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要亮了。
十國學子于七天前共聚黃鶴樓,卻只在一夜之間,死傷過半。
除了衛國和武國,其余八國,都只剩下了一兩個人,其中獲得遼國登樓資格的旬塵自然沒什么大礙,燕國李孝昭的運氣就目前來說也還算不錯,至少沒有正面遭遇到魔族三人的狙殺。
天瀾帝國歐陽克驚險無比地在死亡邊緣走了一圈兒,最終得以逃脫升天,除此之外,縉國還剩下紫曦,唐國還剩下禹墨,濟國還剩下孟云和皓馬,當然,作為鎮守黃鶴樓數十年的黃家守塔人,包括黃軒在內,也還有兩個人還活著。
將這十五人拋開之后,如今在這黃鶴樓中,便只剩下了最后三個幸存者。
這三個人,來自兩個不同的國家。
憐花公子沈木是慶國人,而驚蟄與小四此番則是代表樓蘭國登樓。
相較于其他人的驚慌與倉皇,此時的沈木和驚蟄倒是滿目平靜,就連之前夜空亮起“魔人入侵,保護公主”八個大字的時候,三人也沒有表xiàn出絲毫的異樣,仿佛一qiē都是理所當然,預料當中。
自黃鶴樓坍塌之后,三人便再也沒有挪動過腳步,仍舊守著身前的篝火,似乎在等待天明的那一刻。
對此,沈木什么也沒有問,只是如前幾日那般,寸步不離地待在了驚蟄的身邊,談笑風生。
仿佛他已經忘jì了,自己此番登樓之行到底是為了什么。
黎明之前的那一刻是一天中氣溫最低的時候。三人身前的火光若隱若滅,沈木突然脫下了身上的袍子,輕輕搭在了驚蟄身上。笑道:“說起來,在我這一生當中,還沒有看過日出呢。”
驚蟄沒有拒絕沈木的好意,只是輕聲應道:“我以前看過,不過那是在家鄉的時候,想來,這里的日出或許會不一樣吧?”
沈木點點頭。肯定地說道:“當然會不一樣!或許,你會喜歡上這里的日出也說不定呢?”
驚蟄低頭淺笑,大概她自己也沒有發現。自從與沈木相遇之后,自己的笑容比起往日多了很多,還記得一位故人曾經認為她是一個不愛笑的女子,而如今看來。似乎恰恰相反。
便在此時。沈木又接著說道:“其實,在什么地方看日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誰看。以前我一直沒有找到能一起看日出的人,如今終于找到了。”
對于一路上沈木這般似同于調情般的話語,驚蟄已經習以為常了,只是笑道:“今日不過意外湊巧罷了。”
沈木搖搖頭:“意外本來就是最美麗的,如果是刻意為之。反而不美,不是嗎?”
驚蟄對此無言以對。只好無聲微笑。
便在此時,沈木突然出聲問道:“你說,以后我們還能相見嗎?”
沈木的這句話問得有些奇怪,因為此時兩人未曾分別,黃鶴樓的登樓之期也還尚余大半個月,不論怎么看,都似乎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但驚蟄并未覺得此言有任何堂皇突兀,她重新抬起頭來,臉上的笑容漸斂,眼神靜謐。
“想見自然能見,但或許待沈公子真正了解我之后,便不再想見了呢?”
雖然沈木與驚蟄于這片草原同行了數日,但兩人卻從未詢問過彼此的過往,所以說到了解,沈木自然是不了解驚蟄的。
甚至于兩人至今仍稱呼對方為“沈公子”,“驚蟄姑娘”。
對此,沈木笑著道:“有很多人相濡以沫一輩子,也不見得真正了解床邊人,相比于此,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感覺。”
驚蟄眼中平靜之色依舊,問道:“什么感覺?”
沈木突然想到了老師對自己的囑咐,忍不住嘆道:“死定了的感覺。”
沈木的這個答案出乎了驚蟄的意料之外,于是她輕輕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有聽懂。
于是沈木將自己老師的話重復了一遍,然后非常自然地,將自己過往的“斑斑劣跡”全盤托出,末了,忍不住笑道:“現在,驚蟄姑娘算是了解我了吧?卻不知,你想不想再見到我呢?”
驚蟄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忍不住再一次被逗笑了,搖搖頭道:“你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
沈木頓時露出一副委屈的模樣,嘆道:“失策了失策了,原本我以為之前驚蟄姑娘對我說的話,就是想要了解我呢,如此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啊!”
驚蟄聞言不禁莞爾,笑道:“沈公子的故事,的確很有趣,可是,沈公子說這番話,難道是希望我相信沈公子能夠浪子回頭嗎?”
沈木微怔,隨即搖頭道:“浪子怎么可能回頭?能回頭的,那便不叫浪子了。”
頓了頓,沈木接著說道:“我名為憐花公子,所以過往的我,喜歡各種各樣不同的鮮花,不論是杜鵑、牡丹、玫瑰、茉莉,還是月季、海棠、桔梗,我都喜歡,也自然會嘗試著將其采摘下來靜靜地欣賞,只是忽然有一天,我看到了一朵比所有鮮花都更加美麗的花朵,我只敢看著,卻不敢將其采摘下來,如此,驚蟄姑娘覺得,對那朵特別的鮮花來說,我是一個愛花之人嗎?”
驚蟄沉默了片刻,終于還是答道:“可是,若是看得久了,即便是再美麗的花朵也總是會看厭的,到了那個時候,或許沈公子便會想要將其摘下來了。”
沈木笑了笑,說道:“可是,那也只是或許,不是嗎?”
驚蟄突然將目光挪開,望向夜空的東方,輕輕嘆了一口氣:“曾幾何時,也有人說過如沈公子這般的話,可是到頭來,他還是失言了…”
驚蟄的聲音似乎透露著一絲黯然,于是沈木的情xù也跟著低落了起來,但他很快笑道:“所以,他不是憐花公子,而我是。”
驚蟄一愣,隨即點頭笑道:“的確,沈公子是一個不同的人。”
不待沈木眉開眼笑,驚蟄卻輕輕地補充了一句:“可是,人都會變的。”
沈木聽懂了驚蟄的這句話,或者說,從這段對話的一開始,他就知道驚蟄想要說什么,但他一直選擇了避而不談,直到這一刻,他看著驚蟄眉宇間淡淡的落寞,他忽然想要賭一賭。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氣,笑著道:“不知道驚蟄姑娘等的人,什么時候才能到?”
對此,驚蟄的眼中終于忍不住閃過了一絲錯愕,就如同兩人初見之時,沈木向她詢問,是否相信命運。
當時的驚蟄回答,世間再無人比她更相信命運的存zài,此時的驚蟄卻仿若看到了,自己從未看到過的命運。
那層一直籠罩于沈木身上的迷霧在這一刻悄然而散,驚蟄知道,這是源自于沈木的選擇。
而選擇,決定了命運。
于是驚蟄點了點頭,慢慢站起身來,將沈木的衣袍解下,拿在手中,笑道:“其實,他們已經來了,沈公子真的不會后悔嗎?”
沈木沒有回答,而是將手掌伸到了驚蟄的眼前。
驚蟄的神色依舊靜謐,輕輕捏了捏手中的衣料,便準備遞還到沈木手中。
然而,在下一刻,一朵嬌艷欲滴的玫瑰花卻自沈木的手掌心盛開,一qiē,都宛如兩人于樓外初見的那一刻。
“這位姑娘,在下沈木,生性愛花,自我第一眼看到姑娘,便覺得姑娘的容顏足以讓世間所有鮮花為之凋零,正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尚美之道,乃千古之風’,不知可否與姑娘認識一下?”
這是沈木在見到驚蟄之后所說的第一句話。
但此時的驚蟄卻并沒有選擇與當日同樣的答案,她伸出手,自沈木手中接過了玫瑰花,輕輕嗅著花間淡香,笑道:“沈公子可以叫我淺夏。”
圣言大陸十二節氣,驚蟄之時便是春耕,花種落于土中,經最后一道寒風,待萬物復蘇。
驚蟄過后,暖意襲來,花種破土而出,盛開出最為美麗的嬌顏,待人采摘,這便是淺夏。
便在淺夏話音落下的同一時間,三道人影自眾人身后的陰影中漫步走來。
當先一位年輕人打著赤腳,行至淺夏身前,低下了高貴的頭顱,雙手交叉自胸前,躬身而拜。
在其之后,一個絕美容顏的女子,以及一個頭大身短的老人紛紛雙膝貴地,行稽首大禮。
三人齊聲而道:“恭迎圣女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