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許朝日漸承平,郭紹改了規矩,十五天大朝、三天議政,每三天才會與朝中文武大臣在東殿見面一次,并將與大臣們見面的地方取名議政殿。
夏天天亮得早,人們一大早來到金祥殿時,天色已亮。
今日郭紹進來時有些不同,他還帶著兩個四歲大的孩子。上次金盞說起立太子的事,郭紹這才重視起一個問題,以后的繼承人若是什么都不懂,那他的江山幾十年后不是要打水漂?
郭紹準備自己帶著教教,但是他發現自己也不懂怎么教孩子,琢磨著先給他們找個老師再說。
二十幾個大臣見到倆孩兒,都好奇地觀望著。
郭紹一手牽著一個孩兒,走上上位,在椅子上坐下,讓倆孩兒坐在旁邊。那椅子有點高,二妹的兒子郭翃卻是機靈好動,一跳就上去了,坐在那里還左右亂動。郭璋卻要拘謹得多,慢吞吞地爬上了椅子,端坐在那里,兩只小手放在膝蓋上。
“臣等拜見陛下,皇子殿下。”一眾人鞠躬執禮。
“平身。”郭紹道。
不料這時郭翃有模有樣地說道:“你們都是長輩,坐下罷。”
頓時下面的人笑了起來:“謝陛下,二皇子殿下。”郭紹轉頭道:“翃兒,好好坐著別吭聲,只管看和聽。”
郭翃一臉無辜道:“大姨教我的。”說罷又向郭紹旁邊的郭璋擠眉弄眼,倆兄弟年紀相仿,平時也常在一塊兒玩耍。
這時禮部侍郎盧多遜道:“昨日契丹使者進京,臣先見了一面。契丹人為了遼國宰相蕭思溫之女蕭綽而來,欲贖回蕭綽。”
王樸立刻道:“這事兒大有可為。據兵曹司上京分司報來的消息,遼國主耶律賢與蕭綽青梅竹馬,關系匪淺;而今遼國與大許互為敵國,蕭思溫能派使者來商議,必有耶律賢授意,方不被攻訐。”
魏仁浦道:“今夏州黨項不聽朝廷號令,以投奔遼國為要挾。既然遼國主有意交換,不如以拒援夏州為條件。”
郭紹不置可否,說道:“可與契丹人商議,準他們在東京設遼國驛館,以便日后再議此事。”
盧多遜拜道:“臣遵旨。”
這時,郭紹側目看向宦官曹泰。曹泰遂把兩本奏章送下去給諸臣傳視,政事堂的官員是見過奏章的,但武將們一般看不到奏章,現在才能見著。
郭紹道:“這兩本奏章,一本乃戶部尚書李谷所奏‘錢荒論’,一本乃翰林院學士所奏‘戒奢論’。今日諸公都可以評論一二。”
下面的諸臣有人早已看過了,但沒人急著吭聲。說是評論,可在金祥殿上的言論都會被視作主張,人們比較謹慎。
翰林院學士的言論,一是勸農輕商,輕徭薄賦,倡導儉樸之風;二是精兵簡政,特別要裁減軍隊的數量,削減禁軍軍餉和賞賜,因為現在的軍隊消耗了大量財政。這些主張的目的是為了與民休養生息。
他認為錢財珍寶,在百姓饑餓時不能飽腹,在寒冷時不能保暖,只會帶來奢侈之風,加重盤剝驕奢淫逸。而只有耕織,充實倉廩,才是國家強盛百姓富庶的王道。
這言論乍聽真有道理,頗為符合傳統理念。郭紹也覺得,金銀銅錢確實不能當飯吃。
…但是實際主持著戶部和軍需調運的李谷,卻主張完全相反的言論。李谷極力上書要增鑄銅錢(并非為了國庫收入,因為鑄錢是虧本買賣),他的理由是從朝廷到地方,到處都在鬧錢荒,已經非常影響正常的收支和交易。
錢荒這事兒從唐末以來并不稀罕,各國都面臨的問題。當年蜀國實在沒錢賞賜禁軍,已經拿鐵來鑄鐵錢了。
李谷的言論從他組織幾次大戰軍需調運的經驗出發,除了軍糧,別的軍需都需要現錢來開支,否則就很不好就地征調、或者讓商人運輸(唐朝時有利用鹽商運軍糧的法子,此時已經敗壞);除非用強征(搶劫)的手段,但如此法子也不方便,一則容易引起反抗,二則會浪費大部分財物,百姓們還會把官軍急需的物資藏起來。
而朝廷的兩稅(夏秋兩季田稅)、商稅,都以實物為主,因為農戶和商賈都缺現錢;這些實物因為比較笨重,一般都是就地建立府庫來存放。而開支時除了滿足本府需要,便是通過戶部就近來轉運調運。
朝廷收了很多稅,但是沒法從各地調集起來、送去前線開銷,東西太多太重。如果有現錢便不同,可以就近向民間購買物資。
最消耗現錢的是軍隊的軍餉和賞賜,總不能從木材商那里收了一堆木柴,便賞將士一屋子的木頭罷?
…終于有人率先表明主張了!
首先站出來的是全部禁軍大將,他們一致反對翰林院學士的“蠢話”。很簡單,居然要削減軍隊開支?!
連史彥超也忍不住吼道:“兄弟們剛剛從戰陣上下來,文官就在后面算計咱們了!”
有文官道:“養兵是為了保土安民,大許將士又不屯田耕地,國庫大半都耗在了里面,不堪重負,如何與民生息?”
李處耘也沒有脫離武將們的立場,捋著大胡子道:“將士們不是佃戶,若長于耕田,如何能長于戰陣?大許軍士,不能像乞丐一樣穿得破破爛爛,吃糠咽菜…”
“開國公這話便是昧著良心說了,一個指揮使的軍餉賞賜比一個太守還多,將士若叫吃糠咽菜,咱們豈不是要討口啦!”
郭紹什么也沒說,只是坐在那里由得大臣們爭議,他要等到最后看看情況才表態,因為他的話就是圣旨。郭翃和郭璋時不時轉頭,用好奇的眼睛看著自己的爹。郭紹并不教他們,他覺得這些作風是言傳身教,自己怎么做,時間一長孩子能學著。
左攸起身拜道:“臣支持李相公的主張。錢荒于國于民皆不利。有糧者,或缺衣;有糧又有衣者,若無欲求之物,可能不會把衣裳換給有糧者,但可以把多余的賣錢。
世上缺錢,萬物皆不能通有無,倉廩實者,則不耕,如經脈堵塞…”
就在這時,郭紹開口道:“通貨緊縮。”
眾人不解,但隱約能猜到這個詞大概什么意思,因為可以聯系上下文的言論。
郭紹不太懂經濟學,但見識肯定與古人不同,他反正知道一些常識。通貨緊縮肯定不利于經濟發展,無論在什么社會。
很簡單的一個思路,正如左攸所言,自給自足的狀態下,需求很少,滿足之后就失去繼續生產的動力了…這也是事實,大部分百姓農閑時候,除了服徭役就基本無所事事,或者做一些效率極低的瑣事;甚至七姑八婆沒事就扯長短消磨時日。這根本是在浪費勞動力和生產力。
如果干活的報酬是貨幣,而世上又生產出了足夠的物質誘惑,就會提高勞動積極性,為了獲取貨幣而為了能輕易交換到貨幣,人們也會去生產和獲取世人需要的東西…比如饑荒時的糧食。
而中國古代長期處于通貨緊縮狀態,每朝都缺貨幣。一則因為重金屬稀缺,二則鑄銅錢是賠本買賣,完全是朝廷為了治天下的一種善政,和興修水利一樣的活。
郭紹當即表態,說道:“朕準李相公所奏,戶部可議定鑄錢之事。”
就在這時,李處耘沉吟道:“陛下若能獲得銀山,開礦取銀鑄銀錢,方是一本萬利之途也。”
眾人沉默下來,大伙兒忽然發現李處耘此前的“饑荒論”主張,現在又接上了。他當時似乎并非張口胡說,這下子為了銀山,又扯到開疆辟土的話題上…果然但凡是大員,說話都不說亂說的,并非乍聽時那么荒誕。
郭紹不置可否,因為這事兒牽扯更廣。他也不去評論文官和武將究竟誰更窮,這事兒根本沒有真理,各家為了各家的利益罷了。
郭紹沉吟片刻,說道:“兩位皇子和公主到了蒙學年紀,朕想為他們挑個老師。”
這個話題再次引起了眾人的關注。兩個皇子中,有一個應該是皇儲,做皇儲的老師,可不是那么簡單的事。
郭紹看向左攸道:“左侍郎便教朕的三個兒女讀書識字。”
左攸忙道:“陛下重托,臣愿鞠躬盡瘁也。”
殿上有些冷場,因為左攸不是什么大儒,若不論官職,在士林是一點地位都沒有的人…野路子出身,什么功名都沒有,先是做不入流的小官,然后干幕僚。這等人有啥學問來教皇子?
不過左攸是郭紹心腹謀臣,大伙兒估摸著猜測這只是給左攸的一個恩典而已。
郭紹又道:“董遵誨,你教兩個皇子弓馬騎射,讓周通輔之。”
董遵誨起身拜道:“臣遵旨。”
這董遵誨是正兒八經的武將世家出身,各種武藝軍禮是規規矩矩,非常端正,郭紹很信他;周通也是很有意思的武夫,當年郭紹射箭就是他教的。
至于左攸,郭紹覺得他教蒙學完全夠了,文章反正比郭紹強。而且郭紹覺得學太深的圣賢思想,當成信仰的話,對做皇帝這份工作有害無益;左攸這個半吊子正好,重要的是左攸的主張并不迂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