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二娘兩天沒地方住,也沒吃飯。趙虎拿出自己隨身攜帶的麥餅和水袋…餅極難咀嚼,水是涼的,但對一個饑餓的人這些足夠了。
她一會兒狼吞虎咽,一會兒又拿臟兮兮的袖子哭得全身發抖。旁邊還蹲著一個披甲的周軍武夫,此情此景有些怪異,從大路上經過的周軍馬兵紛紛側目觀望。
趙虎一聲不吭蹲在地上。
等徐二娘稍稍安靜了,他才問道:“你準備去哪?”
徐二娘一臉茫然。
趙虎想了一會兒道:“軍中有療傷營,俺帶你去交代給隨軍郎中,你先在那里幫忙,等有傷兵要被送回易州時,二娘就可以跟著護送傷兵的人馬到易州;然后回家。”
徐二娘蒼白的臉很空洞,喃喃道:“我這樣…還能回去嗎?回去做甚?”
趙虎沉吟片刻道:“回去等俺。俺找郎中寫家書,交代俺娘去徐家先下聘。”
徐二娘一聽愣了,看著他道:“你…你還愿意娶我?”
趙虎苦笑道:“只要二娘愿意嫁,啥時候俺都愿意娶。”
徐二娘抿著嘴,低聲道:“我都變成這樣了…”
趙虎道:“俺也不是原來那個后生。”
他回頭看了一眼,起身從馬背上拿下一副捆綁好的皮毛毯子來,塞在徐二娘懷里:“拿著,天兒還冷,自己有東西凍不著。”
徐二娘道:“你怎么辦?”
趙虎道:“俺們有炭火,或是和神火都的兄弟擠擠。你不必管我,軍中對戰兵很厚待,說不定能再弄到一床蓋的。”
他又道:“走罷,俺帶你去找療傷營的郎中,交代好了俺要趕著回神火都。”
徐二娘默默地跟著牽馬步行的趙虎,她緊緊抱著懷里的毯子,那模樣好像生怕別人會搶她的一樣。
趙虎也沒什么話說,以前徐二娘是臨近幾個村子名氣很大的美人兒,要娶她可不容易。而現在,一切都面目全非。她除了身上有點臟亂,并沒有受傷,卻又仿若渾身都是千瘡百孔的傷。
一列列騎著馬的披堅執銳的士兵、向著與他們相反的方向行進,被燒毀的村寨廢墟漸行漸遠,仿佛浮光掠影。
徐二娘忽然輕聲喚道:“虎哥…”
趙虎轉頭看著她。
她低頭道:“你和我一起回家好么?”
趙虎搖頭道:“俺爹被契丹人活生生燒死,俺家都被毀了…你哥和趙樹原的鄉親沒招誰惹誰,被人這樣殺掉。俺要去幽州找契丹人報仇,不然這輩子不能安心。”
徐二娘聽罷說不出個理兒來,只是臉上十分難過。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一定能回來罷?”
趙虎道:“大周皇帝是大羿轉世,戰無不勝,從沒敗過,只有俺們殺人的,沒有契丹人殺俺們禁軍的事。”
二人走了很久,路上的軍隊好像沒有頭尾,趙虎說的療傷營在大軍的最后面。
徐二娘時不時轉頭看趙虎一眼,她原來就認識趙虎,但從來沒有這么近地瞧過他。趙虎確實不再是以前那個看起來有點冒失沖動、又在婦人面前有點害羞的后生,短短兩年他已是一條漢子,風吹日曬和沙場的磨礪在他臉上留下了痕跡、也留下來更堅毅的神情。
盔甲讓他高壯的模樣更有氣勢,投足之間十分規矩,挺拔的身材、端正的五官,趙虎的儀表放在趙樹原方圓數里內都是數一數二的好漢。(大周禁軍里幾乎全是青壯,集中了全國的好漢。)
“虎哥…”徐二娘又喚了一聲。
趙虎看了她一眼,卻沒有下文。他沉吟道:“等打下幽州尋契丹人報了仇,俺就回趙樹原,俺們把以前的事兒慢慢忘掉,重新修一座好看的房子,給俺們的老娘養老送終。只要地還在,房子可以重新修!”
他又道:“二娘再給俺生一個孩兒。”
徐二娘聽罷臉上一紅。
光陰如水,能沖掉一切,沖不掉只是光陰不夠長。
就在這時,忽然天地間驟然變亮,亮得晃眼。趙虎和徐二娘抬頭一看,只見太陽從云層里冒頭了。
中軍,王樸抬頭一看,喜道:“天放晴了!”
郭紹仰頭瞇著眼睛看著刺眼的太陽,輕聲道:“一切都很完美。”
軍中傳來了長短不一的號角聲,郭紹仿佛感受到了一種宏大的旋律,急速向上空飛旋,仿佛潛龍高亢地露出了水面。
“哈…”遠方傳來了無數勇士振奮人心的吶喊,男兒的聲音簡單又滿腔熱血。
郭紹回顧這片平坦的土地,聲音有些激動道:“河北全境,自古就是漢家的土地。”
史彥超趨進幽州,郭紹中軍沒有發生任何戰斗。當夜便布置營地,全軍照秩序扎營布防。
當天白天的太陽一出來,云層散得很快,等太陽下山時,云朵幾乎全部消散了,天的變化超乎人的想象。
入夜后,漫天的星星。與地上成片的點點火光上下呼應,一切更加開闊。
郭紹走出中軍大帳,看到天上那么清晰的星星,也頗為震撼。不管怎樣,這個時代的天空就是比現代的干凈明亮。郭紹在遙遠回憶里看到過漫天星星,但確實沒見過如此清晰的星空。
他一時間有種眩暈之感,因為一下子好像把自己突然融入了星空中,有種不在地面的感覺,好像身體已經在星空中漂浮。
郭紹定了定神,這才沉靜下來。
他這時才發現自己身邊沒有人,回頭一看,王樸等隨從站在帳篷門口,沒有跟上來。郭紹一個人站在了軍營里。
軍營臨時修建的藩籬很低矮,完全擋不住人的視野。天高地闊,郭紹此時不覺得自己站在軍營的方寸之地,而是覺得自己站在河北的遼闊平原上、站在地球的圓球面上,在仰視著無盡的宇宙。
世界真的很大,時間長河真的很長…人有時候被局限在寸光之內、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就陷入混亂和貪婪;但只要看看這宏大的景象,郭紹就覺得心胸和星空一樣遼闊了。
無數的亮光一閃一閃,郭紹的思緒也在漫無目的地飛揚。
他想到自己恐怕看不到的未來,會出現火車飛機、高樓大廈的文明,甚至還會有無盡的未來…而自己依舊看不到的從前,自己還不存在,世界卻依舊,在發生著無數銳意進取的大事、生存著許許多多如今只能緬懷的先賢。
那些星星,是先賢們的目光么?他們滿懷博大的心胸和抱負,創造了文明的一段,而今仍舊在俯視著同樣一片土地上的人,是在鼠目寸光地內耗、還是在積極開拓…
建功立業彪炳青史,在大多數時間里對郭紹只是一個概念,而現在忽然變得十分直觀。
幽州,是限制禁錮大周向更遠地方開拓的絆腳石,是一座“大山”,不翻越這座大山,視野和心胸都會被監禁在一個封閉空間內!
郭紹一言不發地在那里踱來踱去,久久望著天幕。
他覺得外面有點冷了,這才走回了中軍大帳。王樸等人也跟隨了進來。
郭紹在上面的凳子上坐下來,盧成勇便與一個侍衛走上前,將一張大圖展開鋪在了前面的木案上,然后在圖上放一盞銅制的燭臺。幾個軍府幕僚也紛紛圍了過來,因為帳篷里沒有地方豎掛這么大的地圖。
大帳里所有東西都很簡陋,甚至很陳舊。郭紹自己要求朝廷官員不得在軍中置辦奢華的東西。他不僅為了節省,而且這樣可以給人與將士同甘共苦的印象。
而且他也不在乎那點享樂。一個人的心變大之后,就會對一點物質享受失去興趣;一個人的威望地位足夠高后,也不用驕奢淫逸的奢侈品來襯托身份。
上面寫著幾個字:幽云十六州圖。
郭紹伸手端起燭臺,在圖上慢慢移動,一面看一面琢磨著什么。
王樸指著圖上道:“高彥儔(劍南軍)從相州開拔,劉仁瞻(感德軍)從潞州出動,現在應該在這個位置。他們行軍慢、但走得稍早,在禁軍中軍主力到達幽州城的十日內,兩股人馬也應該陸續趕到。也就是半個月內,幽州城的大周精銳將達到二十萬人!”
郭紹道:“咱們此番兵力很充足。”
預計調動部署的二十萬人是有建制名冊的實數,不是號稱,這在任何時期都是龐大的軍隊數量了!赤壁之戰曹操可能就只有二十萬人,便號稱八十萬;此時郭紹軍號稱個五六十萬是完全沒問題的。
王樸道:“前期很順利,前營軍府已經派出使者向幽州南部諸城勸降,這兩天就該有消息了。臣已經交人打聽清楚,涿州等地的守將依舊是漢將,預計他們確定大周大軍出動后肯定獻城。”
郭紹點點頭:“咱們不必理會這些城池,先到幽州城下,抓緊時間構筑圍城工事。后面的地盤就算頑抗,也留給后軍和劉仁瞻高彥儔等解決。”
王樸抱拳鞠躬道:“陛下英明。”
郭紹的手指沿著一條線摸到幽州的位置,然后整個手掌都按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