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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雨人

  徐元佐不讀書的事很快就在街面上傳開了。

  在這個鄰里街坊知根知底的年代,大家都覺得徐元佐總算是被打開竅了。

  想徐家又不是什么大戶人家,要生生供兩個讀書人,這不是心比天高么?

  若說徐家子天資過人,四鄰倒也樂意幫扶一把,結個善緣,可那徐元佐卻是蠢肥呆笨的一個人,真個命比紙薄了。

  徐元佐被打之后,幾日里足不出戶。他先取了些紙筆,將隆慶二年往后的大事先寫下來,生怕時光沖淡記憶,在某些細節上有所疏忽。

  徐元佐停了停筆,又想從腦中擠出一些造肥皂,做玻璃的傍身絕技,可惜不等寫完,自己就將紙撕掉了。

  以他接手的這段十五年人生來看,肥皂對于皂角根本無法形成碾壓性的市場優勢,反倒是投入極大,原材料缺乏供應渠道,最終會導致成本過高,利潤率低下。

  至于玻璃制造業,那是勞動密集型產業,自己當前是斷斷沒有實力做的。要想拿著技術去入股,那就真成了工匠,說不定還會被人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吃干抹凈踹出大門。

  徐元佐收好紙,環顧四周。這屋子是自己與弟弟睡的,只有一張床,晚上兄弟兩抵足而眠,翻身都不方便。另外有張方桌,有個竹子書架,都是父親親手做的。

  書架上的書…徐元佐竟然想不起書架上有什么書,挪步書架前,隨手翻了翻。

  放在順手處的是幾本啟蒙書,還有一冊不知什么時候寫的字的毛邊紙。再看上面的格子,卻藏了大部頭,取下吹灰,封面上寫著大明律集解附例、問刑條例、御制大誥。

  徐元佐一奇:御制大誥的套書在成化年間就已經不多了。到了晚明,民間更是難得一見,沒想到自己家里倒是存著。這個倒是可以好好保留,傳給子孫換錢。

  他撣了撣灰,見品相完好,沒有蟲蛀鼠咬,便放在一旁,準備回頭找個香樟木的匣子收藏起來。隨后又將不知名的賬冊和兩部法典放在桌上,準備翻看。

  要說辦企業需要有什么知識儲備,會計和法律是必須要掌握的。無論買賣大小,地位高低,手下是否養了律師、會計師,身為老板或多或少都得懂點——起碼也得達到不鬧笑話的程度。

  徐元佐先從自己的專業著手,翻開大明律,挑了幾處較有時代性的條例看了看,旋即閉上眼睛,腦中自然印出剛才閱讀的內容,可惜只是大意,看來這回穿越并沒有賜下過目不忘的金手指,甚至相較以前的記憶力都有些衰退。

  徐元佐又將問刑條例細細翻了一遍,這是弘治年新修的成文法,嘉靖年間也進行了修訂,作為對大明律的補充。可以說,這部法典才是真正指導大明百姓遵紀守法的生活指南。

  憑著對法制史還沒有徹底忘卻,徐元佐讀明法倒是不怎么費力,對正體字也有了感覺,閱讀速度越發快了起來。

  日近正午,徐元佐終于放下法典,翻開賬簿,只是呼吸之間,眉頭就已經皺起來了。

  賬簿里的墨字還算清晰,紙張也不甚發黃,看來時日并不算久遠。不過字寫得太糟,間架松散,筆力輕飄,常見偏鋒,可見是個沒什么文化,為人處世又輕佻浮躁的人所寫。

  更讓他皺眉的是,這賬簿里記的乃是三腳帳,可以說是單式記賬法轉向復式記賬法的過度,本質上還算是流水賬。徐元佐看慣了左借右貸的借貸法賬頁,乍看這上下結構的格式有些不習慣,但真正讓他皺眉的卻不光是一筆爛字和不熟悉的結構,而是這里面的數字。

  賬目的數字都用的正體大寫,有些邊角也寫了草碼。

  徐元佐一眼掃過,腦中映射出的卻不是阿拉伯數字,而是數字的概念。

  這些數字概念在徐元佐腦中就如活了一般,活潑生動。

  而在這份生動之中,卻是一種不和諧的感覺。

  這才是徐元佐皺眉的原因。

  ——為什么我會覺得這數字不和諧呢?

  徐元佐的目光飄向窗外,精神卻格外集中。

  是了!我以前對數字從未如此敏感,否則我還當什么文科小學霸?早就去當冒牌科學家了!

  看來自己還是錯怪了以前的徐元佐。他未必就是真的蠢笨不肯用腦,多半是因為他天賦不在文字,而在數字。

  徐元佐知道許多對數字極其敏銳的人,都伴隨有自閉傾向或是大腦殘疾。這種人在后世有個專有名字,叫做“雨人”。在如今這個年代,義塾里不重算學,徐元佐的天賦無從得以發揮,自然會被人小覷。

  徐元佐想想自己失之桑榆得之東隅,心情大好。而且有數字天賦這一利器在手,自己后世所學數理化知識也就不至于明珠蒙塵了。

  他隨手在紙上寫了兩組數列,腦中自然過了一遍加減乘除,乃至開方,竟然毫無滯澀,就如同背中國歷史年表一樣順暢。

  徐元佐心中一動,想起數學領域的靈異現象:本福特定律。

  物理學家法蘭克·本福特發現,從實際生活得出的數據中,以一為首位數字的數,出現機率約為總數的三成。二為首的數字,出現概率是百分之十七點六。三打頭的數字出現概率就已經降到了十二點五。

  再往后越大的數,以它為首位的數出現的機率就越低。

  從徐元佐過來的時間點而言,這個定律還沒有被數學家證明,但已經廣泛用于各種數據的真偽辨別。

  比如二零零一年,美國最大的能源交易商安然公司宣布破產。事后人們發現,安然公司在二零零一年到零二年所公布的每股盈利數字不符合本福特定律,這證明了安然的高層領導確實改動過這些數據。

  這也是徐元佐覺得數字不和諧的原因。

  對于任何一個數字敏感度極高的人而言,自然產生的數字和人為造出來的假數據,就如同混在珍珠里的魚目一樣膈應人。

  說到底,他們是一群用數字解讀世界的人。

  徐元佐快速地翻了一遍賬簿,發現自己對數字的敏感已經到了恐怖的程度。百余頁的賬簿只看了一遍,竟然全都記在了腦子里。

  不過記住的只是數字,其中的文字注釋卻不在腦中。

  這多少有些美中不足。

  徐元佐放下賬簿,望向窗外,休息眼睛,正好也可以推測一下這本賬簿的來歷。

  忽然聽得街上當當的敲響,將他從思索中拽了出來。

  這敲響喚作“報君知”,是瞎子賣卦的行頭。

  “瞎先生,你且來,我有事問。”卻正是母親的聲音。

  徐元佐因為不讀書了,又沒有謀生營業,留在家里就是個吃閑飯的啃老族,所以心中不想下樓在母親面前晃蕩。聽到母親叫了算命的先生,卻是好奇心起,略略整了儀容,清了清喉嚨,腆著臉出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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