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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二章 言為心聲

  徐渭徐文長的名聲太大,以至于其他人對徐元佐的反應都覺得是理所當然。

  不過徐渭的名聲終究還是被徐階的氣場壓了一頭。

  徐階只要一開口,沒人能夠開小差,全都靜靜傾聽。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曾任元揆而具有的威勢,也因為他的學識修養而產生的氣質。

  “文長是彭山先生弟子,元佐是夫山的弟子,子蓋是龍溪先生弟子,老夫是雙江公弟子,今日之會,可稱‘山水之后’也。”徐階開玩笑道。

  眾人皆笑:可不是么?雙江龍溪都是水,彭山夫山都是山。

  徐元佐一笑之后方才回過精神,心中暗道:龍溪是王畿的號。王畿從陽明公學,開浙中派,如此說來張元忭還真是根正苗紅的心學弟子。

  只是徐渭名聲太大,反倒將他師父季本季彭山的光環掩蓋了。想想也是,徐渭只靠一介秀才功名行走宰相大吏之門,不為人知的資源肯定不少。

  自家師父何心隱老先生雖然就只教了《論語》的讀書法,但一字師都是師,何況傳授秘法的師呢!徐元佐自然不會否認自己身為何心隱之徒的身份。

  如此說來,純粹是因為王學這道門戶,叫眾人匯聚在此?

  徐元佐心中還是覺得有些未盡之意。

  徐階又對徐元佐道:“此中你年紀最少,所學最雜,根未深而枝葉已成,這是老夫最為擔心的事。”

  徐元佐精神一振。

  他最初見徐階,眼中只有一根黃金大象腿。

  隨著后來步步深入,徐階的面孔總在光與暗之間變幻。

  這兩日徐元佐在海上,見日出魚躍,海波不息,隱隱有些感悟,曾經的是非、美丑、愛憎,好像淡去了許多。

  此時此刻,徐元佐總覺得徐階能為他破除心中迷惑。不由專心。等聽到徐階說他“根未深而枝葉已成”時,真是深契于心,自己一直以來的擔憂、恐懼、煩惱,好像都有了答案。

  答案便是他沒有根。

  或者說。他的根不在這里。

  哪怕他可以行禮如儀,但總覺得自己是個外來客。

  只聽徐階繼續道:“此番林石洲看我薄面,將你提來紹興考試,入學多半是可行的。”

  ——原來林大春果然是因為徐階才題考自己。

  徐元佐心中暗道。

  “我也與石洲說了,你年紀太小。要他擋一擋你。”徐階道。

  ——不擋都可能要露餡,擋一擋還怎么入學?

  徐元佐躬身行禮:“孫子學問尚未扎根,冒進科場的確不妥。”

  徐階問道:“若是他要你在弱冠之前不應鄉試呢?”

  儒學包括了學術和信仰兩個層面。

  從學術上而言,只要水平夠高,你管我幾歲中舉人幾歲中進士?大明律又沒有限制赴考年齡!

  從信仰而言,士大夫卻不愿意看到良才美質因為過早進入名利場而失去修學的大好歲月。

  如果十幾歲就能有中進士的實力,這樣的絕倫天資,為何不多花幾年功夫好好治學,努力成為一代大儒呢?

  這可不是神童驕子自己的前途私事,而是整個文教、萬千生民、千古教化的大事。

  狀元誠可貴。鴻儒價更高啊。

  三年一個狀元,哪里比得上五百年才出一位的“王者”。

  徐元佐一樂:這算是給秀才的條件么?

  “孫兒希冀生員身份,無非是行走游學多承其便。莫說弱冠之前不應鄉試,便是終身不碰制藝,也是無妨。”徐元佐毫無芥蒂,張口道來。

  徐階面帶笑意。

  徐璠就差笑出聲來了。

  徐渭苦笑:“沖齡。”

  張元忭卻正色道:“得夫山先生真傳矣!”

  徐元佐無心而出的一句話,正是暴露了他對做官的看法——只是一種資源。如果能夠掌控這種資源,何必要躋身其中呢?

  只需要再微微引申,便是:我不忠君。

  徐階是早就看穿了徐元佐的內心。

  徐璠是覺得這話太過孩子氣。

  徐渭看到了自己曾經那股狂傲不羈。

  張元忭卻被泰州學派目無君主,赤手搏虎的魄力撞了一下腰。他學的浙中派一直被詬病趨于老、佛。可想而知是一向溫和恭讓的。

  “就怕你這般應對。”徐階輕輕道:“若被宗師誤會隱逸,如何是好?”

  徐元佐微微蹙眉。

  儒者反對隱逸。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獨善其身是在困窘時的蓄勢,也就是《周易》中“潛龍。勿用”之義,而后還是要兼濟天下的。就如“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并非逃避隱逸,而是有重開華夏,再破洪荒的意味。

  正所謂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因為真人如鏡,能映出毫發。用再多的知識。都不可能掩蓋一個人內心的思想真相。

  “小子并非有隱逸之心,只是不執著于仕途罷了。”徐元佐解釋道。

  “懷才而不仕,要么是君主無道,要么就是無父無君,你是何者?”徐階緩聲道。

  徐元佐皺了皺眉,恐怕這的確是這個時代儒者的共識。他試探道:“大父,為何就不能走出一條新路來呢?”

  “一條教生民以之為堯舜,執末業而達于至道的新路么?”徐階反問。

  ——咦,給您這么一說,好像很不錯的樣子呀!

  徐元佐頗有些碰到知音的感覺,不過他察言觀色也知道徐階只是點破、歸納了他的思想,遠遠談不上贊同。

  張元忭搖頭道:“泰州之學,過于偏激了。”

  就連徐渭都欲言又止,顯然也不是站在徐元佐這邊。

  徐璠雖然是徐階的嫡長子,也的確有才干。但他礙于資質,在學問一道上進展頗慢,算不得學者,此刻被排除在外只能看熱鬧。由他身上也可見:學問實乃公器,就連父子都無法私相授受。

  徐階端茶抿了一口,岔開話題,道:“明日你見石洲,我也不會替你說話。今日閑聚,便說兩樁石洲軼事,大家權作玩笑談資。”

  ——好耶!我最喜歡聽人八卦了!

  徐元佐心中一樂,知道這是徐階在給他劃考試范圍了。

  只要認識了考官是個怎樣的人,那么猜到他的考題就很簡單了,至于答案嘛,只需要想想看,如果是考官自己遇到這種題目會如何處置,自然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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