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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三章 疏不驚人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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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時分,一乘兩人抬的小轎在葉家門前穩穩落下。YXGSK從轎子上下來的葉鈞耀跨過轎桿,見門前一個一個門房迎上前來,他突然長長舒了一口氣。

  在這京城他呆夠了,終于可以跳出去好好舒展一番筋骨!

  “老爺,二姑爺已經來了。”

  聽說是汪孚林來了,葉鈞耀看似只是點了點頭,臉上也沒什么大變化,但腳下卻走得飛快。張居正奪情這么天大的事,別說他在戶部自有各式各樣的議論,就是甬上鄉黨之間,對此也有各種各樣的看法,其中不以為然的人相當多,只是敢怒不敢言而已。但這些都是題外話,他很清楚,這會兒汪孚林匆匆趕過來,想要確定的肯定只有一件事。

  當來到妻子蘇夫人起居的正房時,他就只見汪孚林陪坐下首,卻正在和葉小胖一來一回說著話,卻是正在考問葉小胖的學問。見長子滿頭大汗,甚至連自己進屋也沒察覺,汪孚林亦是專心致志,他就沒出聲,甚至還對蘇夫人打了個手勢,直到這郎舅倆告一段落,他才咳嗽了一聲。見女婿和長子連忙站起身來行禮,他就頷首笑道:“孚林,你看明兆眼下這學問功底怎樣?”

  “鄉試之難,更勝過會試,尤其是南直隸和浙江這種地方。”說到這里,汪孚林頓了一頓,這才笑瞇瞇地說,“我本來還想著給方先生和柯先生寫封信,看看他們能否幫個忙,但現在,秋楓有信過來,說是如今這位南京國子監祭酒督學嚴格,而且,自從隆慶元年,兩京鄉試監生革去‘皿’字號,結果只有數人中舉之后,南京監生一度大鬧,現在又恢復了額度,我覺得可以問問明兆自己的意思,是否愿意去南監攻讀,和秋楓做個伴,爭取考個舉人。”

  想到那次躲在書房里,在黑暗中聽到母親的那番話,葉小胖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大聲說道:“我去,我一定會考個舉人出來!”

  見葉小胖竟然如此爽快,葉鈞耀登時有些意外。他當然知道這個大兒子就那么點天賦,比自己當年更勉強,可就算這時候讓人去改學武藝考武舉武進士,那也遲了,更何況葉家又不是余姚孫氏,他和三房兄長的關系就那樣了,要是下一代沒一個把得住的,那怎么行?明知道兒子并不是那么喜歡讀書,此時卻愿意去南監,他忍不住贊賞地沖著葉小胖點了點頭,打發人下去后,揉了揉太陽穴,這才打起精神先丟出了一個好消息。

  “今天吏部那邊給我遞了明話,我選了江西按察副使,提學道。”

  按察副使只是一個級別,擔任的很可能是兵備道,分巡道,提學道,這其中,葉鈞耀在進戶部擔任員外郎之前,已經當過正五品的按察僉事徽寧道,在京城又已經當了這么多年京官,放出去的時候仍是按察司,級別提一級就順理成章了。然而,竟然是提學副使,這就意義不同了,因為這意味著未來一任三年之內,整個江西各府縣的新秀才,全都要出自葉大宗師之手!

  因此,即使是蘇夫人,此時也不禁又驚又喜,可看到一旁的汪孚林顯然沒那么高興,她立刻問道:“孚林,你可是有什么顧慮?”

  “江西乃是科舉大省,但解額卻不算多,隆慶四年,江西遺才試就踩死過六十多人,而后鄉試又鬧出過彌封風波。所以,江西提學副使并不好當,還請岳父多多留意。但是,更重要的是另外一條,如今首輔大人奪情,一旦士林有所議論,他一定會管控言路,這其中,管束生員就是最重要的一條,而且道試把控在提學副使手中,還請岳父在這上頭不偏不倚,千萬不要矯枉過正。畢竟,一府一縣取多少秀才,當地多少世家寒門全都死死盯著。”

  葉鈞耀本來還有些即將被人稱作是提學大宗師的飄飄然,被汪孚林這么一說,滿腔得意登時化作冷汗出了。好一會兒,回過神來的他才苦笑道:“怪不得近來甬上鄉黨但凡有聚會,余侍郎(余有丁)也好,沈龍江(沈一貫)也好,全都暗指你深得首輔大人信賴,也只有你敢這么猜。我知道了,此行江西南昌,必定不會像當初第一次當官上任歙縣那樣,一張嘴就給自己惹一堆麻煩。”

  “岳父也別這么說。一回生,兩回熟,您后來在福建司不是得心應手,這才能為一司之主?”

  汪孚林深知葉大炮不是小心眼的人,但還是小小捧了一句。但今天他來,主要不是為了這個,當即壓低了聲音問道:“敢問岳父,我伯父他…”

  “他讓我派去的人捎了封信回來,信我已經燒了,免得留下證據。他說,本來他就算裝聾作啞也無所謂,他雖被人稱作名士,可也不是靠名聲當飯吃,可是,王崇古這個兵部尚書因為你的算計,已經當不了幾天了,如此一來,所謂蒲州幫便只剩下了張四維這么一個隨著首輔大人亦步亦趨的應聲蟲,可歙黨三人又如何?

  他是兵部侍郎,殷石汀是戶部尚書,還有個不哼不哈卻頗得上意的許學士,不黨也是黨。當此之際,還不如他迂腐一把,惹人厭棄,也好給你鋪路。否則,你背后有他,金寶又要拜在許學士門下,你就更加引人矚目了。你若不孤,怎么當得好御史喉舌?”

  說到這里,葉鈞耀自己忍不住佩服地嘆了一口氣:“我一向都覺得他行事有些畏首畏尾,可今天看到那封信,我才覺得,他對你確實很好。”

  汪孚林也沒想到,汪道昆竟然不僅僅是為了心頭那股意氣,而是想到了長遠的實力對比,更考慮到了張居正的心意,為此不惜硬頂心意已決的張居正!他在心里默默謝了一聲,這才站起身來。

  “岳父,岳母,近來乃是多事之秋,我就不多留了。既然知道了伯父的決斷,那么,我先替他掃平障礙再說吧!”

  目送了汪孚林出門,等外頭的媽媽復又放下門簾,葉鈞耀忍不住對蘇夫人道:“夫人,他是不是又想做什么驚天動地的事?”

  蘇夫人搖了搖頭,啞然失笑說:“孚林從來做事都是猶如羚羊掛角,旁人捉摸不透,我怎么知道?不過,他最有主意,老爺你別擔心他,趕緊把自己的事情辦好,早日啟程才最要緊。畢竟,這次要把明兆夫妻一塊帶到南京去。”

  就在朝中大多數官員,都在等著張居正奪情的最后結果,完全忘了先前科道兩撥人的爭端之際,汪孚林這位廣東道掌道御史,一口氣上了四道彈章。

  其一,彈劾兵部尚書王崇古于刑部尚書任上放縱文書管理,以至于刑部案卷缺失嚴重。

  其二,彈劾內閣三輔張四維縱容妻兄王海低買高賣,以至于甘肅一度米價騰貴,將卒困頓。

  其三,彈劾內閣次輔呂調陽縱容家奴交接官員。

  其四,彈劾永平知府借納妾之便,受人錢財四千余兩。

  相較于前頭的三道彈章涉及到的官員層級之高,簡直讓人人為之側目,最后一個永平知府反而算是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了。當這四道奏疏的具體內容被人一下子傳抄開來之后,也不知道多少人在那咂舌于汪孚林的大膽,一時間就連張居正奪情這么一件大事的關注度都一下子降低了幾分。

  彈劾王崇古的罪名,汪孚林知道確實比較牽強,他不是不可以把矛頭集中在當初王崇古說動張四維,為晉商大開方便之門,于是重開大同、宣府和山西三地長城的馬市,但要知道,馬市已經興起多年,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員和富商因此而賺得盆滿缽滿,俺答汗也因此消停了下來,而且確實有利于邊疆長治久安,他不會因為對晉商的提防就去捅馬蜂窩,就只能把他之前帶人刷卷磨勘的成果拿出來拋磚引玉了。

  正如同他所料,沒人敢貿貿然跟著他炮轟呂調陽和張四維,那個倒霉的永平知府又不夠重要,但王崇古那邊卻一下子引來了眾多炮火。

  因為打從王崇古當初入京任戎政尚書開始,就一直都是科道言官的重點目標之一,彈劾王崇古的比當年那些彈劾譚綸老病的言官還多!

  于是,當年就因為炮轟王崇古,不但沒能功成名就,反而受到下詔責問的給事中劉鉉,自然而然便跟著汪孚林上了一道更加慷慨激昂的奏疏,他卻不比汪孚林點到為止,基本上是把自己所知道的王崇古那些罪狀一條一條全都羅列了出來。劉鉉之后,又是幾個給事中和御史輪番上陣,看那架勢,仿佛是連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力度之大,簡直讓汪孚林想到了自己之前那引仇恨的程度。

  而在他看來,這后頭絕不會只關乎言官們和王崇古之間的新仇舊恨,只怕王崇古曾經里通游七的事發了,這才會在這當口遭到集火!

  被汪孚林這組合拳一攪和,好些言官群起而攻王崇古,關于奪情之事的關注度,再次降低了兩分。雖說萬歷皇帝朱翊鈞直接下詔撫慰王崇古,可汪孚林并不像從前彈劾王崇古的科道言官那樣,受到任何申斥,這頓時讓很多人品出了滋味來。就連王崇古自己在從兵部回到家中門前下轎時,也忍不住環顧四周,心中清楚,自己留在兵部,留在京城的時間只怕是很少了。

  這是他早有預料之事,可卻萬萬沒想到竟然是汪孚林親自捋袖子上陣,更沒想到汪孚林除了他之外,還一口氣掃進去內閣除卻張居正之外剩下的兩位閣老。而且,兩相比較,對于張四維的彈劾之刁鉆,看似遠勝過呂調陽,可實則對呂調陽家奴交接官員這種攻擊,卻比抨擊張四維私德的攻擊要嚴重得多。以他和張四維與汪孚林,又或者說汪孚林背后的松明山汪氏,和歙黨徽商的矛盾,他不認為汪孚林竟然會矛頭對準呂調陽,而輕輕放過張四維。

  這明顯便是有詐!

  “汪孚林也許是在明里向呂調陽狠狠捅刀子,實則在保他?”

  當踏進書房的時候,王崇古突然停頓了一下,竟是矗立在門簾前發起呆來。他可以確定,經由之前的那場爭端,再加上現在張居正奪情之前,那些趨炎附勢之徒給呂調陽找的麻煩,如果沒有汪孚林這畫蛇添足的彈劾,說不定等到張居正起復回朝辦事,呂調陽就直接下去了!可現在被汪孚林這么一鬧,他是新仇舊恨被馮保和張居正一起清算,肯定保不住,而那個倒霉的知府自也難以幸免,可剩下呂調陽和張四維二人總不至于立時三刻出問題。

  否則,汪孚林一道奏疏打下去四個官員,其中兩個閣老一個尚書,豈不是空前絕后,震古爍今?

  當然,呂調陽也好,張四維也好,經此一事,便算是身上有污點了,更有利于張居正又或者馮保把控。可恨張四維那妻兄王海所作之事,就連他也不甚了然,汪孚林又是從哪打聽到的?他究竟盯了自己舅甥二人多久?

  而聲名動九重的汪孚林,此時此刻卻再次來到了門庭若市的張大學士府,遞上名帖,卻是直接求見張嗣修。對于他這位常客,門房自然不敢怠慢,連忙進去通報,不多時便復又回來,恭恭敬敬地將他請進了門,一繞過影壁,汪孚林就看到張嗣修那熟悉的身影。只相對于平日的談笑風生,這位年輕的翰林院編修這會兒眼圈青黑,臉色極差,見到他連個笑容都擠不出來。

  畢竟祖父新喪,父親張居正沒走,長兄張敬修卻帶著弟弟們緊急先趕回江陵去料理喪事了,張嗣修則因為已經是朝廷官員,不能輕易離開,再加上父親不見客,他總得接待一下那些不得不見的客人。而且,盡管皇帝已經下詔奪情,身在翰林院的他卻能夠察覺到那股潛藏的暗流,哪里會沒有憂慮?

  如果可以,父親當然也愿意丁憂守制全孝道,可是,父親從前那樣的強勢,得罪過多少人?在位的時候,連劉臺這樣的門生也敢上書彈劾座師,倘若真的丁憂回鄉,會遭到怎樣的反攻倒算?可大明這八十多年來,都不曾再有奪情,而前頭更有正德年間楊廷和這位首輔回鄉守完全喪做出了表率,父親一旦奪情,日后會是怎樣的名聲?

  一向機敏善于應變的他強打精神和汪孚林互相拱了拱手,陪著人進前院正堂西側的花廳時,免不了猜測汪孚林的來意,可一進花廳還來不及奉茶,他便只聽得汪孚林開口說道:“首輔大人屢次上書請丁憂,皇上卻屢次下詔請奪情,如今朝中雖不免會有非議,但我猜測,閣老們已經帶了頭,皇上應該會請朝中那些尚書們上書請首輔大人留下輔佐皇上,所以,奪情之事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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