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縣城外,宋軍大營。
大宋平章軍國事,兩江安撫制置大使,兩江團練大使,端明殿學士,南康郡公江萬里的軍帳之內,陳設蕭然。只有一個幾案放在當間。上面發令的令箭架子都掉了漆,幾只令箭,七零八落的放在架子上,威武旗,旄鉞鼓號,全都無精打采地陳列左右。
牛皮帳篷中的頂上不知什么時候破了一塊,居然也沒有人去補,陽光就從破口當中透進來,照在帳中就是一道光影,塵埃就在光影中幽幽浮動。
帳外,是一陣高過一陣的聲浪,喧囂雜亂到了極點。有人馬嘶鳴,有h器炸裂之聲,有兵甲碰撞之音,好像浪濤一樣朝大帳拍擊過來。讓帳中所坐之人的心頭,變得更加低沉壓抑,仿佛被壓上了一塊巨大的石塊。
這聲音,自然是兩軍交戰廝殺所發出來的。江萬里的江夏山大寨,正在遭受大明一方藩鎮聯軍的猛攻!在陳德興收拾兩浙的時候,在長江中游的江夏山,明宋兩軍的激戰也如火如荼地展開了。呂文德、夏貴、呂文煥、高達、俞興、楊文、張勝、劉整、張玨等九鎮聯軍十幾萬人陸續抵達了鄂州,在江夏山——樊口一帶,和江萬里統率的八萬贛勇和三萬水師展開連番惡戰。
雖然江萬里搶先占據了江夏山險要,水軍也有些優勢。但是團練軍畢竟不能和京湖、四川、淮西那些和蒙古人苦戰過三十年的老字號軍鎮相比。
這幾年,明軍、蒙古軍、宋軍都在進行軍事改革,這些親明的藩軍自然不會混吃等死什么都不干。各大藩鎮,特別是夏貴、呂文德、呂文煥和高達四強藩,都照明軍的辦法,將軍將和土地掛鉤。還派遣了不少子侄去大明的軍校短期留學,學習明軍的戰術。還模仿明軍建立了一個或兩個步兵軍——其中二呂、高達各有一軍,夏貴有兩個軍。雖然他們無力將自己的步兵軍完全鋼甲化,裝備的h器質量和數量也遠不如明軍。也沒有什么輕重騎兵可使用。這樣的軍肯定打不過明軍的步兵軍,但是欺負江萬里的佃戶團練兵已經足夠了。
團練兵這種佃戶兵的根底還是雇傭軍,現在江萬里又拿不出足夠的軍餉,又沒有什么地方可以給團練兵去搶,這幫贛勇其實沒有多大斗志。
之前的“武昌大捷”那是因為中游上游的軍鎮都在磨洋工,連鄂州鎮的張勝都在保存實力。讓江萬里的六萬大軍去圍攻武昌縣城內的三四千人。
可是當十萬斤明洲黃金運抵舟山的消息傳開,明宋之戰再無懸念的時候,中上游諸鎮也不再猶豫。九鎮大兵會于鄂州。推舉夏貴為盟主,呂文德副之,共討江萬里。于是,江萬里的苦戰就開始了。哪怕據險而守,哪怕增兵添將到來水陸十一萬眾。仍然在九鎮聯軍的攻擊下節節敗退!
現在已經丟失了江夏山、白鹿磯和樊口三個要點,退卻到了武昌城。兵力損失,也達到了三萬之多!
不過真正讓江萬里和他麾下的團練軍將領感到絕望的,還是從兩浙傳來的噩耗。
臨安淪陷,太師賈似道以身殉國,李庭芝、廖瑩中等人附逆降賊。而且還聯名上表請漢國、周國公主趙琳兒即宋女王位!還公然顛倒黑白,說當今大宋官家的皇位不“合禮”。因為他不是太上皇的兒子,而且還是個傻瓜!
這個《陳禮》是陳家的禮。怎么能管趙家的事情?而且傻子怎么就不能當皇帝了?這叫垂拱而治!皇帝,傻乎乎的就行了,天下自由大臣幫著管。再說了,就算傻子不能當皇帝,要換也該換個趙家的男兒,怎么能讓女人當王?這都是什么規矩啊?
還有李庭芝、廖瑩中這些亂臣賊子也忒可恨,不就是一死嗎?就不能學一學賈似道那個紈绔?抱上兩顆天雷去和敵人同歸于盡有那么難嗎?實在不行還可以上吊投湖啊,哦,西湖不能投。太淺了,可以跳錢塘江啊…怎么樣都比投降當貳臣強吧?
江萬里白須顫抖。目光炯炯地在營帳中一掃,見到諸將包括自己的兒子江鎬在內。都是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
大難也的確臨頭了。現在江夏山大戰已經打得土頭灰臉,損失慘重了。高郵湖方面傳來的消息更壞,淮東方面的江東團練軍(宋國沒有淮東團練,因為淮東是將門的地盤,淮東將門大多親陳明,陳德興自己也是淮人)已經被李彥國、史天澤一幫子北地諸侯打垮,本來打算退守揚州的。不過現在兩浙宋軍已經完蛋了,陳德興的明軍主力很快就要殺進江南東路了,估計淮東路只能全部放棄了。
可是放棄淮東就能守住江東嗎?江東團練軍已經被打垮了,明軍一到,不過就是灰飛煙滅,根本不會有什么像樣的抵抗!江南東路一丟,大宋真正鞏固的地盤就只剩下江南西路一個路了,再被明軍主力和藩鎮軍兩面圍攻,不是大難臨頭是什么?
想到這里,江萬里只是一聲喟然長嘆:“這大宋,怎么就到了這步田地了呢…怎么就到了這步田地了呢?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猛地抬頭,“諸位,大宋如今是風雨飄搖,江南西路只怕是難保了,為今之計,看來只能棄地而走!”
老頭子白須顫動,目光炯炯地看著眾人。
江南西路是守不住的!兩浙已經完全被陳明控制,江南東路、淮南東路完全落入陳明之手也是時間問題。而且作為如今大宋武力支柱的團練軍,已經損失慘重。江東團練在高郵湖大戰中折損過半,余眾已無斗志。而江西團練…也已經傷亡了兩萬多人!
“洪都雖是堅城,但也是死地絕地!”江萬里捋著白胡子,侃侃而道,“朝廷若是被困洪都,就是甕中之鱉!”
眾將默然無語。江萬里的話沒有錯,退守洪都肯定是不行的。洪都地處江南腹地,現在的局面,整個江南怕是很快都要姓陳了,就守著洪都一城,不是坐以待斃是什么?
“大人,咱們棄了江西又能去哪兒?”江鎬皺著眉頭發問。
“先去荊湖南路,走吉州、衡州、永州、全州…”
“入廣南西路么?”江鎬搖搖頭,“廣南西路安撫使可是王堅啊!”
“王永固是宋臣!”江萬里道,“而且廣南西路境內還有許多朝廷派出的官員,廣南西路的兵也多是朝廷之兵。他王家的川軍不敢數千人…再說,咱們入廣南西路也是路過。”
“路過?”江鎬搖搖頭,“大人的意思是…”
“繼續往西走!”江萬里眉頭緊鎖,一字一頓地道,“當年兀良合臺怎么來的,咱們…就怎么去!”
“去大理國!?”
帳篷里面的江西團練軍將領們聞言都是一驚。廣南西路已經是大宋最西面的地盤了,再往西不就是大理國了嗎?
“就是往大理國去!”江萬里重重點頭。
“可是大理國已非中土…”
大帳內又有人道。大理國是在南詔國的基礎上建立的國家,雖然漢化程度不低,走的是釋儒治國的路子,但終究不是中土。而且大理和宋國,三百年來一直都是友邦。
江萬里冷哼一聲,瞪了說話那人一眼,摸著胡子道:“陳德興的人連萬里之外的明洲都去得,老夫怎就不能去大理國?這大理不是中土又如何?老夫正好去教化他們,幫著他們入華夏!”
帳篷里面的人們互相看看,都是一臉詫異。這話…怎么聽著那么像是陳德興說的呢?
“今天晚上咱們就走!”江萬里咬著牙,“武昌城不守了…連夜撤回洪都,一定要把官家、榮王和幾位皇子帶走!”
“那太上呢?”又有人問。
江萬里仿佛把太上皇趙昀忘了。
江萬里搖搖頭,白眉緊皺,“太上年事已高,又有病在身,此去大理路途遙遠…不如讓太上留守洪都吧。也好讓他們父女團聚…吾等為人臣的,總該有這點忠孝之心!太上只有一女,已經多年未見,日夜思念都快成疾了。若是西走,只怕一輩子都見不著女兒了。吾等如何能忍心讓太上父女永無團圓之日?”
高!實在是高!
帳篷里面可都是明白人,當時就在心里面叫上好了。江萬里這手玩得真是漂亮!把太上皇留給那位大宋女王…這是多大的人情啊!趙琳兒甚至陳德興,都得一輩子念著江萬里的好。
這可不僅僅是父女團聚那么簡單!趙昀是當了近四十年人主的太上皇!由他下詔廢除趙禥的皇位,由趙琳兒即位仿佛是名正言順的。
如此,趙琳兒的女王之位就順了。而趙琳兒以宋女王的身份向她老公陳德興臣服,也是名正言順…這樣趙宋也就順理成章的從天下共主的位子上退下來了,把這個地位讓給陳明。
江萬里這忠臣當得,可比賈似道漂亮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