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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同文館(下)

  “閣下可是唐子然,唐先生!”

  身后傳來的官話聲,顯得有些生硬,聽起來倒是有點像是外國人。

  回過頭來,唐浩然看一個留著短發,穿著西裝的…日本人?

  不知為何,看著面前這個比自己矮了近一頭的青年,雖唐浩然的第一個反應其是日本人。

  “正是在下,您是…”

  “先生好!”

  伴著問好,是一個標準的九十度鞠禮,

  “學生鄭永林,見過子然先生!”

  鄭永林的神情極為恭敬,這種恭敬是發自內心的,從幾個月前回日本前,于天津買下那本《泰西策》后,在過去的兩個月間,他反復拜讀那本書,更是對著書的唐浩然佩服至極,從日本回國后,以天津剛一上船,便于《中外新報》上看到了那篇〈泰西縱橫術〉,更是加深了他對唐浩然的敬仰之情,這不,剛一回到同文館,在得知其于館內任教后,便滿院的找他心的中“大賢”,找了一圈結果在這碰著了。

  而他的鞠禮看在唐浩然的眼中,立即讓他意識到,自己沒猜錯。

  “先生,他是日本派來的留學生…”

  韓徹于一旁輕聲提醒了一句,在同文館內,這個鄭永林倒是一個“異類”,不僅僅只是因為他是日本留學生,而是因為他的出身比較另類。前陣子他并不在校,據說是其母病逝,其回日本奔喪了,沒想到這么快便回來了。

  而他的提醒,倒是讓唐浩然不由覺得的有些詫異,不禁仔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鄭永邦。

  “鄭永林?這似乎不是日本的姓氏吧!”

  日本人現在不是一個勁的學歐美,急著“脫亞入歐”嘛,怎么會往中國派留學生?這人到中國學什么?學儒學?怎么跑到同文館了?

  “回先生話,在下祖籍南安鄭氏,于明清革鼎之際,家祖雖流落于日本長崎,亦不忘鄭氏根于福建南安!”

  鄭永林恭敬的回答道。

  明清革鼎?日本華僑?

  瞧著面前的青年,唐浩然似乎明白了,在明末時確實有不少中國人為保衣冠流亡日本,后來“歸化”為日本人。

  福建南安?姓鄭…突然,唐浩然想到讀大學時,去過的南安鄭成功紀念館。

  “莫非,你是國姓爺后裔?”

  先生的話,讓韓徹不由一驚,國姓爺,那可是亂逆的叫法,先生怎么能?韓徹連忙朝著周圍看了一眼,見周圍沒有人才放下心來,而鄭永林同樣亦是心驚,在同文館,這是半公開的秘密,只不過是無人會提及此事罷了,而眼前這位不僅提了,而且直接稱其為“國姓爺”,如何讓其不心驚,連忙答道。

  “回先生話,家祖系延平郡王胞弟。”

  延平郡王胞弟胞弟?

  在接下來的半個鐘頭中,與其說是鄭永林在向唐浩然請教西學,倒不如說是其是在解釋著自己的家世,也就是從他的口中,唐浩然才知道,鄭成功居然有一個胞弟,一母同胞的田川次郎左衛門,之所以姓田川,是因為鄭芝龍將這個次子過繼給妻子娘家。七左衛門的后代便一直在日本生活著,但第二代后便改用先祖鄭姓,甚至就連十幾年前的日本駐華公使亦是出自鄭氏,而他之所以來清國留學,則正是通過這位族叔的幫助。

  在了解了其家世之后,唐浩然便與暢談起來,談得更多的則是日本,畢竟這鄭氏于日本到也算是“名門望族”,如果說過去唐浩然是通過歷史資料去了解日本,那么現在與鄭永林的聊天,卻是真正的了解這個時代的日本,雖說不見得有后人的總理那么犀利,但卻能讓其窺覬一二,畢竟,對他來說,至少在短期之內,對于中國來說日本才是真正的威脅,又怎么能放過了解日本的機會。

  而韓徹則于一旁完全成了一個聽眾,可聽著聽著,他卻有些不以為意以來,他全不知道為什么先生對日本如此看重,盡管在〈泰西策:東洋補遺〉中,亦曾對日本的維新大加推崇,但在他看來,那日本不過只是一個海上小國罷了,即便是加以維新又能如何?

  “先生,我不明白一點,以日本之小,又談何崛起,論雄居大國者,以國小而為雄者,唯有英國,然其憑以煤鐵紡織啟以工業之先河,而反觀日本,地瘠民貧,亦無豐富之煤鐵,又無科學之領先,其雖舉國上下俱仿以西洋,習人者又焉能為強?”

  像是雄辯似的,韓徹又引用法國、德國以至美國崛起為大國的經驗,什么法國的啟蒙革命,什么德國的軍事變革,什么美國的地利,諸如此類皆是引用〈泰西策〉之間,雖有些有片面,但乍一聽得,似乎有那么些道理。

  “非也,非也!”

  不待唐浩然反駁,卻聽著走廊中傳來一個話聲,只見一個身個不高,肥胖過度近乎于球形的青年踱步走來,邊走邊說道。

  “春秋之時,泰國居于西北,論其人口、國力皆不如中原之大國,然掃者又豈是中原之大國?”

  瞧清楚來的這人,唐浩然倒是一樂,這個人他有印象,是李幕臣,出身買辦之家,不過因為是家中偏房所出,于家中倒不怎么受待見,進同文館也不過是為謀個出差,將來隨員出洋也好,進總理衙門也罷,只是為了生計,但平素上課倒也極為認真。

  “學生見過唐先生!”

  與鄭永林的九十度鞠躬不同,他在鞠躬時,雙手合禮過頂與鞠同下,見過了禮,在唐浩然點頭回禮后,他又瞧著韓徹說道。

  “日人習之西洋,其政體習自英德、其法律習自法國,其商法習自英美,其軍事亦習于德國,可謂是取各國之所長為已用,他日焉能不強?”

  李幕臣的反問讓韓徹笑駁道。

  “源友,今日西洋各國又豈是他日戰國六國,西洋各國強者之強,遠超你我之想象,既是弱者亦遠強于國朝的,那日本雖是效之西洋,既經數十年之功,其國小民貧,又焉能強之西洋諸國?”

  韓徹的話聽起來倒是極有道理,便是鄭永林亦贊同道。

  “確實如韓君所言,日本之維新,雖志在富國強兵,然卻用在保國之存亡,方今之世,西洋諸國威逼國門,清國是為大國,自可憑其之大,而為西洋所忌,然如日本者,國小民貧,若不變法維新,他日必為西洋諸國所占!”

  見自己的看法得到旁人的贊同,韓徹卻是有些挑釁的看了眼李幕臣,而唐浩然則只是含笑不語,原本只覺得的同文館中死氣沉沉的,沒什么新意,現在看來既便是死水之中,亦有那么兩滴活水。瞧著他那張顯得有些營養過剩的,堆著一團脂肪的團臉,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非也!”

  搖搖頭,原本還為這潭死水中涌出幾滴活水而心動的唐浩然,被李幕臣的話構起了談性,便隨口笑道。

  “雖日本之科學遠遜于他國,國力亦遠遜于他國,可日本維新求以富強,其富強者無須與西洋諸國相較,但其只需要強過我國即可!”

  “只需強過我國即可!”

  先生的話讓韓徹的眉頭先是皺成一團兒,然后又像是想通什么似的,瞧著唐浩然時全是一副不可思議狀,而李幕白更是驚看著先生,他原本想說的,其實同鄭永林的話別無二致,所謀者不過只是“富國強兵”,行以維新,謀以自強,方可重立世界而不倒,雖想過日本強后會以中國為弱,進而食中國以自強,但也不過只是一想。

  “先生的意思是…”

  “先生的意思是,柿子撿軟的吃,硬骨頭不是迫不得已,誰也不想啃不是,先生,您說的是不是這個理兒,”

  說完這句話后,李幕臣那張似擠成了一團兒的臉看著先生,有些事,他想到過,卻是不敢說,不敢言,現在依然如此。

  “你這話,沒說完!”

  見自己的心思被先生給挑破了,李幕臣卻是嘿嘿一笑,朝左右看了一眼笑說道。

  “先生,有些話,說出來,也沒人信,瀚達,你信嗎?鄭君,你信嗎?先生…您肯定信!可,若大的中國,又有幾人信?”

  說著,他搖動著那甚至比腦袋還粗的脖頸,似可惜似感嘆似同情的說道。

  “就拿先生的那篇《泰西策》,世人皆贊之,可贊之亦能如何?便是那篇《泰西縱橫術》又有幾人能諒先生之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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