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紹安心在棋案前坐下來,他根本不信一個婦人能把自己怎樣…自己身為皇帝怎能輕易受惑于一個陌生婦人?真是笑話!他很堅信自己只要自己對前人心懷敬意,胸懷浩然正氣,不可能做什么錯事。
“陛下先請。”張氏輕聲道。
郭紹正色琢磨了許久,拿起一粒白子,霸氣地放在了棋盤的正中間。
張氏馬上抬頭看了郭紹一眼,但沒有吭聲,隨手落了一子。過得稍許,她猶豫了一陣,這才低聲說道:“我也不想勉強陛下,可實在不甘心這樣讓你走掉…我想見陛下一面,萬分艱難,或許一年、或許幾年都見不到…”
郭紹聽到這里,頓時更加確定張氏不安于現狀的感覺。他心道:果然見面是有目的的,我終于清醒認識到她的心思了!現在就強調一下自己的立場。
就在這時,張氏的聲音又道:“陛下會恥笑我么?”
郭紹抬頭看了她一眼,見張氏可憐楚楚。這里的一切都很古樸,本來就是清修之地,擺設沒有多少顏色鮮艷的東西,張氏穿的也是單薄的棉麻布袍,她的模樣愈發叫人同情。而且還有一股子不加修飾的秀麗…夕陽已剩下最后的余光,她白凈的臉和凸出的圓潤胸脯在窗前很清楚,其它地方的光線卻已黯淡有點模糊;在這光暗反襯中,一個白生生的素凈女子,叫郭紹覺得是沒美妙的景色。
郭紹忽然覺得,一個年輕女子,就這樣在冷宮度過余生,著實很凄苦,有些不甘也是人之常情,并沒有啥錯。何況一個漂亮的女子,以極低的姿態,表現出對自己的親近愿望…這種事從本能上就不會讓郭紹反感。
聽到一個女子如此問他,郭紹怎么也拉不下臉,隨口便道:“不會,我怎么恥笑?太貴妃無須多慮。”
“嗯…”張氏有些失落地應了一聲。
看到美女這般失落,郭紹又不討厭她,心里有點過意不去,便道:“我看太貴妃似乎俗緣未了,并不是真想出家罷?”
張氏幽幽嘆了一口氣:“并非不想清凈無為,我這樣的身份,早就心靜如水。可是人活于世,恩怨是非不是想避開就能避開的。”
郭紹聽到這句話,總算覺得有點應景了,隱約有些玄機道理。他立刻想到了趙匡,起初趙匡勢力那么大,自己根本不想得罪他的…結果呢?
他立刻點頭贊同:“太貴妃言之有理。”
張氏低垂的目光飛快地從他臉上掃過,微微苦笑道:“故每個人都有愁事、憂心和麻煩,原不足以怪。”
郭紹見女子這般,習慣性地好言安慰道:“不過自己若能排解,或解決、或放開,可能會更好。”
張氏微微點頭,“唉”地輕嘆一聲:“人就是有很多無奈,避也避不開,想逃又逃不掉。”她頓了頓,“就像我這身份,天上地下已經規定我要做什么,不要做甚么了…”
郭紹頭也不抬,好言道:“太貴妃的身份挺尊崇,很受人尊敬。”
“陛下說得是。”張氏道。
二人沉默下來,郭紹幾乎不會圍棋,瞎下了幾招,但見張氏興致索然。他雖然不會圍棋,卻會一些別的棋牌,明白棋也是一種“語言”、溝通和交流,若是其中有人完全不懂,就和聊天沒有共同語言似的,是比較無趣的事。
他當下便坦然道:“我其實不會下圍棋。”
“嗯。”張氏輕輕應了一聲,“陛下若是覺得無趣,我不再強留。剛才過多要求,真是失禮了。”
可是現在郭紹卻怎么也不愿意離開,這種感覺很奇怪,莫名覺得虧欠了人家似的;又或是什么事沒做好,本能地想去彌補…諸如此類的心理。
但也不知道張氏是不是故意的,反正她好像在放風箏一般,先前一收,郭紹就留下來;現在一放,他又不想走。
郭紹伸手在額頭上摩挲了片刻,左手一拍大腿:“咱們換個玩法!”
很明顯地,拿圍棋能玩的是五子棋。郭紹太容易想到這個了。對于張氏這種智商能玩轉復雜圍棋的人,五子棋當然一學就會。倆人都會的東西,便有意思了…而且人對新事物會有新鮮感,張氏興致勃勃。這種游戲很簡單,也就很放松,漸漸地屋子里時不時有了笑聲,張氏臉上的愁緒也淡了。
連郭紹也覺得很高興,終于把剛才有點糾結的心緒放下了。他能夠糾結,是因為對婦人本來就有溫情,從沒有傷害弱小的心理。
張氏熟練之后,贏了一局,樂得掩嘴而笑,她笑道:“先歇片刻,茶都涼了,我重新沏一壺。我想起藏了一盒好茶!”
郭紹轉頭看窗外黯淡下去的光線,說道:“不必客氣,本來時間也不早,何必再去麻煩?”
“你稍等。”張氏急忙走到一個木架旁邊,踮起腳去拿東西。
郭紹正待要勸她,忽然聽到一聲響動,轉頭看時,架子頂上一個罐子掉了下來,剛好砸到張氏的肩膀,她“呀”地痛呼一聲。郭紹吃了一驚。
那罐子里裝著的是什么液體,一下子全潑到了張氏的身上,然后掉到地上“哐”地一聲摔成碎片。張氏一臉痛苦,蹲了下去。
郭紹忙起身走上前去,問道:“太貴妃受傷了么?”
“不要緊,我自己不慎…”張氏面有痛苦之色,自己站了起來。
郭紹聞到了一股香油的氣味,見狀頓時愣了。夏天的衣裳很薄,現在的氣溫誰也受不了穿厚衣裳。那一罐香油澆了張氏半身,薄薄的淺灰棉麻料子顏色變深。張氏順手擦了一把衣襟,把淋到上衣的香油捻了一把,于是郭紹就看見了一些不該看的動靜。這時張氏抬起眼,看了郭紹一眼,忙將雙臂抱在前面,一只手按著被砸到的肩膀。氣氛頓時緊張又尷尬起來。
“這…”郭紹只覺得心口撲通撲通的響。
就在這時,張氏忽然羞得一聲不吭避過臉去。郭紹低頭一看,愈發尷尬。
她說道:“遭了,我這樣怎么出這道門?”
郭紹伸手抓住自己的綬帶,卻終于停下了手,沒有去解外衣。他本來想脫下自己的袍服給她,這是表達對女子關心的一個平常舉動,但若是那樣,不是更加此地無銀三百兩?所以他沒有繼續動手。
張氏微微側目,久久看著郭紹此刻的姿勢,倆人都靜靜地呆立,各有心思、仿佛在琢磨品味此刻彼此的感受。她終于小聲道:“陛下不要這樣,我們的身份…您得稍微克制,尚有禮儀。不然別人會怎么說我們?”
郭紹聽罷有口難言。這話不是該我說的么?可是他也沒法反駁,如果自己真的胸中正氣,身上的反應如何解釋?
他當下便不再計較,沉吟道:“太貴妃一會招近侍進來,叫他取來干凈衣裳先換上,然后才出門。”
“陛下真細心,為我想得如此周到。”張氏柔聲道。
郭紹忙道:“那我先走了,此時夜色臨近,不便久留…”
張氏小聲道:“若是陛下不嫌,空閑時再來和我說說話罷。”
郭紹點頭應付,抱拳告辭。
張氏臉上浮現出傷感:“我知道,下次見面不知是一年半載,還是十年八年。不過我心里會感激陛下今日的一番關切,無數青燈靜夜,我也好有個念想,期待不知多少日子后再能相見。”
郭紹腦子里有點混亂,但心里卻清楚,要是被誤會自己和太祖的貴婦有什么事兒,影響確實不好。他沒多說,趕緊離開了此地。
及至三清殿門口,隨從們仍在門外等候。郭紹便乘御輦暫且回蓄恩殿。
四下里的燈臺已經點亮,皇城籠罩在燈火之中,這燈光讓這片地方隱約多了幾分繁華之感。郭紹吃晚飯、洗漱,這期間隱約還能聞到一股香油味。
他在臥房里坐下來,今晚是楊月娥侍寢。她很細心,而且比董三妹有見識多了,把郭紹的起居服侍得十分好。但郭紹總覺得缺點什么…很微妙的缺少,卻讓感受全然不同。
平素能正常輪流侍寢的嬪妃沒幾個,楊月娥是其中之一,經常侍寢的。她雖然很溫柔精心,可似乎缺少一種強烈的渴求和情緒,畢竟隔三差五就能和郭紹親近,而且每次都有不勝之狀。
郭紹和她說著話,并不會把自己的心情表現出來。
橙黃的燈火下,他看了一會兒燈架上的火焰入神,覺得那火焰周圍有點光暈。他回過頭來時,見桌案上擺著一杯茶水,莫名地有種沖動,想端起來往楊月娥身上潑。
但他終于沒那么做,他并不愿意卻欺辱自己的妻妾。當下便端起來喝了一口,說道:“咱們歇息了罷。”
楊月娥面有笑意,輕笑道:“妾身為陛下寬衣解帶。”
郭紹站起身來,讓她服侍自己。窗外傳來了蟲鳴聲,一切都平靜無事,夜色如同一面無風的湖面,沒有一點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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