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使宣完旨,留下牌子就離開了,順道帶走了趙琇讓人塞的一只裝有一雙珍珠的繡花荷包,臉上滿是笑意。
趙琇和趙瑋圍在祖母身邊去看那只牌子,猜測著太后娘娘的用意。
趙瑋在外頭走動得多,對朝中的事情比較了解,覺得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太后娘娘與皇后娘娘平日也有宣召皇親誥命入宮晉見,這是常事。先前聽聞太后娘娘身體不適,后來好了,祖母又去了小湯山,始終沒有機會召見。興許這是聽說祖母回來了,便打發人送個牌子來,召祖母去說說話而已。祖母只管去就是了,別家的老夫人、夫人們也有去的,您從前也去過,只是見的不是蔣太后,而是先帝元后罷了,實在不必害怕。”
趙琇則覺得,有可能是太后娘娘關心大兒子,因趙家祖孫才從廣平王的溫泉莊子上回來,所以召人過去問問大兒子的近況而已。雖然廣平王父子肯定也會派人進宮送平安信,但太后有可能會擔心他們報喜不報憂,相比之下,趙家人這邊反而有可能說出實情,還能提供更多的細節。
張氏對孫子的猜測比較認可,卻對孫女的話不以為然:“即使王爺報喜不報憂,你以為太后娘娘就不會打發人去看王爺了?王爺能瞞得住什么?別說太后,連皇上也不會任由王爺去了溫泉莊子,便不管不問了。宮中派出的使者對王爺的事知道得比我們還要多呢,我們不過是做客去的,難道還整日看著王爺如何吃飯吃藥不成?”
趙琇撇撇嘴,勾著她的袖子說:“好吧,是我考慮不周到了。不過您也沒什么好擔心的,咱們家跟皇家關系一向很好,太后皇上前不久還賞了咱們許多好東西呢。召您進宮,興許只是冬日無聊了,想要找個人說說話,聊聊八卦。昨兒您在踐行宴上跟王爺說的事就挺有趣的,明兒您進宮,也跟太后娘娘說說吧?把太后逗得高興一些,她一歡喜,說不定又有賞賜下來了。”
張氏聽得有些哭笑不得:“你當太后娘娘不知道么?王爺是久在深宮,世子是年紀還小,他們不清楚民間的習俗,太后娘娘卻多半是經歷過的。她在京城住得久,有些事興許比我還要清楚,我要說就只能說南邊的習俗,說京城的,就是關公門前耍大刀了。”
趙琇笑了:“那就說南邊的習俗好了,聊天而已,您從前做著建南侯夫人時,又不是沒有跟宮里的貴人聊過天。”
張氏嘆了口氣:“雖然從前也進過宮,但我心里知道,外頭有你們祖父在,誰也不會為難我,因此我在宮里,只要依禮而行,貴人問話,我老實回答就好,沒什么難的。象跟旁人——比如曹太夫人那樣——聊家常說笑取樂,是萬萬沒有過的。我心里實在是沒底。”她點了點孫女的額頭:“虧你這丫頭還想著賞賜,咱們家難道還缺那點東西?”
趙琇抿抿嘴,摸了摸額頭上被點中的地方。她哪里是想要賞賜呢?不過是說笑罷了。況且賞賜的意義并不在于東西,而在于它所代表的榮耀。以趙家如今的狀況,還需要這種榮耀來維持自家的體面,使趙家不受外界輕視忽略。
她有些不能理解祖母的畏懼。自家跟皇家的關系只有好沒有壞的,就沖他們救了今上和高楨,挫敗了穎王的陰謀,太后對他們只會和顏悅色,就算祖母在宮里說錯了什么話,她也不會怪罪,祖母還有什么可擔心的?
趙琇隱約感覺得到,祖母對于社交這回事,似乎在不知道什么時候產生了畏懼的情緒。從前在奉賢時,親友家,或是其他鄉紳家,熟悉的不熟悉的,有親的沒親的,有人上門來向她問好時,她還挺高興的,并沒有排斥的感覺。可進京城后,除了偶爾去過一兩回廣平王府,也就是熟悉的柱國將軍曹家,她還愿意常來常往,其他人家幾乎都保持在禮尚往來的階段——意思是只相互送禮,但主人彼此不見面。上別人家里做客更少,就別說主動遞帖子進宮請安了。
張氏未到京時,趙瑋還時常跟別的人家常來常往,她來了以后,趙瑋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家讀書,這種社交就少了。幸好他是男子,大朝會結束后還有跟人接觸交談的機會,平日偶爾也會跟曹冉等人見面,基本的社交活動還是有的。但比起之前,就少了一些。趙琇雖然不好說祖母什么,但心里下意識地感覺到,這對建南侯府恐怕沒什么好處。
趙瑋也隱隱有所察覺,不過他不會說祖母什么,只會心中愧疚:“都是孫兒無用,若孫兒能象祖父一樣,令祖母進宮也安安心心的,不必擔憂會被人為難,祖母又何須憂慮呢?”
張氏哪里舍得孫子自責?忙道:“這與你何干?不過是我年紀大了,又多年不曾進宮,心里擔憂禮儀生疏,會唐突了貴人罷了。其實從前你們祖父還在時,我進宮晉見先帝元后,蔣娘娘在旁陪伴,一向十分和氣,想來也沒什么好擔心的。你們把盧媽叫來吧,我讓她陪著,好好溫習一下晉見的禮儀,也省得明兒進宮會出差錯。瑋哥兒再順道幫我寫個帖子遞上去,明日陪我進宮謝恩。”
趙瑋微笑著答應了,去了小書房那邊寫帖子。趙琇出去叫盧媽,走到門邊,想了想,又折返祖母身邊,挨著她耳旁小聲說:“祖母,您多進宮去陪太后說說話也是好的,去得多了,習慣了,就不會害怕了。”見張氏要說話,她又壓住前者的手:“您想想,咱們家里就祖孫三人,哥哥年紀還小呢,您又要他考中了舉人再出仕,那要等上多少年?時間長了,咱們家沒有露臉的人,說不定宮里就把哥哥給忘了。將來就算考中了舉人,皇上又怎知哥哥有什么能耐?能給他安排什么好差事?但如果您常進宮去陪太后說話,拉拉家常,讓她知道您的孫子有多好,擅長什么,不擅長什么,太后心里高興了,興許還會向皇上說起。咱們不求皇上會格外重用哥哥,好歹別讓皇上忘了他呀!”
張氏臉色微微變了,雙目旋即射出堅定的光芒,輕輕點了點頭:“祖母明白了,你放心。”
趙琇微笑著轉身出了房門。她就知道,事關孫子,祖母一定會勇敢起來的。
趙瑋寫完了帖子,拿給祖母過目。他見屋里只有他們祖孫倆,便湊近了張氏身邊小聲道:“祖母,您進宮之后,若是見著太后高興,時機又合適,就多為妹妹說些好話吧。咱們家若真有意跟廣平王府結親,到時候少不得還得看太后娘娘的意思。早些讓她知道妹妹的好處,日后說親時,也能順利些。”
張氏一怔,詫異地看向孫子:“什么?這…”她明白孫子的意思,可她對這門親事,本來就不是非常執著,若廣平王府有意,自然會想辦法讓太后點頭的。怎的還要她在太后面前說孫女的好話?那樣實在是…太讓人難為情了!她低聲向孫子抱怨:“我可從來沒做過這種事,這要怎么說呢?王婆賣瓜,只會叫人瞧不起。還是讓廣平王跟太后提這件事吧。他們怎么也是親母子,比咱們外人說話要方便多了。”
趙瑋忙道:“祖母別擔心,孫兒不是讓您王婆賣瓜,只是在閑談時偶爾提上幾句。您可以穿戴上妹妹的針線,又或是聊家常時無意提起。妹妹待您孝順,平日又懂事穩重,把家里上上下下都料理得妥妥當當的,不讓您操一點心,每日還勤練書畫。這些難道不是優點么?您提上一兩句就得了,無須明著夸她如何好。那樣反倒落了下乘。”他握住張氏的手,誠懇地道:“祖母,孫兒真的覺得這門親事挺好,妹妹若能嫁過去,日后也不擔心會受委屈。若換了是別家,能有這樣好么?您只當是為了妹妹的終身著想吧。”
張氏沉默片刻,問:“你只想著我常進宮陪太后說話,對你妹妹有好處,有沒有想過自己?你妹妹若能沾我的光,不過是嫁進廣平王府罷了。但若是太后看重了你,皇上是孝子,怎會不提拔你呢?你有了前程,你妹妹日后說親也有底氣,即使嫁不了廣平王府,也未必就差了。“
趙瑋笑了笑,眉宇間帶著一股自傲:“大丈夫存于世,自當靠自身之力,建功立業,支撐家門,若要依靠祖母和妹妹為我求來富貴安榮,我還有何臉面去見列祖列宗?只怕祖父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要氣孫兒無用!”
張氏看著孫子,眼中滿是驕傲:“說得好!你有這樣的志氣,也不枉祖母對你多年的教導!”
她低頭想了想,不由得失笑,輕拍了拍孫子的臉頰:“你們兩兄妹,心里都知道為對方著想,一心友愛。我這個祖母,心里對孫兒孫女的愛護難道還能輸給你們這些小輩?”
趙瑋露出了疑惑的神色:“祖母此話何意?”
張氏沒有回答,她拿過他寫好的帖子看了看,合上了說:“我知道該怎么做了,你準備一下,明兒隨我進宮去吧。”
第二日,趙瑋陪同張氏進了宮,趙琇留在家里料理家務。離家多日,幸虧有盧媽與汪福來照看,家中的一切都井井有條,只有幾個仆人因為主人不在家,產生了懈怠,鬧出點不大不小的糾紛。趙琇該罰的罰,該攆的攆,干凈利落地把事情解決了,曹家又打發人來問候張氏。
曹家昨日就聽說趙家祖孫回來了。曹太夫人知道張氏去小湯山之前一直身體不太好,想知道她這大半個月養得如何,若是好,她也尋個有溫泉的地方調養上十天半月好了。上了年紀,她那把老骨頭也是越發不得勁。
來的正好是曹大力家的。趙琇知道她是曹太夫人心腹,便細細將祖母的身體情況說了,又講了些溫泉療養的注意事項,利弊之處。曹大力家的一一記清楚了,笑著謝過趙琇,留下禮物離開了。
趙琇讓管家清點禮物,正巧前些時候趙瑋回城時,她托他送去裝裱的一幅臘梅圖送了回來。這是她近期作品中畫得最好的一幅臘梅,本來是預備送曹蘿的,今日卻只能改送方五姑娘了。難為方五特地把上次詩會的題目送了過來,對她好象很看重的樣子,趙琇就打算送她一幅畫作為謝禮。
這幅臘梅畫得很不錯,裝裱得也很好。趙琇仔細檢查過一次,就連同回信以及昨日連夜作完的那首詩,命人送去了方少卿家。
方五姑娘方云珠正好在家,閑暇無事,聽說趙琇送了東西過來,便讓人拿來看了看。她先掃了畫幾眼,就丟開了,專心揀了信來看,又去看趙琇的詩。
趙琇這一次的詩自然比不得上回,但平仄韻腳對仗都很工整,用典無錯誤,整體中規中矩的,讓人挑不出大毛病來,還有兩句對仗頗有新意,其中一個字用得極妙。方仁珠放下詩稿,閉上雙眼細想了下,發現再沒有第二個字比那個字更合適了,心里才覺得滿意了些,然后又重新拿起那幅臘梅來瞧。
方大姑娘方慧珠這時從門外走了進來,笑吟吟地說:“妹妹在看什么呢?”走過去瞧見了畫:“喲,好俊的梅花,這是誰畫的?”
方仁珠回答:“是趙大姑娘的親筆。昨兒她從溫泉莊子上回來,看見了我給她寫的信,把詩寫了,又附上這幅畫,說是謝我告知。”
方慧珠笑著搖頭:“也就是你,才這樣巴巴兒地把題目告訴了她。其實她不過是只參加了一次詩會,再也不來也是常事。”又問:“她的詩如何?”
“靈氣還是有的,我卻覺得她心思不在詩上。”方仁珠有些惋惜地道,“我看她在書畫上的天賦更高些,這幅臘梅就畫得極好。以她的年紀,也算是難得了。”她叫來丫頭:“把這幅畫掛在西邊小窗右手邊的墻上,將那幅《金菊傲霜圖》換下來。秋天早就過去了,眼下還是梅花更應景些。”
方慧珠默默地等待丫頭拿著畫走開了,才壓低聲音問妹妹:“你可知道——趙家老夫人今日進宮去了?”
方仁珠頓了一頓,疑惑地看向長姐,不明白她這話的意思。趙家老夫人進宮,這有什么稀奇的么?
方慧珠看著她這副懵然的模樣,忍不住嘆氣了:“你對自己的事也上點兒心吧!趙大姑娘年紀與你相仿,都只比皇長子略大一兩歲。明年就要改元了,改元過后,就是立儲。今上膝下兩子俱是皇后所出,不用說,定是皇長子為儲的。家里早就想要讓你成為皇長子妃。這時候趙家老夫人進宮,焉知不是沖著同一件事去的?你還有閑情理會趙大姑娘作的詩,畫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