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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零章 首榼和首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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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東廠正堂中,已經醒酒的馮邦寧長跪在地,連頭也不敢抬。可即便如此,他卻仿佛依舊能夠感覺到上首那猶如實質的目光。他的父親馮佑是馮保的嫡親弟弟,自從馮保得勢將他們接到京城之后,這十幾年來,從前家中貧窮的他就一躍過上了好日子。

  但和這種好日子相對應的,則是他多了一個不敢不敬畏的人。可以說,他連父親馮佑都不怎么害怕,卻唯有在這個伯父面前猶如老鼠見了貓似的。哪怕在外頭再橫,每逢宮里頭馮保有什么事情吩咐下來,他都不敢有任何怠慢,一定會盡心竭力做好,生怕招惹了伯父生氣。可現在這一次,他捅的這個大簍子卻直接讓馮保急匆匆地出了宮來,直接把他提溜到了面前!

  “知道錯了?”

  “是,孩兒知錯了,還請伯父寬宥這一次糊涂。”馮邦寧打了個寒顫,慌忙又磕了兩個頭,卻是非常聰明地改了自稱,希望能夠用一脈相承的血緣喚起馮保的親情。然而,這一次,他卻失望了,因為馮保竟是一言不發,仿佛變成了泥雕木塑。

  馮保確實心里窩火。除卻隆慶皇帝死后,他伙同張居正說動兩宮皇太后,把高拱給趕出了京城后,又趕盡殺絕的那一趟,激起了官場不小的反彈,不少官員對他頗有意見,這幾年來,深居內宮的他做事素來低調。所以,張居正這個內閣首輔還常常遭到科道言官彈劾,可他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卻穩若泰山,外朝從來就沒有任何人彈劾他。當然,送上門來送禮的,他從來都是照收不誤,可向人索賄,派出內監出去刮地皮,這種沒品的事他卻向來不做。

  甚至他的弟弟馮佑,侄兒馮邦寧,他給他們謀了官職,卻勒令不許打著自己的旗號在外聚斂,至于橫行街市這種小事,就不在其列了。

  即便如此,他仍舊贏得了賢良忠義的美譽——盡管這美譽有一大半是沖著太后和皇帝對他的信賴,但這也已經很難得了。除卻懷恩等少數幾個在文官那里頗具好評的太監,大明朝這兩百多年來,太監又有幾個好名聲?就連七下西洋的三寶太監鄭和,在文官嘴里也不過爾爾,反而還有一堆埋怨。

  可現在,他的侄兒竟然就因為一丁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在大街上把當朝首輔張居正的家奴打得抱頭鼠竄,甚至還引來了不少人圍觀,這簡直是丟人現眼!張居正讓游七送來的信上固然寫得十分客氣,說是家奴頑劣愚魯,送來任憑他處置,可他深知一個不好,多年來維持得不錯的內外關系便要出現裂痕。他稍稍偏了偏腦袋,見姚曠跪在馮邦寧身邊幾步遠處,耷拉著腦袋,臉上鞭痕宛然,還是穿著那一身被馬鞭打得破碎不堪的衣物,心中便打定了主意。

  “來人,傳杖。”

  盡管只是平平淡淡的四個字,但馮邦寧和姚曠卻同時打了個哆嗦,竟是都在暗自叫苦。馮邦寧身在錦衣衛,又突破了蔭職不能實際管事的限制,常常跟著掌管錦衣衛的都指揮使劉守有出去辦事,有幾次也見過別人在大棍子之下輾轉呼號的痛苦樣子,自然不希望自己嘗到那滋味。而姚曠不過偶爾來東廠又或者錦衣衛,這種行刑的場面他固然沒見過,可張家一樣是家法森嚴,家人犯事受笞責的情景他怎會沒瞧見過。

  于是,當四個持杖校尉上來時,馮邦寧立刻便連連磕頭求饒,而姚曠卻連聲都不敢吭,只想著咬牙挺過這一頓,回去再對自家相爺解釋。可就在這時候,便只聽馮保一拍扶手道:“橫行霸道,當街棰人,壞了國法,犯了家規,馮邦寧,你還有什么可說的?立杖四十,就在這里行刑!”

  乍然聽到這話,別說馮邦寧唬了一跳,就連一旁侍立的徐爵和游七也都齊齊打了個寒顫。要知道,馮邦寧那可還是馮保的嫡親侄兒,馮家如今唯一的獨苗,要是換成別的太監,一心一意護著都還來不及,又怎會打了政治盟友的區區一個家奴,就這么嚴厲處置?徐爵看到馮邦寧那求救的眼神,猶豫了一下,正想出來幫忙轉圜幾句,卻被游七搶在了前頭:“馮公公,此事姚曠也多有不遜,錯也并非全都在馮公子…”

  “太岳可以把家奴送到我這處置,我卻不好把侄兒送給他去管教。子不教,父之過,他父親一心溺愛這個兒子,我這個伯父若是再袖手不管,他日天知道他還會闖出什么禍事來!”見那四個持杖校尉面面相覷,似乎還不敢動手,馮保便立時板臉道,“怎么,還要我再吩咐一遍,你們才敢行刑?”

  四個校尉聽出馮保話中的怒氣,哪里還敢去想馮邦寧日后會有什么報復,連忙把馮邦寧給抬上了刑凳,又捆了他的手腳。見馮邦寧絲毫不敢掙扎,又有人拿了布卷上來,卻不是為了堵嘴,而是生怕馮邦寧在疼痛劇烈的時候會不小心咬了舌頭。可這布卷還沒塞進馮邦寧口中,那人便只聽馮保淡淡地說道:“不用堵嘴,也讓人聽聽這聲音,免得日后還有人仗著自己后頭有人,手里有權,橫行霸道,罔顧國法!”

  馮邦寧哪曾料想馮保竟然一丁點顏面都不給他留,竟還有用他這個侄兒殺雞儆猴的打算,登時面色慘白。奈何此時手腳全都半點動彈不得,又只覺得衣擺后裳被高高撩起,臀腿處突然一涼,好像是被潑過了涼水,雖說知道這是為了防止杖擊之后布料入肉不好清理,也避免他被扒了褲子太過難堪,他仍是心頭慘然,甚至都忘了去怨恨一旁害得自己即將挨這一頓痛打的姚曠。

  一個校尉拎著小指頭粗細的刑杖上了前來,盡管平日早就打熟了人,可今天打的人卻是馮保的侄兒,打重了,不知道日后會不會招致報復,同時違背了馮保的心意,而打輕了,不知道會不會被游七和姚曠這兩個張家人看出來,他登時異常為難。可如今這會兒卻沒有監刑的太監站在上頭,用腳尖朝向來表示力道輕重,馮保的臉上又看不出喜怒,他只能憑著自己的猜測,掄起刑杖便打出了第一擊。

  凌厲的風聲之下,第一杖卻是雷聲大雨點小地落在了馮邦寧的臀肉上。也不知道是力道實在太小,還是馮邦寧第一次挨刑杖,還沒反應過來,這位馮公子竟是一絲聲音都沒發出。這下子,那校尉頓時又尷尬又惶恐,正思忖第二杖該用什么力道,卻沒想到馮保已是冷哼道:“若是沒吃飯,也不用五杖一換人了,現在就直接換人!”

  今天又不是廷杖大臣,只不過是給馮邦寧一個教訓而已,這都要五杖一換人?至于嗎!

  另外三個校尉大驚失色,而正執刑的那個,便不敢再過度留手了,便拿出平日行刑,卻是稍稍留手的那種力道,重重落下了第二杖。果然,這一杖下去,馮邦寧頓時發出了一聲急促的痛呼。隨著第三杖第四杖第五杖依次落下,刑杖漸漸從臀肉上落到了臀腿相交,再落到了大腿上,馮邦寧的痛呼漸漸變成了慘叫,等到兩次換人打了十五杖,竟是已經痛昏了過去。

  這一次,徐爵終于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出來求情,奈何平日他這位東主頗好說話,今天卻是死板著一張臉絲毫不聽勸。而姚曠看著馮邦寧被一口涼水噴醒,刑杖這才再次落下,人又痛苦呻吟了起來,他卻是沒有絲毫的解氣,只覺得自己完了。要知道,馮保連侄兒都下如此狠手,張居正要是還偏袒他這家奴,怎么說得過去?眼下馮邦寧挨的這苦頭,安知回頭不會加倍落在他的身上?

  而游七那張臉也已經是一陣青一陣白,空前惴惴不安了起來。他只是知道馮邦寧在京城素來橫行霸道,甚至遇到三品堂上官都常常不讓路,別人礙于馮保的威權往往忍氣吞聲了,所以這次他特意算準了時間,讓姚曠送了上去,原本只是想來點小沖突,如此自己也好趁機借著這件事找徐爵喝酒說話,以維護馮家和張家之間的關系作為切入點,然后給徐爵一點好處,看看能不能探聽到錦衣衛和東廠那邊究竟是否清楚他做的事。

  可他算準了開頭,卻偏偏沒猜到結尾!

  他哪里想到,馮邦寧好死不死竟然在遇到姚曠時醉酒落馬,而姚曠這個素來不知死活的家伙,竟然敢當面笑出聲來,這下子馮邦寧撒酒瘋,小沖突成了引發大事件的大沖突。不但直接驚動了張居正和馮保,而且馮保竟然還大義滅親,直接把馮邦寧打成了這個樣子!這都還未杖責過半呢,馮邦寧就已經痛得昏死了過去一次,這要是全部打完,馮邦寧要多久才能下地?

  馮保當然看到了游七臉上的冷汗涔涔,也看到了姚曠的面如土色,更看到了馮邦寧那痛苦掙扎的樣子。要說心疼,只有這么一個嫡親侄兒的他怎會不心疼?可他卻知道,眼下這頓杖責不僅僅是給張家人看的,也是給東廠以及宮中那些太監看的,更是給滿京城那些官民百姓看的。

  他如今在宮里一言九鼎,說出來的話縱使萬歷皇帝也要乖乖聽從,張居正的票擬更是要倚靠他批紅,因此嚴格來說,他如今代為執掌皇權,權勢之大更勝張居正,需要哄的人,也就只有一個慈圣李太后而已。可他畢竟是內官,做不了宰相,內閣如果不是張居正這知根知底的,而是換了別人當首輔,那以后狀況就很難說了。因此,他斷然不會讓人透過這么一樁小事就引申開去,掐掉任何被人玩小動作的可能。

  因此,當馮邦寧在挨了二十五杖后,又昏死了過去時,即便知道執刑的四個校尉已經手下留情,那皮開肉綻的樣子看似嚇人,卻只是破皮傷肉,不曾傷筋動骨,他只覺得心里一揪,卻仍然面無表情地看著執刑的四個校尉。見他們偷覷了自己一眼,隨即再次噴水把人弄醒,而后又給馮邦寧灌了一瓶藥下去,這才繼續杖責,卻是加快了動作,他不由暗自點頭。

  雖則看上去殘酷,但他這個提督東廠的過來人知道,杖刑這種事便是越慢越痛苦,趕緊打完反倒是長痛不如短痛了。

  即便如此,四十杖挨完,痛昏過去整整三次的馮邦寧卻也虛弱得連話都說不清楚。這時候,馮保又淡淡地說道:“游七,姚曠你帶回去,順便告訴太岳兄,這四十杖只不過是個小教訓,接下來這一年,我會收了馮邦寧的冠服,不許他朝參,給日后的人都做個榜樣。”

  而游七聽到馮保這般說,登時心頭更加凜然,即便他本想借此和徐爵說話,也不敢違逆這位司禮監首席,懷著極其驚懼的心情帶著姚曠告退了出去。一出外東廠,他就聽到姚曠帶著哭腔說道:“七爺,一會兒您千萬救救我。馮邦寧都挨了這么一頓打,我也肯定逃不掉,只求別落下殘疾!”

  即便平日很看不慣傲氣的姚曠,可游七此時聞言心有戚戚然,再加上只覺得這次又是一步走錯,很可能帶累得滿盤皆輸,他也只能含含糊糊答應了一聲。果然,當他帶著姚曠回到張大學士府,見到張居正后將馮保杖責馮邦寧的事情一說,他就立刻察覺到,書房中的空氣仿佛一下子凝滯了下來,一種沉重的壓迫感瞬間壓得他透不過氣來。再偷看看地上跪著的姚曠時,他就只見人已經俯伏在地,連頭都不敢抬。

  “馮雙林就是馮雙林…”張居正也沒料到馮保竟然這么果決,再看姚曠這個平日頗為信賴重用的長班時,他就知道馮保做了初一,他要是再寬宥家奴,那就實在說不過去了。于是,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后,他便沉聲吩咐道:“把姚曠帶下去,家法笞責四十,傷好之后罰去門前灑掃!”

  姚曠早就料到自己至少也得挨四十,可這四十下之后還能囫圇完整,和四十下之后被打死又或者半殘,這就是兩回事。而張居正說要罰他門前灑掃,至少這頓打不會比馮邦寧輕,但也不至于重太多,皮糙肉厚的他總比馮邦寧禁打一些,總算是保住了將來。因此,如釋重負的他慌忙連連磕頭,哪敢有半分怨懟。而游七心情復雜地送了姚曠去領家法之后,左思右想,終究還是決定再去外東廠打探一下消息。

  然而,特地趕過去的他卻撲了個空,門上直接告訴他,就在剛剛,馮保已經把馮邦寧帶回私宅去了,徐爵亦是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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