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琇很淡定地坐在那里,人家議論的是勛貴又怎樣?勛貴跟勛貴也是不一樣的,建南侯府跟眉山伯府也沒什么交情,她何必為丘家出頭?
但也有人想要跟她探口風的,比如劉家二姑娘就壓低聲音問她:“勛貴人家送禮,都是這么實惠的么?”她不說下聘,因為以趙琇的情況,不可能經歷過這些。
趙琇微微笑道:“各家來歷不同,喜好不同,習俗自然也不同。勛貴人家有以軍功封爵的,也有因文治封爵和因親封爵的,各家作派怎會一樣?比如從前太祖時牛妃娘家,也曾有過爵位,不過后來革了,但她家的作派,一般勛貴人家就是極看不起的。而文公府上世代書香,就一直遵從古禮行事。我對眉山伯府不熟悉,不過他家下這么重的聘禮,也是對方大姑娘的看重,這是好事呀。”
劉二姑娘聽了便不再多問了。牛家是趙家祖孫的仇家,趙琇自然不會有好話。文國公府上雖然早就敗落了,但確實是本朝文官封爵第一人,士人圈子里說起來都是贊頌不已的。同樣是勛貴,別家只會受讀書人輕視,他家卻沒有人敢說半句不是,還有不少年輕學子立志要向文國公學習呢,她當然不好作什么評論。不過聽到趙琇這番話的姑娘們心里都明白了,勛貴人家之間也是有區別的,現在的建南侯府就是比較斯文守禮的,眉山伯府就是比較粗俗的那一類。可惜了方慧珠,勛貴那么多,她怎么偏偏就定了這一家?
方慧珠的臉色越發不好看了。趙琇雖替勛貴說了些好話,但看起來卻似乎把眉山伯府推向更不堪的境地了,同情她的眼光越發多起來。這叫她怎會好受?她忍不住瞪了妹妹方仁珠一眼,怪方仁珠沒能攔下趙琇的話。
方仁珠抿緊了嘴唇不言語。倒是坐在她對面的馮秀琴看不下去了,主動笑著轉移眾人的注意力:“說起來,怎不見二姐姐和四妹妹?今日是大姐姐的喜事,她們怎能不來道賀呢?”
眾閨秀們這才發現不對勁的地方——也許有人早就發現了,只是沒說出口——方二姑娘與方四姑娘都沒來,其他方家姑娘都來了,偏支庶支都沒落下,這越發顯得她們姐妹的缺席很突兀。
有知道方家嫡支與旁支新近爆發矛盾的姑娘心里就有些不以為然。就算兩家父親鬧得再兇,都是一個家族的人,表面功夫總是要做的,當著外人的面鬧不和,這象什么話?
不知道內情的姑娘們,也有探頭看向外間的,她們發現,方家四太太,也就是方二姑娘與方四姑娘的母親,也沒有來。
外間的方太太也早就留意到這一點了,她心中大為不滿。對著眉山伯夫人,她仍舊微笑以對,但尋了空,還是叫過了丫頭,輕聲囑咐:“去找三老爺,讓他去四老爺家催一催。今兒有外客,讓他們別太過分了!”
今日來賀喜的除了女客,也有男客。男客是方家嫡支長子方錦騏出面招呼著。他雖是個少年,但也見過些世面,禮數上并未出差錯,跟來道賀的親友長輩也能搭上幾句話。不過他年紀畢竟還小,父親不在家,做兒子的出面招待賓客也就罷了,若要叫他撐起整個宴席是不可能的,因此內里的事,還要請方三老爺幫著料理。
方三爺已是丟了官職功名的人,身上帶著謀逆的標簽,還差一點做了山陰侯的岳父,雖然他并未入罪,可也不是受人歡迎的人。他心知自己是什么情況,也不出頭露面,膈應來賀喜的賓客了,只在后頭監督方家下人做事。胞兄方崇山出京前與他一番深談,讓他心懷稍釋,雖然嘴上還別扭著,臉也板得很僵硬,但心里還是愿意為兄長一家出力的。他聽了丫頭傳來的方太太的話,臉色就沉了下來。
那丫頭有些害怕,小聲問:“三老爺?”
“知道了。”方三爺板著臉道,“你去吧,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丫頭屈膝一禮匆匆就跑了,方三爺則黑著臉一路出了側門,穿過夾巷,大力敲響了方奕山家的門。
方家族人聚居在一處,雖然各自宅子是分開的,但有窄巷相連,不用出大門,就可以通過側門、小門交通往來,十分便利。這種側門、小門雖然有人把守,但守得很松,方奕山家守門的婆子見是族里的老爺,立刻就把人放了進來,問都不問一句。
方三爺黑著臉直往方奕山家的書房沖,他知道這個堂弟平日在家,沒事都會待在書房,不是跟幾個族人見面,聊一下爭奪族長之位的陰謀,就是請外頭的客人來家,談一下在衙門里爭權奪利的詭計。只有一早一晚,是會待在后宅的。
他對這個宅子非常熟悉,而且方奕山的家也比方家嫡支的大宅要小得多,他一拐一繞,便已經到了方奕山的書房前,只看見一個穿著藍衣、頭戴小帽的小廝迎面走過來,見到他連忙低下頭去,避讓一旁。他也沒有多想,只問:“你們老爺可在書房里?”那小廝低啞著聲音回答:“是。”方三爺抬腿就往書房而去。
到了書房門前,他忽然停了下來,狐疑地回頭看向后方,只見到那名小廝匆匆消失在月亮門外,瞬間不見了蹤影。是錯覺么?他怎么覺得這名小廝的背影好生熟悉?他以前見過一個人的背影,感覺跟這小廝的很像,可若真是他所認為的那個人,應該早就死了,若還活著也該早就逃走了才是,怎么會出現在方奕山家里呢?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小廝瞧著頗為高大,一點兒也不象是小廝的模樣,走路時也不象其他小廝那般低頭彎腰,帶著謙卑的范兒,反而是挺直了腰桿,腳下輕軟無聲。最重要的一點是,他臉很生。方三爺認得這條街上所有方家族人的家仆,而方奕山因為曾經跟他關系頗佳,所以他家的仆人,連后宅侍候的丫頭也都沒一個是方三爺不知道的。這么臉生的小廝,是幾時買來的?
方三爺的腳步越發遲疑,疑心也越發重了。如果真是他想的那個人…
“三老爺怎么在這里?”他身后傳來了方四太太的聲音,他回過頭,見果然是她,冷冷笑了一聲:“我怎能不在這里?四弟四弟妹好大的架子,嫡支那邊聘禮都過完了,客人們都等著開席呢,四弟一家還不見人影。若是不等你們,又怕有人會怪我們嫡支不講禮數,不肯等所有人到場就開宴呢!”
方四太太臉上訕訕地,其實她也知道這么做不應該,可她兩個女兒都鬧起了脾氣,丈夫又一直悶在書房里不露面,她來勸他早日過去,他反而一臉不耐煩的樣子。難不成叫她一個人去么?
其實她也明白丈夫女兒的想法,本以為嫡支就要敗落了,他們一家就能出頭了,誰知方崇山只是意思意思地降了半品,被調去濟寧做知府,官位仍在方奕山之上。而兩個女兒曾經嘲諷過的方慧珠,又結了伯府的親事,十分體面。方奕山不想去看嫡支得意的模樣,兩個女兒則不想去看方慧珠如何風光,因此才遲遲不肯動身。但方才已經有族里的妯娌打發了丫頭來勸她了,叫她無論如何也要帶著兒女過去露個臉,否則叫外人看了不象話,她才再次來勸丈夫的。誰知在書房門口,就遇上了嫡支的方三爺,張口就打了他們家的臉。
方四太太只能干笑著道:“三老爺言重了,我們老爺是方才忽然有客人來,脫不得身,這才耽擱了,馬上就要過去的。”
“是么?”方三爺挑了挑眉,便揚聲問,“四弟,你的客人走了沒有?”
書房里傳來了什么瓷器落地的聲音,清脆地碎了。方三爺有些意外,又忍不住嘲笑:“四弟這是心虛了么?”
書房里傳來了快步奔跑的聲音,接著門吱呀一聲,方奕山沖了出來,臉色蒼白地瞪向方三爺:“你說什么?你知道什么了?你是不是看到了…”話未說完就忽然頓住,然后詫異地看向了妻子:“你…你怎么也在這里?”
方四太太一臉的莫名其妙,不過她知道,現在不是追問的時候,便給丈夫使眼色:“老爺,今日大侄女兒下大定,三老爺特地過來請我們一家過去吃席呢。你早上才說過要早些去幫忙招呼客人的,不曾想有客人來,才耽擱到這時候。客人已經離開了吧?我們是不是該動身了?”
方奕山瞪著妻子,慢慢地呼吸緩和下來,臉色也漸漸恢復了正常,勉強擠出一個笑:“是呀,我們該過去了。”他頓了一頓,朝方三爺扯了扯嘴角:“三哥,勞你走這一趟,辛苦了。”
方三爺若有所思地看了書房里撒了一地的茶杯碎片一眼,又留意到碎片旁邊的茶桌兩端,各有一張椅子,被擺放成對坐的樣子,而茶桌上,還留著一杯尚散發著熱氣的茶。
方奕山方才有客,而且客人離開后,他就捧著茶杯呆坐,連他妻子與方三爺到了門外也不知,直到方三爺揚聲問話,方才驚醒。再看他方才沖出來時的臉色,可見這位客人帶給他的驚嚇不小。而他急著沖出來質問方三爺知道些什么,又似乎不想讓人知道客人是誰。
方三爺心里模模糊糊有個猜想,面上卻不露,只淡淡地道:“好說,我還以為你真的惱羞成怒,要在今天這樣的場合里落嫡支的面子呢。沒想到是南郊故友來訪。既然是熟人,你怎的不跟我說一聲?”
方四太太一怔,有些糊涂。她說丈夫有客,不過是撒謊,怎的方三爺反而說來的是熟人?難不成丈夫當真有客來?
方奕山卻驚詫不已,但他轉念一想,又記起了方三爺是因為什么壞事的,也就釋然了。很顯然,方三爺跟那些人也曾經是同僚,可惜他如今已經沒有了用處,也難怪那些人沒有找他的打算。方奕山說不出心里對這位堂兄是羨慕還是輕視,方才“客人”的忽然來訪已經嚇破了他的膽子,不過信被成功送出,又讓他心下稍安。他苦笑著說:“那人想要拜訪什么人,難道是我能做主的?你能夠不摻和進來,就是福氣了,別不知足。”
方三爺冷哼一聲,轉身就走,好象很生氣的模樣。沒有人知道,他的袖子底下,兩只手正緊握成拳,微微發著抖。他的猜測被證實了,那小廝正是他猜想的那人。那人想跟方奕山一起密謀什么?
方三爺一邊走,一邊深吸了幾口氣。他好象忽然發現,自己眼下所面臨的困境,有了一條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