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病床旁,深深凝望 溪的遺容,看見胡溪手里攥著昨天那瓶紅色指甲油,邊學道抖著聲音說:“你們都出去,讓我單獨陪她待一會兒。”
半分鐘后,病房里的人全出去了,只留邊學道一個人站在病床旁。
聽見身后的關門聲,看著病床上面容平靜安詳生機已逝的胡溪,看著胡溪的紅色指甲和攥在手心里的指甲油瓶,邊學道再也繃不住,瞬間淚如雨下。
胡溪死了!
不僅在最美的時候歸隱,還在最美的時候離世。
邊學道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為這個女人落淚,可是此時此地,他發現心底的悲傷竟然濃烈到不能自已,他甚至要靠用手捂嘴,才沒讓自己哭出聲。
胡溪…
她沒攥自己心愛的那塊玉佩,她到死都攥著邊學道給她涂指甲的那瓶指甲油,其中心意,日月可鑒。
也許在她請求邊學道幫她涂指甲時,她就已經知道自己時辰將至,她沒開口讓邊學道陪自己最后一程,而是想辦法給自己留了一個念想。
夜半無聲,走到生命盡頭時,她以握在手里這個小瓶子為紐帶,深深思念那個給她涂指甲油的人。
胡溪終究把自己的真心給了邊學道。
她用這種方式告訴邊學道,她這一世人,最大的遺憾是他,最在乎的是他,最不舍的是他。
從打火機開始,到打火機終止。
似乎怕邊學道忘了她,她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打火機上,簡簡單單四個字母——不求你愛我,只求你記得我在你的生命里出現過。
胡溪做到了!
邊學道不是一個特別感性的人,能讓他哭的人寥寥無幾,能讓他像今天這樣痛哭的人更是屈指可數。
大伯死時,邊學道沒這樣哭過。
祝海山死時,邊學道也沒這樣哭過。
那時,無論他心里多么悲傷,腦海中沒有如胡溪這般多的回憶片段。
病床上,胡溪的面容永遠定格了,可是回憶歷歷在目。
就在12個小時前,她還像小女孩一樣怕癢“咯咯”笑個不停。
12個小時前,她靠在邊學道的肩膀上說“我給你唱首歌吧”。
12個小時前,她跟邊學道說“你越這樣明白我,我越舍不得走”。
12個小時前,兩人一起唱“只好等在來生里,再踏上彼此故事的開始…”
一天多前,她跟邊學道說:“我想回家,你送我回家吧…好了,我記住你了,下輩子我會做個好女人,然后去找你…”
兩天多前,她跟邊學道說:“我以為我在你眼里就是一個沒教養的不太正經的花癡…”
花癡!
邊學道抬頭,看向窗臺上的馬蹄蓮。
插在花瓶里的馬蹄蓮不知何時已經枯萎了,干干巴巴,沒有了水分,失去了顏色。
紅顏如花,一眼花開,一眼花落。
9月26日凌晨圣保羅醫院的醫生宣告胡溪死亡。
上午,祝十三和金雅靜陪著陳瑩,讓圣保羅醫院把胡溪的死亡證明發到了加拿大駐華大使館。
同時,邊學道打電話給祝植淳,讓祝植淳跟他負責北美事務的五叔祝天歌討個人情,找祝家在加拿大駐華大使館里能說得上話的關系,盡快辦理胡溪家人赴加拿大參加葬禮的簽證。
有加拿大正規醫院開出的死亡證明,加上祝家力量的推動,只用兩天半時間,就把胡溪母親和小姨的護照和簽證辦了下來。
邊學道難得張一次嘴,祝家送佛送到西。
發現胡溪母親的身體狀況很差,祝天生給兩人安排了一架灣流G550,飛機上配備醫護人員,從滬市登機,直飛溫哥華。
加拿大有土葬和火葬兩種選擇,家屬可以自選,區別只在于費用高低。
胡溪母親本意是希望土葬,想讓一生坎坷的大女兒入土為安。
不過最終還是依照胡溪生前跟妹妹陳瑩所言,選擇了火化,然后海葬。
公布胡溪遺言時,陳瑩哭著說:“我姐…的前一晚跟我說,她沒有丈夫,也沒有孩子,只有一個常年生活在國內的老母親和一個妹妹…埋在加拿大,想來也是沒人來給她掃墓…而且把她一個人埋在異國他鄉,她怕被周圍的鄰居欺負…”
胡溪的母親聽了,一邊哭一邊拍打陳瑩說:“她是你姐啊…她是你姐啊…你倆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你就不能跟她說還有你…你就不能跟她說你不在了還有你的孩子可以給她掃墓…”
陳瑩任由媽媽打她,哭著說:“媽我說了…我說了…可我姐…”
胡溪的母親突然一下一下捶打自己的心口,哀泣道:“是我對不起她…我不是一個好媽媽…我沒給你一個完整的家庭…沒給你一個幸福的童年…溪啊…咱不海葬…你怕別人欺負你…媽下來陪你…媽就埋在你旁邊…”
胡溪的葬禮很簡單。
她沒什么親人,參加葬禮的親人只有母親,同母異父的妹妹,和一個小姨。
她沒什么朋友,葬禮上算是她朋友的,只有邊學道、林向華和一對一起練普拉提的白人鄰居夫婦。
沒有愛人,也沒有孩子,一世人三十多個春秋,走得十分寂寥,多虧金家來了10多個人,才把場面撐起來一點。
葬禮上,一頭白發的林向華和邊學道相視點頭,仇怨俱泯。
邊學道已經知道,得知胡溪得了重病后,林向華先后拿出300多萬,以胡溪的名義捐款做善事,建廟積功德,給胡溪祈福增壽,這種行為可查至3個月前。
而林向華也從陳瑩嘴里得知,胡溪生命的最后幾天,邊學一直陪在胡溪身邊,也是在這幾天里,陳瑩終于聽到了她姐姐的笑聲。
火化間外的玻璃前。
看著胡溪的遺體被推進火化爐,林向華突然情緒崩潰,老淚縱橫。
他拍著玻璃哭道:“說好了你要幫我在溫哥華找房子的,說好了明年我搬過來做鄰居的,說好了我聘請你給我送終的,你怎么反而走在我前頭了呢?你走了,我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了…我其實一直希望你是我的女兒…我收你的錢是想等你結婚時給你當嫁妝的…”
在林向華不遠處,同樣站在玻璃前的邊學道直直看著火化胡溪那座火爐的鐵門,眼神空洞。
盡管胡溪已死的信息早就收錄于腦部的信息區,可眼前的景象讓這個信息異常清晰且殘酷。
喜歡用挑動眉毛表達情緒的精明胡溪死了。
要從她這一代往下傳“傳家寶”的驕傲胡溪死了。
在視頻里跟邊學道百無禁忌聊天的嫵媚胡溪死了。
淺淺一笑如同春回大地冰融雪消的冷艷胡溪死了。
這個女人再不復存在于世間。
誠然,胡溪在松江做的事并不光彩。
她狐假虎威,她恃勢凌人,她游走在法律邊緣,她助紂為虐。
她有錯,可她不是“惡”的根源。
真正瓦解社會財富平衡、破壞制度規則的不是她,就像外界將她這類人統一稱呼為“白手套”一樣,她不過是一副手套,一副用完就可以扔掉甚至可以毀滅的手套。
胡溪做的事,就算她不做,也會有張溪、李溪、陳溪去做。
就算沒有胡溪這個幫兇,該吃肉的人還是繼續吃肉,只不過換個人跟著喝湯。
胡溪不惜代價盛到了湯,才喝幾口,猝然而逝。
相比于對錯,邊學道更覺得胡溪可憐。
然而對也好,錯也好,可恨也好,可憐也好,都不重要了。
烈火熊熊,任你位高權重,任你聲名顯赫,任你腰纏萬貫,任你風華絕代,最后都不過是一捧骨灰。
來時一絲不掛,去時一縷青煙。
榮華富貴,灰飛煙滅!
愛恨情仇,一筆勾銷!
取到骨灰后,一行人毫不停留,直奔海邊。
金雅靜提前雇了一艘游艇等在碼頭,準備出海海葬。
胡溪沒有子女,沒有侄子,妹妹陳瑩一路捧著她的骨灰,哭成了淚人。
出海的途中,陳瑩找到站在船頭看海的邊學道,一臉的欲言又止。
扭頭看向陳瑩,邊學道問:“有話想跟我說?”
陳瑩抿著嘴,點點頭。
邊學道說:“你說吧,我在聽。”
猶豫幾秒,陳瑩從上衣兜里摸出一樣東西,遞到邊學道面前。
看清陳瑩手掌上的東西,邊學道一下就愣住了——是胡溪手里攥著的那個指甲油瓶。
瓶子里的紅色指甲油已經被陳瑩洗干凈了,現在瓶子里裝著灰白色的粉末。
把遞向邊學道的手往回縮了縮,陳瑩紅著眼睛說:“我姐跟我說了是你幫她涂的指甲油…那天晚上劇痛之前她一直美滋滋地看著自己的手指甲…我姐到死都攥著這個小瓶子…她真的很喜歡你…”
“這瓶里是我姐的骨灰…你如果覺得忌諱就算了…你如果…就把這瓶里的骨灰撒了吧…當送她最后一程…我想她一定很高興…”
邊學道聽了,什么也沒說,拿起陳瑩掌心的小瓶子,攥在手心里。
陳瑩離開后,四周無人。
邊學道擰開裝著胡溪骨灰的指甲油瓶,用手指封著瓶口,對著瓶子小聲說:“你一直好奇我成功的捷徑是什么,現在我告訴你,我是…”
一分鐘后,邊學道松開手指,瓶口向下,灰白色的骨灰傾灑而出,隨風飄落海面。
把倒空的小瓶子放在嘴邊,輕輕吻了一口:“好了,我最大的秘密已經告訴你了,胡溪,今生不再相見。”
說完,邊學道用力將手里的小瓶扔向遠處的海里,表情無喜無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