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星光如水,陳長生和落落坐在地板上吃夜宵,幾式精美的糕點,兩碗不知是何物的藥草粥,還有淺淺一碟肉脯,味道不錯,師徒二人舉箸而食,哪里還顧得上說話。
粥盡糕無,落落有了說話的余暇,想著先前在天道院側門巷口看到的那輛馬車,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好奇,一面嚼著肉脯一面問道:“先生,你和東御神將府到底有什么恩怨?”
陳長生知道好奇這種事情很難長時間壓制,對她的問題早有心理準備,隨意說了兩句,便想轉話題——他的準備便是唬弄,憑師長的身份唬弄過去,想來不是太難的事情。
只是今夜星光太美,落落實在是有些忍不住,見他不肯回答,睜著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眼瞳溜溜地不停轉,試探著問了好幾種可能,大概不離故人之子、恩將仇報這些狗血的橋段。
陳長生對她的想象能力很是佩服,不知如何回答,干脆沉默不語。
落落望著國教學院上方的滿天繁星,皺著眉頭認真地想著,小手在身前揀起一顆先前從林子里帶回來的小青桔,送進嘴里無滋無味地嚼著,忽然間,她收回眼光看著他驚叫了一聲。
陳長生以為她是被小青桔的酸澀苦到了,搖頭嘆道:“我就說太酸,沒法吃,而且對胃真的不好。”
落落將青桔咽入腹中,哪里有半點被酸到的模樣,看著陳長生吃驚說道:“先生,你不會和徐有容是指腹為婚吧?”
陳長生微張著嘴,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佩服之余,很是無奈,便準備承認。
“誒…”
沒等他做出反應,落落連連擺手,小臉上滿是自嘲與尷尬,說道:“我真是糊涂了,居然會想出這么荒唐的事情,那可是徐有容啊,怎么可能呢?”
陳長生越發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么,有些微澀地閉嘴沉默不語,心想這事情確實太過荒唐,落落你平日那般尊敬我,居然也會這樣想?自己和徐有容怎么就不可能了?
“回去睡覺。”他想了想,對落落說道:“明天我有些事情,你晚些過來。”
落落有些緊張,不安問道:“先生,您不會是生氣了吧?”
陳長生說道:“你今天有做什么事情讓我生氣嗎?”
落落很認真地想了想,發現確實沒做什么讓先生不悅的事情,先前在天道院青藤宴上,雖然表現的過于囂張,不像平時那般乖巧順從,但先生說過不怪自己,那么自然不會怪。
她哪里想到自己很隨意的一句話,便傷到了陳長生的自尊心。
她確實是隨意說的,所以傷的真的不輕啊。
落落走后,陳長生把地板上的食盒與雜物收拾了番,又把堆在案上的書籍分門別類抱回書架上擺好,熄燈,走到藏書館門口回頭望了片刻,才借著夜色離開,仿佛告別。
回到小樓后,他開始收拾行李,把必須帶走的事物收攏成一個箱子,然后他抽出腰間的短劍,坐在床邊開始閉目養神,他不是在引星光洗髓,而是等著某些人的到來。
今夜青藤宴上,落落廢了天海牙兒,必然會惹出極大的麻煩,那麻煩是對她的,也是對他的,更是對國教學院的,他不知道稍后來找麻煩的人會是誰,但他知道那些人肯定很可怕。
他知道落落身世神秘,背景不凡,不然天道院院長茅秋雨不會在青藤宴上暗護于她,但她廢的那個小怪物,畢竟是圣后娘娘的侄孫,是天海家的人——那是整個大陸最可怕的天海家。
如果說最開始的時候,陳長生還指望著落落的來歷能夠震懾住對方至少不敢在明面上亂來,但當徐世績說天道院教諭今夜便會自殺之后,他對此已經不抱太大希望。
當今世間,就連陳氏皇族都要仰天海家的鼻息,天道院教諭,都要因為天海牙兒的殘廢去死,更何況是直接導致對方殘廢的落落和自己?更何況對方本來就想要廢掉國教學院?
他等著那些人的到來,準備離開,雖然有些不舍國教學院,雖然極為遺憾要錯過明年的大朝試,可是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再改變,那么他至少要讓這件事情有個相對完整的結局。
在他的計劃里,稍后國教學院會變成一片火海。
他自然有辦法離開。
國教學院為天海牙兒的殘廢付出了代價,落落也非凡人,想來對方應該會滿足了。
這一個夜。
陳長生一個人。
獨坐于室。
他的腳邊,擱著一只破舊皮箱。
他沉默等待著人生再一次的轉變。
他以遠超自己年齡的冷靜沉默等待著。
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在國教學院里等了整整一夜,直到無數年后,依然沒有人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夜是多么的漫長、多么的難熬,他為此付出了多少勇氣。
直到晨光照亮校園,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這個夜晚,還有很多人在沉默關注著國教學院。
那些人像他一樣,以為清吏司的酷吏們會帶著夜色沖進國教學院,把他帶到令無數大臣強者聞風喪膽的周獄之中,又或者離宮的高手會借著夜色的掩護來到這里,然后悄無聲息地殺人放火,把這座被圣后娘娘厭憎的國教學院變成恐怖的火海。
但這些都沒有發生。
晨光如昨,百花巷里炊煙微作,不遠處的皇宮里鐘聲大作。
陳長生睜開眼睛,走到窗畔望向安靜的京都晨景,有些不解,然后明白。
因為他昨夜的交待,落落直到正午時分才從百草園來到國教學院,當然,沒有忘記提著沉重的食盒。
陳長生請她去打聽一些消息。
午飯還沒有吃完,圍墻那面傳來一道笛聲,落落微低著頭,靜靜聽了會兒。
“沒人見過天道院教諭。”
她抬起頭來,看著陳長生說道:“莊副院長收到了辭書,看著應該是請辭。”
陳長生沉默不語。看著他的神情,落落也明白了些什么。
請辭之后便消失無蹤,是回原籍榮休,還是入深山靜修,這是沒有人知道的事情,短時間內,也無法查探。
不是請辭,而是辭世。
昨夜天道院教諭的府邸上,或者多了一根白綾,今晨的洛水里,或者有些骨灰已經沉到了水底的泥里。
像這樣的大人物,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了。
陳長生覺得有些冷,看著落落的眼神,有些復雜。
這是一場陰謀,一場針對國教學院的陰謀,或者說陽謀。
天道院教諭讓那名宗祀所的小怪物出手,無論國教學院怎樣應對,都會有事…因為他是圣后娘娘的侄孫,他若勝了,國教學院自然潰散,他若敗了,國教學院也必將迎來宮里的怒火。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這場陰謀最后的結局,卻是天道院教諭承受了宮里的怒火,變成了一個死人。國教學院里的少年男女,卻什么責任都不用承擔。為什么?因為落落很強大,因為落落的來歷更加強大…總之,落落太強大了。
陳長生看著她感嘆道:“看來,你比我想象中更加了不起。”
落落有些不好意思,說道:“先生,你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
陳長生撓撓頭,說道:“我們這樣互相吹捧,合適嗎?”
陳長生一直以為,人生在世數百載,光陰易逝,須珍惜,如果只有數十載,那就更應該如此,既然沒事,那便應該繼續讀書修行,直至暮時,他和落落才放下書本,用完百草園送來的晚餐,開始沿著國教學院里那片湖散步。
散步,看上去也是很浪費時間的事情,但他不在意,因為他清楚這樣做對自己的身體有好處。
二人走到湖那面,來到一棵極高大的榕樹下,陳長生忽然難得地動了頑心,提議爬上去看看風景,落落向來對他言聽計從,更何況是這么好玩的事情,哪有不依的道理。
片刻后,二人爬到大樹的中段,站著的那根樹枝很粗壯,不擔心會折斷,離地面約十余丈的距離,視線可以放遠,可以看到很遠處的街巷,甚至隱隱可以看到離宮的輪廓。
斜陽下,京都的風景確實不錯。
國教學院墻外的百花巷,更是一覽無遺,如往常一般安靜,但他和落落都知道,百花巷與以前已經不一樣了,在那些陰影里,在井畔的檐下,不知有多少雙目光注視著墻內。
“先生,對不起。”
落落輕聲說道。她覺得是因為自己的原因,陳長生才會被拖進這攤渾水里,她知道他非常珍惜時間、非常重視平靜的修行生活,所以她的歉意很深很真。
“該道歉的人應該是我。”
陳長生說道:“那天如果我沒有把你的名字寫到名冊上,你不是國教學院的學生,又怎么會遇到這些麻煩?雖然你不怕這些麻煩,但麻煩終究是麻煩。”
時間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不然陳長生身周的時間肯定會像石頭一樣堅硬。
數日后,青藤宴第二夜如期而至。
看著地板上那張請柬,他有些意外,無論是徐世績那夜說的話,還是辛教士事前的提醒,按道理來說,今年的青藤宴應該會與往年有些不同,而且在第一夜的血腥對戰之后,他本以為第二夜會推后些時日。
落落問道:“先生,我們真的不去參加?”
陳長生搖了搖頭,說道:“不去了。”
青藤宴是京都諸學院自發組織的活動,不會影響到明年參加大朝試,他第一夜的時候去參加,主要是想弄清楚大朝試的規矩,也想看看徐世績究竟是什么樣的人,現在兩個目的都已經達到,何必再去?
而且青藤宴第二夜,肯定有無數人都會盯著國教學院,盯著他和落落,他不習慣那種感覺。
落落沒有想到他真的說不去就不去,有些不解,又有些遺憾,說道:“如果去的話,或者真能拿到好名次吧。”
青藤宴剩下來的文試以及武試,如大朝試規制有具體的排名,而且肯定不會像第一夜的對戰那般草草結束,如果落落繼續參加武試,陳長生參加文試,說不定真的可以讓國教學院重新煥發光彩。
陳長生說道:“意義不大。”
落落看著他仰慕說道:“先生視虛名如浮云,真是令人佩服。”
陳長生誠實說道:“主要是怕惹麻煩。”
青藤宴第二夜當天,天道院里想必熱鬧非凡,國教學院則是像往常一樣安靜,院外的百花巷也終于獲得了真正的安靜,那些盯了國教學院好些天的人,都因為青藤宴的原因離開了。
每夜晚飯之后,便會繞著湖散步,湖光樹影雖然美麗,看的次數多了,難免還是容易生厭,大榕樹爬的次數多了,也沒有太多意味,見著百花巷里那些礙眼的人少了很多,落落哪里愿意錯過這個機會,撒嬌賣萌無所不用其極,終于把陳長生從藏書館的地板上拉了起來,二人走出滿是青藤的院門,走出百花巷開始逛街。
離開百花巷不遠,便是瓦弄巷著名的夜市,在圣后娘娘治下,京都承平日久,繁華富庶,夜市自然熱鬧非凡,行人摩肩擦踵,攤上各色食物香氣撲鼻,很是誘人。
陳長生給落落買了一根糖葫蘆,落落有些意外,然后很高興地接了過來,完全沒有客氣——孝敬先生束修和三餐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先生給自己買些小吃食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她拿著糖葫蘆小心翼翼地舔著,很擔心一不留神便舔的只剩下一根木棍,嚇著了先生。
小模樣很可愛。
走到一家賣蜆仔煎的攤子前,她好奇地看著面糊里還在動的蜆仔,正準備問陳長生能不能吃,忽然看到攤子后方,有個很魁梧的身影蹲在墻邊正在洗碗,她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小模樣很嚴肅。
當然,還是很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