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紹從宦官手里拿到了一份上書,卻是出自后宮太皇太貴妃張氏之手。
他瞧著上面字寫得秀氣工整,便覺得十分爽心悅目,又想到這張氏是駐南唐軍首領曹彬的姨娘,當下就看了一下內容。張氏說她清心寡欲、清靜無為,想到三清殿出家為道,并自己取了個道號“玄真仙師”。
郭紹不認識張氏,唯一的印象就是她和曹彬的親戚關系,尋思應該善待。不過后宮里,他了解的人太少,平素也沒怎么過問后宮諸事,只是略有感受水比較深。當下便把奏書送還給宦官:“交給我皇嫂處置。”
…御書房內擺著郭紹日常使用的一些物什,案牘旁邊放著一本《易經》,一本(后)晉時編撰的《唐書》;還有一卷大周官職體系卷宗,一冊全國五品以上文武官員的名單。
《易經》和《唐書》郭紹還沒看過,擺放在這里的原因是他一直想看看。有個很奇怪的狀況,郭紹在古代已經好幾年了,但他其實對這個時代的文化思想缺乏深入了解,干武夫的職業長期就是打仗,沒怎么接觸這些東西;但是現在他做皇帝了,既然為天下人之主,總覺得應該真正理解一下中國古代思想理念,所以想逐漸閱讀一些典籍。
在郭紹的想法里,每天就算有事要忙,總會有不少空暇時間,就可以翻閱書籍。但事實上往往并非如此,很多眼前的事兒會把心境弄得很急躁,得空了便覺得有點累;而那些典籍偏偏非常難讀,所以擺了好久了他一頁都沒翻過。
幸好不必花太多的精力處理奏章,否則更要被拖住。
郭紹轉過頭看了一眼正襟危坐在案前的左攸,左攸提著毛筆,專心致志又神色淡然,時而提筆凝思,時而下筆如行云。挺佩服這些文官,面對成堆的案牘卻非常有定力。
不過也許他們樂在其中。這高高臺基上的明凈殿宇,陽光從精雕細琢的窗戶灑進來,古色古香又大氣精致的環境,墨硯的清香在空氣中飄蕩;況且,這里是國家的中樞、權力的中心,世人稱為“天上”,本身就賦予了高上的意義。人們接觸的是明智的思想、影響天下的重要言論,言行儒雅有禮…這些對于人們來說,本身也是一種享受罷。
郭紹收回目光,放下手里的毛筆,起身拿起了墻角的一張弩在手里把玩起來。
他是一名神射手,但平時一向不用弩,而是用弓…操作弩雖然也需要很大的力氣,但技術含量很低。可是制造一張弩的技術含量就很不低,郭紹手里這張弩,是單兵使用的復合弩,構造比較復雜,而且不輕。
弩的缺點,一是制造成本很高,需要手藝精湛的工匠;二就是重,而且很容易損壞,動物皮膠做弦還很怕潮,小棕索不怕潮威力較小;消耗的弩矢也得需要大量工匠制造。總之材料、成本都很高昂,大量裝備弩的軍隊都是非常費錢、后勤壓力巨大的軍隊。優點也很明顯:對兵員素質要求不高,訓練弩手比較容易。
…郭紹的面前的御案上,放著他的一本小冊子。字跡依舊不怎么好看,不過現在他寫得比較工整了。
上面記錄了他平素思考的一些軍事思想:農耕王朝對付遼軍這種游牧民族,不是國力不如,而是國力、人口、資源難以有效轉化為武力。
就像現在的周軍,十余萬精銳是幾十年混戰歷練出來的精兵,自然有戰斗力;但相繼吞并蜀國、南唐、南平等地盤后,經濟、人口增加幾倍,武力卻沒什么實質性提高。便是因為精兵強將不是只靠錢糧就能膨脹起來的。
想要利用大不多數的人口和資源,迅速轉化為武力,只有一條思路:壯丁稍加訓練數月,就能組成有戰斗力的軍隊。
所以郭紹的目光關注著面前的弩,這種兵器,就能比較低效率地實現那種軍事思想,如果手里有十萬精銳、數十萬有戰斗力的弩兵,而且能不斷得到兵員補充,這個國家的戰爭潛力就很強了…另外戰勝遼國之前不能急于使用文官政治,還得保持軍國體系,才能保障足夠的戰斗力。
…還有一種東西可以替代弩,郭紹的冊子上寫著兩個大大的字:火槍。
這個東西,郭紹不知道怎么造,因為前世他沒有專門研究過這種東西。
但是他明白火槍是什么玩意:從人類兵器的長期發展方向看,熱兵器必定是一條王道。但在短期技術不成熟時,火槍不一定比弓弩有戰斗力。
就算造出來了,前期的缺點是射程、射速、精度都遠不如弓弩;優點是成本肯定比弓弩低,連訓練成本都更低,短距離的穿甲能力可能比弓弩強。
但一想到弩消耗的資源,必須從百姓身上榨取,帶來的社會矛盾和饑餓;以及造甲術可能在中長期內泄露。郭紹堅定地認為火槍才是出路!
郭紹曾經好幾次想過火器這玩意,但一直沒有頭緒,這次發生了敵國竊取造甲術的事,他才更加急切地考慮這件事了。
就算對手某一天有了板甲,但我有火槍,只要保持技術領先,對手永遠追不上我。
…郭紹不知道怎么造火槍,但知道這玩意一定不用工業就造得出來。
封建社會,科技進步十分緩慢,宋朝和明朝的科技可能差距并不明顯…反正戚繼光時代就有鳥槍,西歐也是工業革命之前就大規模使用火器。顯然它不是用工業和機床生產的玩意。
郭紹立刻召見了軍器監兼樞密事昝居潤。
昝居潤跟著宦官躬身走進御書房時,并不見郭紹,宦官指引,他才走進了后室…御書房后面原來堆放卷宗存檔的地方。但現在已是別有一番光景,墻上貼滿了圖和紙條。那些紙條上寫著字,但大臣顯然不能仰起頭在墻上東張西望。
禮節罷,郭紹便道:“我要交一件給昝公去辦。”
“不敢不敢…”昝居潤忙拜道,“陛下的差事,臣定當竭盡全力。”
郭紹道:“我要建一個軍器作坊,這個作坊暫時不造任何東西,只要照我的想法去嘗試,咱們要研制一種全新的兵器…首先得吸取教訓,這回一定要保密,不能讓機密輕易泄露出去。”
昝居潤拜道:“臣謹記在心。”
郭紹站在一張畫著各種房屋圖案的皇城布局圖前面,指著一處地方,“就在北苑西北角,皇城內劃一塊地方,修好隔離墻。一般人絕無機會混進皇城內。”
“喏。”昝居潤應了一聲。
郭紹又道:“工匠不用太多,但要精挑細選。要那些出身沒有問題的人登名造冊,機靈聰明的青壯工匠。可以帶一個妻妾家眷住在北苑內,平時嚴禁出入;有特別理由告假,需內侍省內務局的人護送。”
昝居潤躬身問道:“陛下,這個軍器作坊需要準備些什么東西,工匠是何種工匠?”
郭紹脫口道:“鐵匠。”
昝居潤一不留神,神色微微有些異樣。郭紹也想起了自己的一個名頭叫“郭鐵匠”,便注視著昝居潤片刻。昝居潤立刻低下頭彎腰作恭敬狀。
郭紹揮了揮手,昝居潤便叩拜謝恩,倒退著出了后室。
郭紹坐在凳子上,看著周圍的圖紙和成片的紙條,以及木架上呈放的各種卷宗,摩挲了一下額頭,只覺得腦子有點混亂。
但是他仍舊是爭強好勝的武夫,心道:老子就不信邪了,皇帝我都做了,還能被遼國壓在頭上欺負?
郭紹覺得自己有一種超越今古的神秘力量,在天子名位的刺激下更加自我膨脹!他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力量無限,卻受困于一些莫名的局限一直不能全力發揮,一定要實現自己的能力!就好像一個數學博士,不甘心只教小學數學,會認為能力沒有用武之地而苦悶…
他提起毛筆,在紙上輕松地劃出了一個槍管,然后就停下。火槍長什么模樣他當然知道,但首先槍管就讓他有點迷惑了。后世的古人究竟是用什么法子作出槍管來的?
郭紹首先排除了鐵棍上鉆孔的工藝…顯然不可能。這不是費多少工夫的問題,根本不可能辦到。別說用手工鉆,鉆頭工具、技術難以解決;就算用現代機床,能在鐵棍上鉆出那么長的管路?中間肯定要偏,稍微有一點方向誤差,鉆得越深偏離距離越大,恐怕用機床都很難做到。
剩下的就只有兩種辦法,鑄造打磨,或者鍛裹?
郭紹在紙上寫下兩種辦法,先逐一分析…用鐵鑄然后打磨不行,他尤記得不久前做玩具時的經驗教訓,鐵鑄的東西冷卻不均勻、砂眼極多。除非是做那種粗短沒有氣密性的火銃,否則這種方法做出來的東西內壁太過粗糙,難以加工。
鍛裹的槍管,郭紹也很懷疑抗壓能力,畢竟不是無縫槍管,會不會承受不住火藥壓力而炸膛?
郭紹想了半天,有點搞不清楚古人究竟是怎么實現火槍制造的。單憑想象肯定不行,他打算親自動手嘗試一下…因為不敢過分相信古代工匠的系統創新力,因為他們沒見過任何相關的東西,只能憑空想象,也沒有成體系的理論知識;手藝全靠前人經驗傳授,所以幾千年的技術進步都是非常緩慢的過程。
如果從概念到實用那么容易,從古希臘“汽轉球”到蒸汽機就不用一千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