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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越發大了,天空一層烏云,隱隱有雷聲傳下。
這一場雨,怕不會小。
陳三郎正準備進入船艙,河面猛地掀起一個浪頭,使得船身突然一震,幸好他練過馬步,及時站穩,否則都要撲騰下水。
艄公急忙過來把手幫忙,叫他進船艙坐好。
這可不是兒戲。
陳三郎點頭答應,眼角余光忽而瞥見船舷外的水里,波浪起伏間,一團臉盆大小的陰影浮沉不定,足爪揮舞,狀甚猙獰。
什么東西?
他想要看清楚些,那陰影卻沉下水中,不知所蹤。
看著有點像一只螃蟹,可螃蟹有這么大個頭的?
陳三郎心里直犯嘀咕,坐到船艙里,猶是心緒不寧。那邊何維揚卻正捧一卷書,勤奮攻讀。
從涇縣到南陽府,走水路需要大半天時間,自涇河轉入涇江,由于氣候的緣故,江面壯闊,波浪翻騰,人坐在船里頭,被顛簸得頗為難受。
艄公看著情況,暗叫一聲“晦氣”,風大浪大,暴雨將至,這般惡劣的天氣條件不宜行船——尤其是他這種單薄的烏篷船,稍不留神,就會傾覆送命。
于是撐著長竿,將船停泊在一處江灣,到岸上系好繩索。
“兩位客官,咱們要暫時避一避老天爺的怒火,等這場雨過了,才能繼續趕路。”
聞言,何維揚“啊”了聲,始料不及。
陳三郎倒沉著,知道出門在外,碰到這種狀況,最好是悠著點,艄公的處理十分恰當。
再說他們也不著急,只要明天能抵達南陽府,時間都算充裕。
過了一會,噼里啪啦,黃豆大小的雨點就鋪天蓋地下來了,天地頓時一片白茫茫,好大一場雨。
其中又裹挾著狂風,嗚嗚吹著,吹打江灣岸上的柳樹,枝條飛舞。
老艄公抽著旱煙,感嘆道:“三月下這么大雨,端是少見得很。”
三月猶是春,如此雨勢,卻是夏季的風暴了。
陳三郎無心看書,就和老艄公拉起家常。
何維揚聽著,大感驚詫:要知道讀書人,哪怕是還沒有考著功名的讀書人,大都自視清高,如何會和一個撐船的老頭聊得熱乎?而且陳三郎問的,很多都是關于行船的經驗之談,難不成他要學撐船不成?
搞笑!
時間一點點過去,風雨卻不見緩落,到了中午時分,老艄公就開始淘米做飯。
這飯可不包括在船費里頭,想吃的話需要額外加錢。
陳三郎問了,也不貴,多十文錢。
何維揚從書筪里拿出一張餅,一塊煎豆腐,以此充饑。陳三郎說要請他,他搖搖頭:“不用了,我帶著干糧。”
陳三郎也不勉強,問老艄公有沒有魚,有沒有酒。
老艄公笑著說有,但費用可又得加一些。
“無妨,盡管做上來。”
陳三郎身體虛弱,每天還得喂血養劍,萬萬不能挨餓,哪怕多用錢,也不能虧了肚子。
老艄公打開船艙一處甲板暗格,里面儲著水,正養著兩尾鮮活的草魚,伸手捉出來,殺干凈,做了一鍋魚湯送飯。
幾十年的手藝,魚湯異常鮮美,香氣彌漫開來,那邊何維揚聞著,都不自禁吞了吞口水。
老艄公又擺出一葫蘆酒,乃是陳年米酒。
陳三郎喝了一口,只覺得一道熾烈的氣息從嘴巴燒到喉嚨,一直燒到腸胃里去。
那種感覺,難以形容。
被燒得慌,他趕緊扒了一大口米飯,又夾一塊魚肉,這才壓住,然后肚子里暖洋洋的,腦袋有點暈乎,手腳變得輕飄起來——
這是陳三郎平生第一次喝酒。
怪不得許館主、二姐夫他們貪杯,原來這酒,還真是個好東西。
于是又端起碗喝了一口酒。
喝酒、吃魚、扒飯、飲湯,一頓風卷殘云,吃得居然比老艄公還要多得多,看得老艄公倒吸口涼氣,心里一算:“這一頓虧了,哪里想到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書生卻是個吃貨?酒被喝了大半,魚湯直接見鍋底,連米飯都吃了三大碗去…這還是讀書人嗎?”
何維揚也是看怪物般看著陳三郎。
兩人雖然都出自楊老先生門下,但彼此之間談不上有多少來往了解,現在一見,大生感嘆:難怪在縣里頭,市井間都在流傳陳三郎行徑放誕,有辱斯文,果然名副其實…
看來以后得離他遠一些,以免前程被誤。
吃飽喝足,酒意上頭,陳三郎頂不住,也不管外面風急雨大,倒頭便睡。
不知過了多久,他醒轉過來,只感到口干舌燥,想要喝水,摸索著起身,腦袋昏沉沉的,有些脹痛,真是“醉過方知酒濃”。
人還在船艙內,外面雨聲未歇,只是小了很多,淅淅瀝瀝的。
稍不注意,腦門磕船頂上了。
睡在外面的老艄公立刻驚醒,點起油燈。
陳三郎問:“船走不了?”
老艄公苦笑回答:“風雨倒是小了,但江水暴漲,水勢兇猛,又是夜間,我就想著在此過一夜,明早再走。”
陳三郎“哦”了聲,討了一竹筒清水喝,感到舒服了些:“現在什么時候了?”
老艄公遲疑了一下:“大概子時。”
陳三郎這一睡,可真是昏天暗地,連晚飯都沒吃,不過這時候卻不好做飯了,他書筪中同樣帶有足夠分量的干糧,就拿出來,在燈下吃用。
吃飽回船艙,里頭何維揚睡得香,發出微微的鼻鼾聲。
陳三郎就悄悄捧出紫檀木筆匣,打開,捻出小劍,刺破指頭放血溫養。
黑暗中,他默默品嘗著難言的痛苦。
關于此劍,關于浩然帛書,關于紅鯉,陳三郎很想弄個水落石出,無奈雖然紅鯉魚就養在自家水井中,但不能言語,如何溝通?
一會之后,養劍功課完成,將小劍拿到眼前端詳——養劍至今,已有一段不短的時日,每天喂血,不知付出多少。現在這劍,通體發出幽幽的光澤,顯得深沉。那些表面的銹,漸漸脫落,顯露出真實的形體來。
一瞬間,陳三郎萌生感覺,覺得自己與此劍血脈相連,只要心意一動,劍便會如臂揮使,駕馭自如。
這是…
他心中大喜,正要做個指令,好驗證一番。但那種玄奧之感來得快,去得更快,轉瞬消失。
陳三郎猶不甘心,心里一個勁念叨,可手中小劍毫無反應,半點動靜都欠奉。
敢情是錯覺?
陳三郎嘟囔了句,小劍已養了一個多月,總不見顯示本事,難免有些沉不住氣。
嘆了口氣,把劍收回匣中放好,他了無睡意,和衣躺著,閉起眼睛,聽著外面的風雨聲,怔怔出神。
迷糊間正要入睡,外面突地傳來一聲慘叫,隨即有人嘶聲高喊:“有賊!”
陳三郎猛地醒神,老艄公反應更快,早已起身,探頭出去瞧了個分明,一跺腳:“苦也,是水賊。”
“什么水賊?”
陳三郎問道。
老艄公卻不回答,趕緊上岸去解繩子,要撐船走。
“老匹夫想往哪里去?”
一聲大喝,撲出一人,手里提著一把明晃晃的樸刀。
艄公聽出聲音,認出了對方,叫道:“劉阿達,你要怎地?”
那人冷哼一聲:“既然你認出了我,那就去死吧。”
手起刀落,捅進老艄公的身體。
“你?”
老艄公滿臉不可置信,卻再說不出話,撲通一下倒進水里,流淌出的鮮血將江水染紅,但很快被沖刷掉。
陳三郎見來人刀光霍霍,兇殘狠辣,不禁手腳都有些冰涼。
漢子跳躍到船上,手持樸刀,左手晃亮一個火折子,看著陳三郎,面露獰笑:“想要活命的就乖乖呆在船艙里不動。”
過不多久,劃船聲起,一艘烏篷船靠過來,船頭上站著一個漢子,腰間別一柄斧頭,手拿火把。
“老二,船上如何了?”
斧頭漢子啐了一口:“他們不長眼睛不聽話,都被我砍殺了,窮得很,只搜到幾兩銀子。”
這一艘船的人,和陳三郎他們一樣,都停泊在江灣處避風浪,哪想到無辜遭到殺戮,死于非命。
那劉阿達一皺眉,道:“把船鑿沉了,把尸首都喂魚,做得干干凈凈。”
“好咧。”
斧頭漢子立刻做手腳,然后跳過來和劉阿達會合。
汩汩!
被破壞的船只大量進水,開始傾斜沉沒,片刻一個浪頭翻涌,將船只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地雖然是江灣,但水位也很深,船沉下去,等閑無從發現。而其中的尸首即使漂浮流動,但江上風大浪大,彈指功夫就不知漂流到哪里去了。水中更多大魚,它們聞著血腥味,追逐撕咬,亦會吃掉尸體。
斧頭漢子抹了一把雨水,笑道:“這一場風暴真是來得痛快,別人以為船只遭了天災,根本不會懷疑到我們頭上。”
涇江洶涌,一年到頭失事的船只不少,尤其遭遇風暴之際。
劉阿達面色陰沉:“可擄不到錢,又有甚用?”
斧頭漢子甕聲甕氣問:“這船上是什么來路?”
“撐船的是張老頭,本想放他一馬,不料他聽出了我的聲音,只好做了。”
“做了便做了,咱們兄弟橫行涇江,殺人無數,多一個不多。”
他們兩人本為船夫,好賭嗜酒,擺渡不好賺錢就惡膽邊生,做起了黑船的勾當。專門哄騙些有油水的外地客上船,撐到荒僻處下手,然后殺人越貨。
俗話說“人無橫財不富”,可兩人得的橫財都是見財化水,輸光光,還欠一身賭債,被追得緊。
今天風暴來襲,兩人本來留在屋里郁悶地喝酒,但說著說著,說到江灣處應該有船只停泊避風,就動了心思,要干一票大的。不過前面砍殺了一船,收獲零碎,那點錢不夠還債。
那么,只有希望這一船油水會多些了。
漢子拔出斧頭,提在手里,大踏步闖進船艙,惡狠狠地道:“兩位要吃板刀面還是餛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