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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北洋大臣

  在官船即將抵京的時候,坐在船艙中的李鴻章卻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樣,心里反復思索著最近一段時間京中之事。

  現在京城里什么事最熱鬧,恐怕當數辦新政,自打從皇上把唐子然那部《盛世危言》刊送于地方督撫起,眾人便猜出了皇上的心思——皇上要辦新政。

  皇上要辦、這翁常熟也要辦,可辦的目的是什么?無外乎借新政之名行以斂權,這斂的不僅僅是朝廷的權,怕他翁常熟惦記的還有疆臣的權。

  這事怎么辦?

  這辦新政是皇上一門心思的熱勁,雖說太后那邊明知道皇上的心思,可畢竟不能讓外臣看笑話,這意味著太后至少不會在明面上反對,若是在明面上反對,只需稍有表示,怕醇王那邊就主動勸翁常熟放棄這個心思了。

  可太后那邊到底是什么心思?

  想到自皇上親政以后,太后的“退讓”只使得李鴻章琢磨不透太后的心思,便是先帝那會,論心機手腕,怕也趕不上太后,現在于這風頭上,太后召見自己又是什么意思?

  “這事難辦啊!”

  李鴻章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著,就他本意而言,他自然希望這大清國能行以新政。

  李鴻章做了幾十年的官,什么人的閱歷都比不上他深,揣摩入微,平素雖不肯冒昧,可做了幾十年的糊裱匠,東糊一塊、西補一塊,不是他不得其法,而是因為有些事情他不能去做,現在有人愿意去做,他自然樂意看那人去做,他比誰都清楚,這大清國早就到了非變不可的地步了,甚至在他看來,變法和維新,是清國最后的機會了,能改變一下,總比坐在這兒等死好。

  可這事是那么好辦的嗎?

  唐浩然這個人,他倒是知政之人,現在按其于書中之間,推行新政當先于一地試行,待試行有所成之后,去其弊擇其利再推行全國,這倒不失穩妥老成,若是有朝廷支持,沒準還真能辦成了。

  可若是他辦成了,又豈能為自己所用?想到自己費盡心機方才把其挖至京城,正待熬鷹的時候,卻被翁常熟拉了過去,李鴻章又豈能心甘,更何況他焉不知盛宣懷這段日子在慶王那里使的花招,若非如此,慶王那邊又豈會不顧及自己的面子。

  再者就李鴻章的私心來說,他自然希望由自己主持大清國的新政,而不是由那位所謂的兩朝帝師去主持,那種人能辦成什么事情?

  可若是唐浩然于一地辦成了新政,豈不就全成了翁同龢的功勞?進而令其盡享新政之名,從而于未來得掌新政?

  李鴻章的眉頭微鎖,雖是精明如他,這會卻也陷入了左右為難間,一方面,他心知大清國需要不是他過去那般左右糊裱,撐出個樣子來,這時局需要大清國辦新政,而另一方面,他卻又無意讓翁同龢之流主持新政,那群歪和尚能把那經完全給念歪了。

  而之所以支持唐浩然,甚至為其請權,與其說是為唐浩然,倒不是說是為自己,這段時間,自從一眾言官請行新政后,連地方上的心思亦開始浮動起來,張之洞也動了同樣的心思,現在他張南皮倒是輕松,唐浩然雖說離開了湖北,可卻給他留下了一年近三百萬兩銀子的禁煙局,再加上海軍衙門的兩百萬兩專款,湖北一年能弄出六七百萬兩辦新政。

  府中的幕僚們亦倡言直隸籌辦新政,以免新政之名盡為他人所得,可這新政就是那么容易辦的嗎?

  “新政不容易辦!”

  賢良寺內,張佩綸看著李鴻章靜靜的吐出一句話來。

  “正是因為不容易辦,所以才要讓他人去辦!”

  張佩綸的話讓李鴻章深以為然的點著頭,別說是現在,早在二十年前,他便考慮過辦新政之事,可考慮了幾十年卻依然只是一個想法罷了。

  而之所以考慮了幾十年依未能成,就因為開辦新政的阻力,別說是新政,即便是最簡單的土地重新造冊,每每提及亦遭這樣那樣的阻力以至未能成,原本以為做了大官,便能辦大事,可官做到他這個地步,顧慮只會越來越多。

  “他唐浩然去辦,反倒于咱們有利,無論是他試行田畝地稅也好,亦或是開辦新式學堂也罷,縱是現在京中清流在翁常熟的運作下,雖是一致,力主操辦新政,可歸根到底,那些清流之中大多數卻完不知洋務之重,待到唐浩然于試行新政后,稍有差池清流諸人必定群起而攻之,屆時即便是翁常熟亦很難護之,而以唐浩然淺薄資歷,出任一省巡撫,原就有人不滿,這新政…”

  搖著頭,張佩倫無奈的苦笑下。

  “荃帥可記得當年左季高舉辦電報之事?”

  李鴻章如何不記得電報一事,當年他與左宗棠,都是繼曾國藩之后朝中重臣。他們的意見,甚至可以影響到朝廷中樞的具體決策,可謂是地方督撫大員中數一數二的人物。而當年垂簾的慈禧似有意若無意地搞政治平衡,故而兩個人并不相得。

  當年在盛宣懷為自己暗暗籌劃,意圖建立電報線路時,胡雪巖也向左宗棠提出了極其相似的方案,當時胡雪巖探知盛宣懷的舉動后,抓住左宗棠正從軍機大臣、總理衙門行走轉任兩江總督、南洋通商大臣的良好時機,向左提出應該搶先設立電報,壓一壓李鴻章的風頭,還進一步細說了電報的政治、經濟意義,認為如果開設電報,定能形成源源不斷的新財源。

  一可以做點實事開創財源,二可以順便打擊一下老對手,這樣的好事哪個不肯做?左宗棠立刻具折上奏,備言設辦電報、自強興國之利,希望朝廷能允許他在兩江境內架設電報線路,開展電報業務。

  李鴻章得知后自然大怒,被人搶了頭功的盛宣懷也是一肚皮無名火,但他冷靜下來一想,便轉怒為喜,并為李鴻章講出一番道理來,以為,左宗棠這次上書,表面上是先拔頭籌,奪了李鴻章的面子。但實際上,當時不管是百姓還是官場,對于電報這種新發明都是持否定態度的。不少王公大臣和各地督撫都認為電報將會“驚民擾眾,變亂風俗”,在大清國官場氣氛中,敢為天下先的先驅往往變成先烈。

  左宗棠跳出來這么一大聲疾呼,守舊派肯定會大加攻訐,短時間內必不能成事,盛宣懷于是為李鴻章謀劃:不妨就讓左宗棠去當這個先鋒,趟這渾水,等到左宗棠和守舊派斗得兩敗俱傷、師老兵疲之際,我們再拿出更可行的方案收拾局面。前人種樹,后人摘果,豈不快哉。

  左宗棠和反對者在朝堂之上各執一詞,爭執不下,而太后則被這些人吵得煩了,索性各打五十大板,將電報一事擱置不議。左宗棠一場辛苦毫無所獲,怏怏地奔赴兩江上任。

  思極往日之舊事,李鴻章深以為然的點頭說道。

  “幼樵所言極是,那以你之見,今日當如何?”

  “荃帥,其實這事也簡單,既然他翁同和敢為天下先,就讓他為去,等到諸清流因臺灣新政自相殘時,翁同和自顧不暇時,咱們再和過去一樣,一舉把這新政奪過來,”

  作為李鴻章的女婿,深得李鴻章信任的張佩綸,談得自然要比旁人要深的得多。

  “就像咱們現在對待他張南皮一般,捧他,他不是想奪知洋務的名聲嘛,咱們就捧他,他辦鐵廠也好、紗廠也罷,咱們就可勁的捧他,這捧的越高,將來摔的自然也就越歷害,這臺灣的新政也是,翁常熟既然敢為人先,別的不說,單就是這份氣魄,咱們都得捧著他,把他捧得高高的,等到了關鍵的時候,再把板子一抽,我就不信摔不死他!”

  張佩綸的一聲冷言,不僅未讓李鴻章感覺不適,反倒是深以為然的點頭說道。

  “摔死也好,摔不死也罷,到時候…”

  不死也得掉層皮下來!

  想到自“甲申易樞”以來,翁同和以及一眾清流對自己的百般打壓,李鴻章心底那陣莫名的魘氣便涌上心頭。

  “到時候,不單新仇舊恨能消,沒準…”

  張佩綸的聲音微微一壓,盯著李鴻章說到。

  “還有機會能讓恭王他們重新出山…”

  張佩綸的話讓李鴻章的眉頭一跳,只輕應一聲,自甲申年太后借口對法國戰事不利為由突然發布懿旨,將以恭親王奕訢為首的軍機處大臣全班罷免,這國朝便一日不如一日,以醇王一班為首的新軍區不過是一些不諳國際事務、不懂國內政情的官僚,新軍機處的特點是對太后惟命是從。

  恭王既倒,使得深受恭王倚畀的李鴻章略感孤立,為了能保住自己的權力版圖,唯有不斷擴充淮系北洋實力,積極投身于洋務運動便是其中的措施之一,以洋務新政作為鞏固權力和地位做法,頓時引起帝師翁同龢的不滿,加之往日舊怨,使得雙方明爭暗斗多年,甚至可以說,是現在帝后黨爭的根源。

  他們以為自己是后黨之人,可若非帝黨一味相攻,自己又豈會投靠醇王,趟這池子渾水!恭王,若是恭王能重新出山的話…念及往日與恭王等人的合作,李鴻章如何能不懷念過往。

  “易中樞以駑馬,代蘆服以柴胡。”

  張佩綸冷嘲著軍機處諸人的庸懦,然后繼續說道。

  “這些年,若不是靠著水陸師撐著底子,再加上帝黨諸人奪權的心思,沒準,太后早都把心思動到咱們身上了,若是不早作打算,這大清國的朝廷只怕真容不下咱們!”

  張佩綸的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了,借“新政”為名,于將來對帝黨清流施以致命一擊,再假清流反手擊以醇王,最終為恭王復出造勢。

  “荃帥,這次,咱們不單要支持他唐浩然辦新政,還應該捧著他…”

  沉吟中,李鴻章默默的端著茶杯,整個人完全陷入思索之中,張佩綸說的確實有道理,若是恭王等人能重新出山,自己的日子便能好過許多,亦可輕易借北洋水陸師張目,可問題是…

  “幼樵,可現在太后那邊…”

  太后那邊還沒什么動靜,這才是李鴻章最擔心的地方,在這大清國沒有幾個人能猜出太后的心思,在辦新政這件事上,最關鍵的地方,豈是皇上支持與否,根子在太后身上,至于皇上那邊,和太后比起來,還差遠了。

  “這…”

  沉吟片刻,張佩綸的眉頭微微一擰,。

  “若是說太后沒表態的話,便是不說醇王,便是慶王那邊估計都會上折子反對了吧,可現在他們兩位卻都沒說什么,沒準太后那邊已經許下了…”

  “這才是最讓人擔心的地方!”

  稍加思索著,李鴻章道出了自己憂心所在。

  “自從唐子然的那本《盛世危言》出來了,翁常熟一眾門生,便不斷為其造勢,那一篇篇折子,表面是辦新政,可實際上,卻是為皇上特旨召見唐子然鋪路,可現在太后卻突然內旨差我進京,這事里便透出了古怪來!”

  作了幾十年的官,李鴻章早就就把這朝中之事研究了通透,尤其是那位太后,從同治那會全力任用湘淮,進而平定發匪,再到后來以淮代湘,那個太后雖說讀書不說,可手腕和心機,便是他亦不能不謹慎應對。

  現在這時候,把自己召進京,只恐怕…這事遠沒有表面那般簡單。

  “太后,太后該不會是準備駁了這事吧!”

  張佩綸的語氣顯得有些緊張,若是如此,那所有的打算可就前功盡棄了,甚至擱另一邊——盛杏蓀那邊也不好交待,雖說他是李鴻章的女婿不假,可這些年府中利益早就是盤根錯節,他又豈能坐視外人冒然闖進來?所以,在唐浩然這件事上,他與盛宣懷的利益是一致的,不過盛宣懷看的只是眼前之利,他謀的卻是將來的大利。

  “不。”

  斷然搖頭,李鴻章朝著窗外看了眼。

  “太后斷不會為此事駁斥皇上,讓外臣看笑話…”

  可太后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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