可是要押些錢物么?”

  老農呵呵一笑,道:“有家客棧的掌柜每月給老漢五十文大錢,就是要老漢隨手把里面的薄荷、蓑衣補上。以免往來客商急用時找不到。這都是人家做善事,不用押錢。想起來還,還到有家客棧便是,也都不是值錢物事。”

  老者嘆道:“都說江南人心思利,民風刁鉆,卻有這般古道熱腸之人。”

  老農不悅,道:“我江南怎么就民風刁鉆了?只是北人不守規矩罷了,盡惹是非。”

  老者呵呵一笑,也不爭辯。他又問了幾句農事,親眼看了看地里的莊稼長勢,方才帶了小奚繼續趕路。

  直走了良久,小奚沒話找話,道:“老爺,為何都說江南民風刁鉆呢?”

  “此地人最喜訴訟。”老爺面色不變,道:“鄰里之間有些小事都要對簿公堂,不似北地多以和睦為要。”

  小奚抬杠道:“大明律寫了那么老長,不就是讓人用的么。”

  老爺又道:“大明天下,敢于告官、辱官、圍攻衙門的,也就只有江南了。”

  小奚咋舌:“那不跟造反一樣了?”

  “那倒也不一樣。”老爺道:“他們告的總是有理。只要有律例為證,便不是造反了。”

  小奚奴似懂非懂,暗道:難道說大明律里還有教人家告官辱官的條例?

  老爺顯然也不屑于跟個長隨說這些,扶著毛驢,輕點竹杖,腳下益發輕快起來。自從他踏上仕途以來,就有一腔正義。無論是在天牢等死,還是如今的十府巡撫,三品顯貴,當年求學時候的志向從未有過絲毫改變。

  如今巡撫這大明最為富庶的地方,如果不能一正國朝綱紀,不能收足賦稅,不能救貧苦于水火,那他就不是海瑞了。

  海瑞這個名字,必然要在江南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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