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三個小時以前。
上午八點五十四分,盧亮準時趕到齊潔家樓下把她接走了。
畢竟是從小就認識了,雖然此前有過些矛盾,但真的走在一處,多說上幾句話,關系也就慢慢融洽起來,盧亮也終于不再冷著一張臉了。
倆人去逛了一個大上午,盧亮給齊潔買了幾件衣服,加一起兩千出頭,一副神氣飛揚的模樣,看樣子最近家里的生意應該是確實不錯。齊潔也給他買了兩身衣服,不多,加一起差一點兒不到兩千塊——這樣就會讓盧亮有一種并沒有賠多少錢,同時又找到了大男人一擲千金為紅顏的那種很有臉面的感覺。
彼此都覺得好像很不錯的樣子。
逛街中間,盧亮幾次拉起了齊潔的手,齊潔并沒有拒絕,很柔順地任他把自己的手抓在手里,但每次都是不到半分鐘,齊潔就肯定會在路邊店里發現幾件看起來不錯的衣服,然后,似乎是很不經意地就把自己的手抽出來了——盧亮并沒有發覺有什么異常。
逛了一上午,中午倆人就一起去吃飯。
盧亮的談興很濃,他說今年家里的生意有希望突破三百萬,要真實現了,純利就能有八十萬往上,當初爺倆就說好了的,不管掙多少,這里頭都有他五分之一,那就是小二十萬——別看豬肉很貴,一斤都賣到三塊多了,但普通人,比如齊潔這樣剛任教沒多久的普通教師,一個月的工資也就一千五百來塊,如果扣走保險和各種稅款,她一年都掙不了一萬五。
所以,一年二十萬,真的是一筆巨額收入了。
盧亮說,房子他都看好了,就在城南那一塊兒,離千佛山很近,新小區,新房子,小高層,三室兩廳,一百二十多平,邊戶,南北通透,格局特別好,他計劃要8樓,就取那個發財的意思,總價是36萬多一點,但那小區的開發商都認識,到時候打個招呼,估計30萬左右就能拿下,這筆錢家里老爺子已經答應給出了,暑假里就可以開始裝修。
雖然…雖然齊潔覺得,倆人結婚買房子這個事兒,真的是應該叫上她一起去看看才能決定的,這正如某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二姨夫來家里做客,她這個沒過門的未婚妻實在是沒有必要去應酬一樣…但是盧亮說他已經看好了,齊潔也就沒說什么,從頭到尾就是面帶微笑地聽著,就好像是聽著一件跟自己完全無關的事情一樣。
盧亮說我很忙,裝修會找裝修公司來做,但是需要人盯著,不過據說裝修材料里都有甲醛,我媽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太好,到時候你去吧,你年輕。
齊潔就說好,我暑假沒事兒,我去。
盧亮說裝修風格我都想好了,要大氣點兒的,你注意看某某電視劇了沒有?里面那個唐代宮廷風格的酒店,我跟我爸出去談生意的時候,在北海府也見過一家那種風格的酒店,我就喜歡那樣的感覺,大氣,看著就上檔次,咱就那樣裝修,到時候我會跟裝修公司仔細交代,你就負責盯著就行。
齊潔繼續微笑,說,行。
花了一個半小時終于吃完了這頓午飯,下午盧亮要帶齊潔去看電影,說是有一部叫傲骨錚錚的美國電影正在上映,他有好幾個朋友都看過了,都說挺好看。
但齊潔拒絕了,她說這兩天身體有點不太舒服,班里有個特別調皮搗蛋的學生,可能是讓他給氣著了,所以想回去休息。
盧亮似乎有點不太高興,不過也沒太在意,只是跟齊潔說,一幫小孩子,你就教你的,他們學不學的你別管,反正也就再教最后一年,等明年咱們結婚了,你就辭職,在家里做做飯、洗洗衣服什么的就行。女人嘛,掙不了幾個錢還出去拋頭露面的,不好,在家里洗衣服做飯帶孩子才是正經事,把自己男人伺候好了,不比什么都強?
齊潔就笑著說好,一臉小幸福的模樣。
最后,她沒讓盧亮送,自己打了部車回家。
打從坐進出租車,她就閉上眼睛,一臉的疲憊。車子到了樓下,她給錢,下車,整個人松松垮垮,在樓道前站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到家了。
然后,她上樓,爬了幾級臺階,又下來。
她的車就停在不遠處的車位上,她過去,上車,點火,倒車,很快就到了街上。
她開得很慢,很慢很慢。
而且漫無目的,看到路口就隨意的選擇一條車少的路拐進去。
下午兩點的夏日時光:天氣很熱,陽光很毒。
有一對戀人牽著手迎面走來,女孩穿一件乳白色印著笑臉的短袖T恤,下身是一條過膝的小碎花裙,一邊走,一邊笑著、說著什么、神情滿是雀躍,身旁男孩子的笑容里滿是寵溺、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
不遠處,一對年輕的夫婦抱著孩子從商店里走出來,那孩子大約兩三歲,在媽媽的懷里哇哇大哭,一邊被抱出門來,一邊還倔強地回頭看著商店里的大布娃娃…
齊潔突然踩下剎車。
后面的車嚇了一跳,一邊下意識鳴笛,一邊緊急轉向抹過前車去,兩車相錯的當口,卻又把車窗降下來,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光著膀子伸出胳膊來比了個中指,“傻逼呀你,會不會開車!”
齊潔面無表情,看著那車在罵聲中遠去。
或許是車里空調開得太足,她突然覺得有些冷,下意識里就抱起肩膀。
片刻之后,她松開剎車,辨認一下方向,猛打方向盤,把車子轉了回去。
直奔學校。
在校門外,她停下車子,鎖好,頂著大太陽走進校園。
“我曾經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我要給你我的追求,
還有我的自由,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喔,你何時跟我走?
喔,你何時跟我走?
腳下這地在走,
身邊那水在流,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為何你總笑個沒夠,
為何我總要追求,
難道在你面前,
我依然是一無所有。
天,真的很熱。
李謙的內心,真的有些煩悶。
有些事情,他明知道急不得、躁不得,必須得慢慢來。但此時此刻,他內心卻偏偏就是急躁得恨不得仰天怒吼、放聲長嘯。
下午兩點多,一天之中最熱的時候。
光是騎車來到學校,就已經熱出了一身大汗。
來到樓頂,他索性脫了T恤,打起赤膊。
連續唱了好幾首最近一直都在練的新歌,卻總感覺心里的那股火正在越燒越旺,于是,重生以來的第一次,他突然唱起了搖滾。
從一無所有,到私奔,再從The-Phoenix,到存在。
他心里的火,卻越燒越旺。
足足唱了半個多小時之后,他停下,拿起水杯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然后扣好蓋子放回去,喘息片刻,又重新抱起吉他。
或是因為天氣太熱,或是因為心中那火太旺,他臉色通紅,他汗流浹背。
吉他聲動,一段聽上去有些普通的前奏之后,他突然開唱了。
教學樓似乎…沒動靜?
齊潔一口氣爬到五樓,累得有點小喘,就停下來抬頭往上看。
樓頂一點動靜都沒有。
突然,她心里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深吸一口氣,把那種酸酸的感覺壓回去,她想要轉身下樓,回家,但鬼使神差的,她最終還是決定到天臺去看一眼。
從五樓到天臺,是一段兩折式樓梯,一共三十六級臺階。
她走的更加小心翼翼,一階,一階。
突然,吉他聲動。
齊潔當即站在那里。
那一瞬間,她竟覺得自己內心有一股控制不住的歡欣雀躍。
好像是突然之間,她就從別人的未婚妻,又變回了國立十三中的國文教師。
然后,是更強烈的想哭的沖動…
吉他聲動,一段聽上去有些普通的前奏之后,樓上人突然開唱了。
然后,那清亮中卻隱帶滄桑的聲音、那激烈憤懣的歌詞和那橫沖直撞的曲調,很快就讓她聽得渾身上下都有一種酥麻的感覺——仿佛有一只寒光四射的利劍自天外忽如其來,輕而易舉的就刺穿了她!
樓上唱歌的人的聲音,清亮依舊,卻又透著一股子難言的隨性與不羈,以及某種讓人說不清道不明卻足以意會的復雜情緒——
“理想總是飛來飛去,虛無縹緲;
現實還是實實在在,無法躲藏。”
就這兩句話,一下子就抓住了齊潔的心。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屏住了呼吸。
而這個時候,一反剛才的隨性與不羈,樓上的吉他突然猛烈起來,聲音也突然高漲,像吶喊,又像是怒吼——那一字一句之間,似乎有一種想要撕裂一切的沖動!
齊潔的心,突然就揪了起來——
“心里充滿欲望,身體沒有力量,
不想感到悲傷,只好裝得放蕩。
飛來飛去,我飛來飛去,滿懷希望。
我像一只小鳥!”
吉他聲突然又輕柔下來,節奏有些晃蕩,而唱歌的人也收起了剛才那暴躁的嘶吼,又突然恢復了那股子隨性卻又不羈的味道——
“我感覺不到倦意,卻又無處可去。
空虛把我扔在街上,像個病人逃避死亡。”
隨后,激烈的掃弦再起,暴烈的嘶吼再起——
“這里適合游蕩,眼睛無法閉上。
樓群那么輝煌,燈光那么明亮。
飛來飛去,我飛來飛去,現實是個籠子。
我像一只小鳥!”
那種猛烈的電流再次襲來,狠狠地擊中了她!
齊潔呆在那里,只覺渾身麻木,甚至連抬手亦為之不能。
現實是個籠子…現實是個籠子…現實是個籠子…
突然,那股酸楚而又無奈的感覺再次回到心里,她只覺鼻子一酸,瞬間就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而這個時候,樓上人的歌聲并未停下——
“他們給我一對翅膀,他們給我一個方向。
他們說那就是幸福,于是我滿懷希望。
我充滿電力飛翔,然后看到真相,
那里沒有幸福,只有一堵大墻。
飛來飛去,我飛來飛去,滿懷希望。
我像一只小鳥!”
完全不受控制的,齊潔的眼睛很快就模糊起來,然后,一大顆、一大顆的淚珠無聲落下,順著臉頰快速滑落!
樓上的吉他間歇性地柔緩或暴躁。
同時,應和著吉他的節奏,樓上人反復地輕聲吟唱著——
“飛來飛去,
飛來飛去,
我飛來飛去,
像一只小鳥。”
媽媽說:“…其實小亮這孩子真的是不錯,這是咱們從小就看見的,我跟你爸也是從小就看著那孩子長大的,還能有跑?再說了,你跟他認識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也是打小就認識,你自己說說,小亮有哪里不好?而且呀,人家家境也好,你嫁過去,日子肯定能過的舒服,要不然的話,爸媽那么疼你,會給你訂下這么一門親事?”
爸爸說:“小潔,以前也沒聽你對這門婚事有什么不滿呀,這怎么臨到時候了,又說這說那的?是不是…你在大學的時候交男朋友了?”
“飛來飛去,
飛來飛去,
我飛來飛去,
像一只小鳥。”
“爸,媽,我跟你們說過多少遍了,我真的不想上什么女子學院,整個學校里走來走去的連個長胡子的都沒有,我要是去了那種學校,遲早得瘋掉!再說了,我將來也不想當老師,讀個什么教育系呀!有你們倆為祖國教育事業做貢獻還不夠,干嘛還非得拽上我?我不上!就不上!打死我也不上!”
“…你看你這孩子,人家小亮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女孩子嘛,讀個教育專業,畢了業正好回來教學,爸媽教了那么多年書,好朋友總有幾個,你畢業回來,要是嫌十三中還不夠好,讓你爸豁出老臉去給你找人,咱走關系,讓你進一中,行不行?還有那個女子學院,那多好啊,干凈省心,也沒其他學校那么多亂七八糟的破事兒…”
“盧亮這是要按照童養媳的標準培養我呢,女子學院,整天見不著男的,教育專業,回來教兩年學正好給他相夫教子…他想得美,憑什么呀!你們還是不是我親爸親媽?你們到底是在為我考慮,還是更愿意給他盧亮培養一個合格的童養媳?”
“我飛來飛去,
我飛來飛去,
我飛來飛去,
像一只小鳥。”
“…小潔,來,看看這是什么?…巧克力!哈哈,你何阿姨給你買的,快嘗嘗!…好吃吧?呵呵,好吃就好,媽媽不吃,你吃,這可是你的喜糖呢!…媽媽跟你說啊,今天呢,我跟你爸出去呀,是去跟你盧伯伯和何阿姨見面商量事兒去了,我們呀,把你和小亮的婚事給定下了!怎么樣,高興不?這親事一定下,等我們家小潔長大了呀,就可以放心的嫁人啦!也就不用再費勁的去考慮要找個什么樣的男人才放心啦!你瞧,爸媽都給你挑好啦…”
“媽媽,親事是什么意思?是說我長大了就要嫁給小亮嗎?”
“是呀,怎么樣,好不好?”
“可是…可是我不喜歡小亮…”
“為什么不喜歡小亮啊?小亮多好啊,又愿意陪你玩,還送你糖吃,對不對?”
“可是…他有鼻涕,而且、而且…他還喜歡生氣,一生氣就會推我,然后就把我推倒了,好疼!我哭他都不理我,還嚇唬我說要揍我…”
“小亮以后肯定不會啦,現在我們家小潔已經是他媳婦兒了嘛,對不對?”
“可是…”
齊潔淚流滿面。
這個時候,暴烈的掃弦聲突然一轉,又重新回到一開始那種晃蕩的節奏,樓上人慵懶而隨性地唱道:
“我再也不想麻木,再也不想任人擺布;
再也不想在謊言中,讓生命虛度。
我們曾經流浪街頭,任寒風拍打著胸口;
我們曾經握上拳頭,在爭取著一點點自由。”
然后,吉他再次突然掃起來,他聲嘶力竭地嘶吼著——
“讓我們一起唱吧,唱出自由之歌,
讓我們一起飛吧,飛向天空。
讓我們一起唱吧,唱出自由之歌。
讓我們一起飛…
像一只小鳥,
像一只小鳥,
因為我們,
生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