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后宅中,汪太太放下了手中的賬本,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額角。
身后的大丫頭香蘭見狀,連忙問她:“太太累了么?先歇一歇吧?您都看賬本看了兩個時辰了。”
汪太太嘆了口氣:“我何嘗不想歇?只是一想到如今家里賬上的銀錢用得這么快,卻沒有多少進項,就沒辦法安下心來,就算丟開賬本,也一樣是心煩的。”
香蘭是主母心腹,對家中的財政狀況多少有些了解,也忍不住嘆氣:“怪不得別人說,京城居,大不易。咱們家在西北幾時缺過銀子?才回京城幾日,就覺得手緊了。往日只覺得咱們汪家已是富貴之極,連總督府也未必比得上。可在這京城中,比咱們家富貴的高門大戶多了去了。我隨著太太出門做客,看著人家的穿戴,還有房子的氣派,心里也惶恐起來。”
汪太太苦笑:“你是西北人,沒見識過京城繁華,才會有這樣的想法。我當年剛嫁給你們將軍時,就曾幾次出入建南侯府,見識過真正的貴人是什么樣子的,這次回京后拜訪的人家也沒幾個能比得上,因此我還不至于惶恐。只是為了將軍新職位的事,咱們家到處送禮打點,銀子流水一般花出去,上頭卻始終沒個聲響。原本還聽說是要進大內禁軍任職的,如今也沒了聲息,倒把守外城的一位將軍調進了大內。將軍前途未卜,我心里總覺得空落落的。也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汪家在西北多年,其實積攢的身家很不少,不會因為多送了幾份禮就把家底掏空。但禮送了出去。卻一點作用都沒有,又不能從此就不送了。前路無著,汪太太心里自然沒底。這才是最讓她煎熬的。
正嘆息間,婆子在外頭報說:“趙姑娘來了。”這是說的趙湘。
汪太太忙打起精神:“快請進來。”說著就將賬本合上好起,放到一邊。香蘭已經親自迎了出去,叫小丫頭掀起簾子把趙湘請了進來。
趙湘裊裊婷婷地走了進來。她今日穿著一身月白纏枝蓮暗紋織錦襖子,藏藍嵌銀絲的馬面裙。頭上梳著簡單的發髻,只插了一根做工十分精巧的菊花銀簪,耳垂上戴的是花生粒大的珍珠墜子。手腕上戴著白玉雙鐲,清脆輕響,腰間垂著羊脂白玉佩。這一身打扮,既素雅。又富貴。哪里還是那個混跡市井的犯官之女?若不是要戴孝,穿戴得素淡了些,相比公侯千金,也不過如此了。
她向汪太太緩緩拜倒:“給嬸娘請安。”汪太太忙將她扶起:“又不是外人,何必這樣多禮?”拉著她到炕上坐下。香蘭侍立一旁,從小丫頭手中接過剛沏的茶,放在趙湘身邊的小幾上,然后恭謹退下去。與小丫頭站在一處。
汪太太拉著趙湘的手,問些家常話。她十分喜歡這個小姑娘。因此待對方格外親熱,又是個熱心腸,就顯得啰嗦了些。趙湘臉上始終維持著溫柔和順的表情,面帶微笑,偶爾還要小害羞一下,對汪太太的態度既恭敬,又透著親呢,還時不時露出幾分懷念與傷感,讓汪太太記起她是個自幼就遠離了母親的人,生母也很不靠譜,心里對她更加憐惜了。
寒暄了半日,趙湘方才提起今天的來意。她細聲細氣地說:“祖母忽然犯了老病,連累得叔父嬸娘也跟著操心,實在是罪過。昨兒大夫還開了獨參湯的方子,要嬸娘花錢抓藥,又說要多吃滋補之物。祖母跟我說了,她這是舊疾,原是年輕的時候保養不好,遺留下來的病癥,幾十年了都不見起色,就算不吃那獨參湯,不吃補品,也不過是在發作時辛苦些,她身體弱一些,短命幾年罷了,原也沒什么大礙。家里這樣的境況,一草一紙都要仰仗汪叔父,這參湯和補品還是免了吧?”
牛氏住進汪家之后,本來說好是小住幾日,等找到了合適的房子就搬走的。但她一直沒提這件事,又不見她打發二孫子出門找房子,汪太太原本以為她是叫大孫子去辦的,也沒多問。但趙澤上門拜訪,想要接祖母弟妹離開時,牛氏又說他還沒找到合適的房子,先不要搬。趙澤說已經找到了,牛氏又駁斥說他找到的房子是別人為了哄他銀子,故意高價租給他的劣等房屋,根本住不得人,租金卻貴得離譜,不想讓孫子花冤枉錢。趙澤無奈只好打消了主意。
汪太太當時就提議了,她可以讓自家管家幫牛氏找房子,牛氏表示不想麻煩汪家,汪太太一再表示沒關系,非常熱心地想要幫忙。沒想到第二日,牛氏就病倒了,說是犯了舊疾。趙湘哭著請汪太太把牛氏用慣的那位大夫請來看診,得出的結論是她心事太重,才會犯了舊疾。汪東升夫妻不明白她還有什么心事,問牛氏,牛氏又不肯說,趙湘也是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小錢姨娘母子幾個直接說不知道。后來還是牛氏身邊的丫頭私下透露了她的心事:她覺得汪太太這樣熱心幫她找房子,是想要她早點離開汪家,免得汪東升受了她們這些犯官家眷的拖累。
汪太太頓時愧疚萬分,再三表示自己沒有那個意思,只是想幫忙而已。汪東升私下也埋怨妻子不會說話,在牛氏病床前起誓,就算她祖孫幾個在汪家住一輩子都沒關系,他絕不會趕人,如果有違誓言,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禍延子孫——他發的都是重誓,汪老太太聽得臉都綠了,汪太太也覺得不妥。但牛氏始終覺得汪東升是在搪塞她,遲早會把他們祖孫掃地出門,直到汪東升發了這樣的毒誓,她才放下心來。看到牛氏這樣的反應,汪家婆媳也不好多說什么了。
于是牛氏祖孫正式在汪家落腳了,女眷帶著孩子獨占一個院子長住,趙演跟著汪家二子住在一起,只有趙澤因為有鋪子要照看,是在外頭住著。牛氏祖孫身邊除了帶來的三個丫頭外,汪氏又另給他們添了使喚的丫頭婆子,幾個老仆只留下一個在汪家外院聽候吩咐,其他兩人都被牛氏打發去了文房鋪子與趙澤老張頭做伴。
汪家夫妻對牛氏祖孫的安排一點怨言都沒有,供給的衣食用品都是上品,有些甚至比汪太太用的還要好,只是沒超過汪老太太的標準罷了。牛氏看病吃的藥和平時進食的補品,自然也都是用最好的材料,當然,價格也低不了。汪家入京后的大筆銀錢支出中,就有很大一部分是用在這方面。今日趙湘特地一副心中不安的樣子來跟汪太太說話,汪太太當然不會聽從:“這怎么行呢?你祖母是病人,病人當然要用最好的,不然病情怎么能有好轉?這話不許再提了,再說,就是與我見外的意思。”
趙湘柔柔地笑著不再提,其實她本來就沒有拒絕的意思,不過是看出了汪太太的性情為人,故意說這樣的話討她歡心罷了。這原是牛氏教導的法門,現在看來,果真有效得很。
趙湘抿嘴掩住了嘴角的一絲得意的笑容。
汪太太沒有發覺,又跟她說:“只是…我們家雖不缺這點藥錢,病人病情一直沒有起色,也不是好事。雖說人參燕窩都是滋補的東西,但吃得多了也要上火。我瞧給你祖母看病的那位大夫,不象是什么醫術高明的人,否則這方子吃了幾日,怎么也不見你祖母有好轉?不如拿你叔父的帖子,去請一位太醫來,仔細瞧一瞧。哪怕是多花些銀子,只要能把你祖母的病治好了,也是值得的。”
趙湘面上一僵,連忙笑道:“嬸娘不知,從前我家還富貴時,其實爹爹也請過太醫來給祖母瞧病,還不止一位呢。可是方子開了無數,藥喝了許多,錢也花了,祖母的病始終不見好。想來那些太醫的醫術固然是高明,可開的藥不對祖母的病癥,也是無用。如今瞧的這位大夫,原是親友介紹來的,雖然聲名不顯,但治祖母的這個病,卻十分有心得。他開的方子,祖母吃了,就會覺得好些。雖然始終不能根治,但比起別人開的方子,卻要強多了,因此祖母才一直找他看病。”
汪太太恍然:“原來如此。看來先皇整治太醫院還真是有道理的,太醫里頭也有本事稀松平常的呢。”她沒有多想:“既然這位大夫開的藥,你祖母吃著好,那就先吃著吧。我再讓人細細打聽,有沒有擅長這種病癥的名醫,再請來給你祖母診治。”
趙湘柔順地答應了,與她聊了一會兒家常話,方才起身溫柔告退。汪太太目送她離開,心里只覺得要是自己有這么一個女兒就好了。
可惜這樣可人疼的女孩兒,卻受了父母連累,落得如今這個境地。若是她祖母牛氏的病不能好,庶母庶兄庶妹又與她不親近,據說胞兄的人品也很有問題,叫她日后怎么辦?汪太太越想就越覺得趙湘可憐,希望能幫一幫她。
香蘭與小丫頭一路送趙湘出了正院的門,趙湘還十分和氣地對香蘭說:“勞煩姐姐了,姐姐請回吧。”才轉身離開,卻掃都沒掃小丫頭一眼。
香蘭連日受到趙湘的客氣對待,對她的印象也很好,回正屋時,臉上還帶著笑容。
但她身后的小丫頭卻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了。她穿過重重院落,到了汪家宅子角落里的仆從居處,左右望望,迅速進了其中一間屋子,反手關上了門。
屋里坐著的人抬起頭看她,她神色陰沉地對他說:“哥哥,我又遇到仇人的女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