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子走好。”
婢女在門前施禮。
秦十三郎含笑點頭,看著廊下佇立相送的娘子。
不管怎么說,她們對自己是真情實意的以禮相待了,不似以前那樣敷衍又無視,這也算是有得吧。
“我先走了。”他微微一笑,沖門內的程嬌娘擺擺手。
程嬌娘低頭還禮。
秦十三郎轉過身上馬,馬兒打了幾轉,疾馳而去。
“殿下。”
身后傳來尖細的喊聲,正邁步而行的晉安郡王停下腳,眼中閃過一絲懊惱,轉過身面上帶著幾分嬉笑。
這是一位被七八個內侍擁簇的高品內侍,都知張萬成。注1
“殿下,您這要去哪里啊?”張都知皺眉問道。
“吾就是隨便走走。”晉安郡王笑道,一面調轉腳步。
張都知嗯了聲,與其他內侍不同,作為皇帝和太后的寵信,面對晉安郡王他帶著幾分高高在上。
“殿下隨便走走就好。”他點點頭,不咸不淡的說道,“可別往外邊去,天家的孩子,都要小心再小心的,殿下不小了,可不能跟孩子一般不懂事。”
被一個內侍這樣教訓,晉安郡王有幾分尷尬。
“是,是,我知道的。”他說道。
“殿下知道就好。”張都知點頭說道,“娘娘皇帝都對殿下這樣好,殿下總是往宮外跑,最多明年殿下就出宮了,到時候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進宮反而不能那么多,還是趁著此時多陪陪娘娘吧。”
晉安郡王笑嘻嘻應聲是。
看著張都知等人走開,晉安郡王臉上的笑意散去。
“這個王八。”內侍低聲咒罵道。
晉安郡王笑了笑,轉頭看去,秋霧重重中宮門似遠似近。
“殿下,上次為了見程娘子。回來的那么晚,娘娘和陛下只怕是起了疑心…”內侍又低聲說道,“不如不見了,送份禮也是心意。”
晉安郡王點點頭笑了。
“不見,也一樣。”他說道,“只要想見,不在此時。”
他說罷,再回頭看了眼,便抬腳大步向內而去。
“朱小娘子,朱小娘子!”
一聲聲喧鬧在德勝樓里陡然而起。引得包房里的人也不由拉開門看過來。
引起這片熱鬧的自然是朱小娘子從廊橋上而過。廊橋上的少女。不是夜間那種華麗濃妝,而是素雅不施粉黛,卻正適合白日明亮,越發顯得清雅秀麗脫俗。
“朱小娘子。朱小娘子,我是王十七,我是王十七。”
王十七郎伸手高聲喊道。
廊橋上的少女目光都沒有偏移半點,如同小鹿一般幾步便跳躍不見了。
“喊,喊。喊的好像朱小娘子認得你似的!”
擁擠的人群冷卻下來,其中一個瞪眼喊道,抽回自己被踩住的衣角。
“朱小娘子就是認得我。”王十七郎喊道,一面帶著幾分得意,“我前些時候還聽朱小娘子給我彈琴呢。朱小娘子還夸我是大丈夫…”
四周的人頓時起哄。
“要是真的,你現在去求見朱小娘子,看她認不得你。”
王十七郎耐不過激,果然揪住一個知客,讓他去通傳。
知客狠要了一筆錢果然去了。不多時就笑嘻嘻的回來了。
“朱小娘子怎么說。”王十七郎忙問道。
“朱小娘子說…”知客笑嘻嘻的拉長聲調,看著四周迫切的注視,“不認得。”
四周頓時嘩然。
“這小子吹牛上天!”
“想好事想自己的都糊涂了!”
“滾出去吧南蠻子!”
王十七郎在一片嘲弄中狼狽不堪。
“你們,幫我去找朱小娘子身邊的春靈,春靈,她知道。”他揪住知客忙忙說道。
正鬧著,有兩個隨從擠過去,一左一右架住王十七郎。
“公子,明日就要起程了,你怎么在這里!”他們低聲說道,“不是說要和人告別嗎?”
“我就是在告別嘛。”王十七郎說道。
“快些吧周家的人都來了..”隨從們低聲說道,不由分說架著王十七郎出去了。
看著王十七郎被架出去,大廳里的人更是一陣哄笑。
“哪家的傻子跑進來了!”
笑聲很快散去。
“春靈,那個人找你的?”
幾個小雜役從門廳內收回頭,笑問道。
春靈搖搖頭。
“不認得。”她一臉疑惑的說道,又收回視線看向幾個小雜役,“哥哥們快接著講,那幾個潑皮去太平居鬧事,然后怎么樣了?”
雖然是四月發生的事,但對于每日新鮮事層出不窮的京城來說,這件事都已經算是老黃歷了,不過因為是當眾殺人,到底是很刺激的事,所以幾個小伙計說起來還是很興奮。
“然后,就嗡的一聲,太平居的人就一個一個的把人射死了…”
小雜役說的活靈活現,春靈不由嚇得伸手捂住嘴,一臉驚恐。
嚇到小姑娘總是很好玩的,小雜役們都嘎嘎笑起來。
“射的可準了,箭箭爆頭…腦漿子都出來了…”
春靈不由后退一步,更加驚恐。
“好可怕。”她說道。
“是啊,是啊。”小雜役們點頭,“周家就是這樣的厲害…”
春靈搖搖頭,捂著嘴的手還沒有放下來。
不是周家厲害..
不是周家厲害…
是那個女人..
是那個女人…
她的耳邊似乎有雷聲滾過,眼前閃過兩道雷光,火光里兩個人影化為灰燼…
王家十七算什么,拿捏住這個廢物什么用都沒,這個廢物在那女人眼里根本就什么都不是!
“春靈!”
有人喊道,春靈回過神,見一個小婢女站在面前。
“春靈,你干嘛呢?喊幾聲都聽不到。”小婢女疑惑問道。
“春靈是被嚇到了。”小雜役們笑道,“聽殺人的事。”
“哎呀你最近干嘛?總是聽這些稀奇古怪的事。”小婢女皺眉問道。
春靈有些訕訕。
“好了好了,快走吧。今晚娘子要出門的。”小婢女也沒有在意說道。
春靈忙應聲是。
“有人家能請朱小娘子啊,是哪個人家啊?”小雜役們好奇的問道。
“公主府的秦家。”小婢女說道。
“秦家啊。”小雜役們紛紛恭維,“也只有朱小娘子會被他們家邀請,是很重要的宴席吧。”
主子的榮光就是婢女們的榮光,春靈和小婢女都帶著幾分得意,忙忙的走開了。
夜幕降臨的時候,秦府門前車馬越來越多。
春靈坐在車內,遠遠的就看到了秦家門前的熱鬧。
雖然公主已經不在了,朝廷并沒有收回府邸,反而賜予秦家繼續居住。雖然也有御史彈劾。但先皇當年與公主親厚。所以只當沒看到沒聽到。
雖然跟著朱小娘子行走過兩次各家的酒席宴會,但來秦家門前的氣勢還是讓春靈忍不住的驚訝,看的眼睛亮亮。
“好多好馬車呢。”她不由低聲跟身旁的婢女說道,“這些的酒席看起來辦的很大呢。”
秦府的正門緊閉。側門都打開了,站了一溜的仆從進進出出。
她們的馬車沒有資格從側門進,要從一旁的角門進出,馬車駛過側門時,正由兩輛馬車停下,她們的車立刻被仆從喝止。
春靈掀著一角車簾子看出去,見有一個衣著華麗的女子下車,四五個仆婦擁簇,又從其身后抱下一個小女孩。六七歲,穿著打扮亦是不俗,她們下車,秦家那邊也涌來許多仆婦丫頭相迎接。
這個女子也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卻過上了她這輩子都過不上的日子…
還有那個小女童。這就是那種含著銀湯匙出生的人吧。
“快走,快走。”
有人在車外催促道。
馬車晃動前行,越過門前向角門而去。
“別看了。”一旁的小婢女低聲說道,“把娘子的東西帶好,別丟了什么,到時惹麻煩。”
春靈收回視線,忙應聲是,開始整理身旁的大小匣子。
官妓在人家行走,用的任何一件東西都是自己帶的,說的好聽是周全,說的難聽是人家嫌棄。
臨近角門時,春靈又回頭看了眼,見門前又一輛馬車停下來,下來的女子們依舊眾星捧月。
“童家的娘子們,你們怎么也來了?”陳十八娘回頭笑道。
“十八娘,快過來讓我看看,你今日穿的什么?”
幾個年紀相仿的女子與她笑道,一面親密熟悉的拉著胳膊打量。
“只許你們來,我們就來不得了么?”
進了內院更是熱鬧。
秦家的酒席擺在花園內,亭臺樓閣水榭精巧,夜間的宮燈點綴恍若人間仙境。
春靈一面抱著各種匣子一面忍不住四下打量。
德勝樓的繁華熱鬧已經讓她驚嘆過,行走到的兩個人家的奢華也讓她震驚過,但此時此刻還是讓她移不開視線。
她們的走來也讓場中一陣熱鬧。
“看啊,看,那就是朱小娘子…”
無數的視線合著搖曳的燈罩在朱小娘子身上。
夜燈下,行走的女子凝脂紅唇,點梅妝,發鬢高挽,眼波流轉卻目不斜視,碎步而行,拖長的裙擺如同彩蝶翻滾。
“果然是艷如牡丹,又色如寒梅,不愧為花魁。”
旁邊有少年公子們連連贊嘆。
這話引得旁邊的小娘子們不太樂意了。
“再花魁也是個官妓。”
“有什么值得夸贊的。”
“以色侍人罷了。”
小娘子們的話少年公子們也不愛聽,都是自己家姐妹,也沒什么避諱,便有幾個不滿爭辯。
“朱小娘子出身清白。”
“色藝雙絕,自然值得夸獎。”
在一旁的秦十三郎聽到這里笑著搖頭。
“所以說少年人就是年輕,這個時候怎么能跟小娘子們爭辯呢?”他手里端著茶碗,一面扭頭跟身旁的少年低聲笑道,“這時候就該笑笑只當沒聽到。”
旁邊的少年哈哈笑了,看向那邊被幾個小娘子圍起來的少年。
“…清白?怎么清白?教坊司出來的哪個是清白的?”
“..朱小娘子她的父親可是官宦…只不過被誣陷才入了教坊司…”
“哎呀那如今她父親平反了,為什么她還在教坊司?”
“那正是她高潔..”
“那是她過慣了這種日子。讓她再去過清貧的日子過不了罷了。”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什么小娘子,小娘子,教坊司只有小姐!”
少年男女的爭執聲越來越大,沒有絲毫的回避,也沒必要回避。
一句一句的話砸過來,春靈的臉色變的很難看。
她還是頭一次見娘子遇到這種場景。
以往的都是男人們的宴席,并沒有這種女眷在場,她們遇到的都是對娘子的追捧,這種毫不掩飾的厭惡輕視,簡直令她驚懼。
搖曳的燈。璀璨的珠寶。閃爍在眼前讓春靈有些慌亂。她不由抬頭看著前面的朱小娘子。
朱小娘子身形挺直,步履依舊,目不斜視,似乎聽不到四周的議論。
但當有人提這名字喊住她的時候。就不能裝作聽不見了。
“朱小娘子。”
朱小娘子停下腳,轉過身來。
“娘子有何吩咐。”她施禮說道。
“你過來。”
一個小娘子招手說道。
朱小娘子應聲是,舉步過去,站定在這小娘子面前再次施禮。
春靈跟著過去,看著眼前四五個年輕的女子,她們的穿著打扮遠遠比不上朱小娘子,但春靈第一次覺得曾經艷羨的朱小娘子的裝扮讓她不愿意多看。
原來有時候那種人群中的耀眼也會讓人覺得羞辱。
“朱小娘子,你父親平冤了,你卻不脫籍。是因為自慚形穢嗎?”那小娘子問道。
朱小娘子微微一笑。
“倒也不算是自慚形穢,只是奴家認命。”她低頭說道,“即便是脫了籍也改不了奴家曾經入過教坊司的命,那何必還要脫籍呢。”
這話讓四周的少年們神情多了幾分憐憫,有人還輕嘆一口氣。
“說的這么好聽。還是覺得蒙羞嘛。”一個小娘子哼聲說道,“那既然怕蒙羞,你為什么不安穩一點,還做什么花魁,出頭露面的?”
春靈把頭狠狠的低下。
朱小娘子依舊微微一笑。
“那個,奴家倒沒想那么多。”她說道,“奴家只是想,不管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吧。”
這話讓小娘子們更有些失笑,待要說話,有人先一步開口了。
“說得好。”
少年嗓音清亮,引得眾人都看過去。
拐角廊下,一個身穿青袍束玉帶的少年郎面帶微笑。
春靈看清形容,不由瞪大眼。
是周家的公子!
“如此,一生無悔無愧。”少年郎說道,目光看著朱小娘子,將手中的茶碗舉了舉,“敬小娘子。”
說罷一飲而盡。
朱小娘子微微一笑,低頭矮身施禮,轉身邁步。
竟然是他幫娘子說話..
而且他說了話,周圍的人都不再說話了…
周家果然權勢…
春靈忍著劇烈的心跳,忍不住再次回頭。
跟他比,王十七算個什么!
他,對朱小娘子維護,可見是心有悅之的吧….
春靈咬住了下唇,呼吸急促。
才走了幾步,就聽身后一陣熱鬧。
“哎呀人來了..”
什么人來了?
春靈回頭,見那位周家的公子早已經先一步向一邊而去,而適才圍著嘲諷她家娘子的小娘子們,以及那些少年公子們也都向那邊涌了過去。
那邊也來了好些人,擁簇著一個女子夜燈下笑語喧喧。
那么多人,但不管誰視線第一個都落在那女子身上。
她穿著半新不舊的暗色衣裙,廣袖翩翩,裙擺拖地,纖腰寬帶,渾身上下無一飾物,但卻成了城中最耀眼的存在。
或許是因為眾人視線的凝聚,又或許是她那深深的眼,以及那暗袍映襯下如凝脂的脖頸。
是她..
還是她…
如果當初她不趕走自己,此時此刻跟在她身邊的那兩個婢女,會不會就是她們姐妹?
一絲疼痛讓春靈回過神,唇邊咸澀。
原來是咬破了嘴唇。
“這小娘子,便是今日的主客啊。”
耳邊響起朱小娘子的聲音。
春靈扭頭看去,見朱小娘子不知什么時候也停下腳,看向那邊。
燈火下被眾人擁簇的小娘子如琉璃般璀璨。
“真是個美人啊。”她微微一笑說道。
她再次看了眼收回視線。
“走吧,主客來了,我們要快些準備了。”她說道,轉身繼續搖曳而行。
春靈也再次看了眼那邊,收回視線,低頭碎步快速跟上,與朱小娘子消失在忽明忽暗中。
注1:唐宮廷太監機構為內侍省,設有品級,都知、副都知,押班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