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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六章 施恩得圖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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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患得患失的真定知府錢普直到張敬修親自出來,對他的周到大加贊賞,說是祖母對這頓晚飯極其滿意,已經等得地老天荒的他一邊謙遜,一邊和張敬修說話,等把人復又送進去之后,這才常常舒了一口氣,轉而便是狂喜。

  之前張寧激他吐露新官上任被人詬病的苦處,他說歸說,但還多了一個心眼,可轉眼間這位司禮監的隨堂幫了他這么一個大忙,他就覺得自己撿了這么一個大便宜,卻還是太慢待了人。

  可他之前就因為奉承張居正的那一座轎廳,很可能給自己惹來大麻煩,現如今哪里還敢貿貿然給張寧這種層面上的人送禮?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錢普思來想去,最終還是讓人捎帶話去給張寧,想著當面見人問個清楚,省得回頭連個道謝的機會都沒有。可是,當他等了良久,張寧晃晃悠悠出來之后,一聽到他小心翼翼多謝提點,頓時就笑了一聲。

  “舉手之勞的事,謝什么謝?再說了,我也是奉皇命下來迎接太夫人的,太夫人吃得下睡的香,我這差事才算辦得好。更何況…”張寧拖了個長音,竟然笑吟吟地拍了拍錢普的肩膀,“你應該感謝汪掌道沒事和你閑聊首輔大人那轎子的事,要不是知道你就因為這么個小小的奉承被人在背后傳成那樣,趨炎附勢媚上欺下的名聲竟是如蛆附骨去不掉了,我也不會覺得惺惺相惜。”

  張寧絲毫不理會惺惺相惜四個字不是用在這種地方的,笑容中突然流露出幾分殺機:“想當年,我也被幾個該死的家伙算計過,誰讓那幾個文官名聲好,我這個太監就只能被動挨打?不過,我比你幸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借著兩敗俱傷的威脅和人攤牌,先把事情摁住了,到最后還硬生生干掉了兩個對手。”

  這是連汪孚林在離開杭州后都不大了然的浙江官場內斗,張寧確確實實擠走了一個布政使一個按察使,盡管用的時間有點長。

  錢普出仕至今也十年了,這會兒聞聽張寧一番話,他卻有些瞠目結舌。

  張寧是真因為也曾經有過被人排擠暗算的經歷,這才幫了他這么一個大忙?要知道,他小小一個知府,對這位公公毫無幫助!

  張寧卻沒大在意錢普的糾結,自顧自地說道:“事到如今,你也沒別的路可走,只能上元輔這條船。張家太夫人吃得舒服了,回京一說,元輔對你的觀感會更好。總之,要謝別謝我,謝汪掌道。我在元輔面前可說不上話,接下來幫不了你什么,可他卻不一樣。”

  反正錢普這種層次的文官對他來說談不上什么助力,對汪孚林卻未必,兩人老相識,就算他順水推舟幫其招攬個人唄?雖說諂媚這種缺點清流君子也許非常不齒,可汪孚林應當不是那種拘泥小節的人,否則當初幫自己一個名聲不好的太監干啥?再說錢普政績尚可,提攜籠絡也無可厚非!

  他一點都沒去想,汪孚林現在只是個正七品的監察御史,只不過掌印廣東道,根本談不上去提攜堂堂一個從四品真定知府。

  然而,錢普卻眼中光芒一閃,隨即喜悅了起來,自以為猜中了張寧特意來提點自己這背后最大的原因。

  汪孚林卻不知道張寧舉手之勞幫了錢普一個大忙,還給自己拉了一重感激。陪老人家閑磕牙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要掌控節奏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當他掐著時間講完故事,送了趙老夫人就寢的時候,自己也是累得很。

  畢竟,他是從京師直奔河間府獻縣陳家賜葬祭,緊跟著就馬不停蹄到了真定府,回頭住一晚上,還要負責繼續隨同北上京城。

  雖說路上不可能出什么大問題,畢竟趙老夫人活得比張居正更久那是歷史事件,可蝴蝶翅膀早就被他帶歪了!

  出了房門,他才難以抑制打了個呵欠,卻發現張敬修以下兄弟幾個齊刷刷看著自己,其中年紀最小的張靜修更是眼睛忽閃忽閃的,讓他想到了當年的金寶。他熟不拘禮地笑著摩挲了一下小家伙的腦袋,這才抱手問道:“怎么,看到今天我到這里來接你們,很吃驚嗎?”

  張敬修沒有正面回答,而是不容置疑打手勢讓弟弟們都去睡覺。然而,他這個長兄的話雖說對年紀小的三個弟弟很有效,張懋修卻壓根動也不動,而是干咳了一聲道:“大哥,咱們離開京師都這么久了,總算見到世卿,這會兒祖母又睡了,我也憋了一肚子話想問他,你就行行好,留著我一塊說話。”

  對這個素來機敏的三弟,張敬修也沒有辦法,只能瞪了人一眼,便拉著汪孚林往之前分給自己那屋子走去。張懋修見大哥不反對,就笑吟吟地對四弟張簡修囑咐了兩句,隨即追了上去。他們這一走,老五張允修頓時耷拉下了臉:“又把咱們當小孩子,四哥今年也快二十了,祖母之前還和母親說明年操辦你的婚事,我也十四了,什么大事不能讓我們一塊聽?”

  被五弟點了名的老四張簡修雖說也挺想去湊個熱鬧,可剛剛三哥拉著自己囑咐的話恰恰是看好兩個弟弟,他也只能無奈從命。這會兒,他根本不接張允修的話茬,一把拉上張靜修,一把推上張允修,不由分說就往房間走。只一邊走他卻一邊想,和三個兄長交情更深厚的汪孚林,到底會和他們說什么?

  汪孚林還真是什么都不想說。面對張家老大老三恨不得刨根問底,將不在京師那段時間,朝中內外情況都搞清楚的那種急切,他卻很不給面子地再次打了個呵欠,隨即就舉手投降道:“我說二位張公子,能不能饒過我?我是真的一路上趕得都快打瞌睡了,這才好不容易在真定府接著你們這一行。要是想聽,回頭我趁著元輔不在上張家和你們說個夠,眼下讓我先合眼睡一覺行不行?真的,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再驚險也比不上眼下的事情重要。”

  張敬修聽汪孚林都用上驚險兩個字了,頓時忍不住埋怨道:“你不想說就別提驚險,這不是有意賣關子嗎?”

  張懋修卻沒那么好說話,一面笑著按住了要走的汪孚林雙肩,一面朝兄長擠了擠眼睛說:“這樣,明日你別騎馬。你也知道的,自從之前這位真定錢知府給爹送過轎子,一路上送車馬的不在少數。雖說這次送祖母上來的車本來就是特制的,但之前經過順德府邢臺縣時,當地知府還是又送了輛馬車,做工很好,顛簸極小,明日換給你坐怎么樣?”

  見汪孚林滿臉無奈,他就繼續陪笑道:“我和大哥實在不想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雖說幫不上爹什么,可總不能外頭的事情一律不知吧?”

  汪孚林雖說確實是精疲力竭,但兩兄弟軟磨硬泡,他就三言兩語,用超級歸納法將他們離京回江陵奔喪到現在發生的各種事情大略提了提,總共沒花上一刻鐘功夫。等到張懋修和張敬修好不容易消化了那些波詭云譎的事件,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還想繼續追問的時候,竟是只見汪孚林縮著腦袋,赫然就這么睡著了!這下子,縱使他們有千般疑問,萬般不解,也只能相對苦笑。

  不論是裝睡還是真睡,汪孚林之前都說了一路行程,他們總不能催逼太過,今晚上就先放過他好了!

  京師、真定、保定,素來是北直隸三大重鎮,真定府城更是佛寺極多。尤其是所謂的河北三寶中,滄州獅子景州塔,真定府的大菩薩,最后者指的就是那一尊供奉在真定隆興寺內,北宋年間鑄成的千手千眼觀音銅像。趙老夫人早年聽人提過之后,就很想去瞻仰一番,如今過境就更想去看看了。然而,皇帝竟然派了汪孚林和張寧兩人直接到真定府來迎接她,縱使她一輩子都在江陵,沒走出過湖廣一步,也隱隱約約意識到眼下不適合在真定府多做停留。

  更何況,張敬修和張懋修兄弟都不約而同地勸她早點走,早點到京城和父親張居正團聚。

  因此,次日一大清早,趙老夫人便在兒媳王氏以及長孫媳高氏的陪同之下,上了第一輛馬車啟程離開。而睡眠不足的汪孚林當然不至于一出城就去張家兄弟承諾的馬車上補眠,眼看一行十幾輛有的坐人,有的載物的馬車漸漸起行,左右護衛隨從也已經都跟了上去,他正要翻身上馬,卻沒想到真定知府錢普在遣退了其他官員之后,突然伸手拉住了他,停頓片刻就誠懇地說道:“汪掌道,大恩不言謝,我這輩子都會記得你的仗義。”

  汪孚林只覺得滿頭霧水。他仗義什么了?他是悄悄問過錢普的政績沒錯,可他還沒回京對張居正說呢,錢普這家伙竟然耳目如此靈通么?要這樣的話還怎么會被人背后算計,將其送禮的內容夸大十分?

  他愣了一愣,這才滿臉古怪地問道:“錢府尊,您這話過了吧?什么大恩,昨夜到今晨,我可不曾做過什么。”

  “汪掌道您是厚道人,差遣張公公提醒,特意讓我給太夫人他們預備了清淡的飲食,卻不肯居功,多虧張公公看不過去您做好人還不肯居功,特意提醒了我一下。”錢普見汪孚林為之大訝,誤以為對方是沒料到張寧竟然沒有保守秘密,連忙解釋道,“張公公并沒有明說,但我可不是那般遲鈍的人,三兩下就猜到了。我雖不過是真定知府,日后前程說不得也極其有限,但汪掌道你只要有什么事盡管吩咐一聲,我一定盡心竭力!”

  這都是什么和什么?昨天晚上他見到趙老夫人后就被拖著說個沒完沒了,哪有空去管飯菜的事?張寧自己去做的好人,還把這恩情推到自己頭上干嘛?

  汪孚林簡直覺得腦袋里一萬個問號正在盤旋。可是,張寧既然如此好意,他怎么也不至于壞了人家一番安排,當下變含含糊糊岔了過去,隨即卻囑咐道:“一點小事,錢府尊不用放在心上。真定和保定乃是京城西南面的兩重屏障,又是北直隸大府,之前那些傳聞的事情,我自然會一一對相關人士去說,你在任上只管盡心便是。若有事,可以寫信給我。”

  雖說猜不透張寧的真實用意,但汪孚林還是決定繼續賣個好,橫豎他確實是打算回京去對張居正提一提轎子被無限夸大的問題。而他這樣的態度卻讓錢普進一步確認了心中的猜測,狂喜的同時,卻越發覺得這位年輕的掌道御史雖然名聲如日中天,又是從京城下來出皇差,為人卻謙遜和氣,沒有那種挑剔刻薄的御史做派,做人又仗義又實誠,實在是可以倚靠的。

  于是,他立刻想都不想地說:“那日后下官就仰仗汪掌道了!”

  兩人在這光天化日之下說話,雖說旁人未必聽得清楚都在說什么,但一舉一動至少是能夠讓人看得清清楚楚錢普也著實怕了再被人說是給汪孚林送禮等等諸如此類的話。于是,等到彼此揖別,看著汪孚林上馬,這些年來文名頗佳,政績尚可,此次卻好霉催地得了個惡名的錢知府這才擦了擦腦門。

  反正已經都這樣了,一條道走到黑,張居正未必能一直記得他,但汪孚林作為張居正的鐵桿親信,卻肯幫他一把,他已經滿足了!

  汪孚林追上前頭大部隊之后,卻借口有話對張寧說,叫了人一塊策馬并行,遠遠落在了一行人的最后頭。他直截了當復述了一下錢普剛剛留下自己說的那番話,隨即就無奈地問道:“我說張公公,咱們不是外人,你自己做好事,卻硬要歸功于我干什么?”

  “錢普這種知府,說高不高,說低卻也絕對不低,他要是一任知府任滿,可以立刻放分守道,也就是布政司參政,又或者按察副使,如果運氣好,則是內遷京官,能進大理寺太常寺少卿這一級,那就更加前途不錯了。但總之,對這種人施恩于我來說沒什么用處,可對你不同。”

  說到這里,張寧頓了一頓,這才輕聲說道:“我之前對你說升司禮監隨堂只是運氣,可我現在想想,指不定我和你有舊,對我的安置有決定權的馮公公已經知道了呢?否則這么巧這趟皇差就是咱倆出?而且,我順手幫你結個善緣,也是有事求你。你給我出個主意,我回京之后,這所見所聞怎么對馮公公稟報?怎么對皇上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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