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琇這一趟出行還算挺成功,她得到了想要的圖書,結交了趙啟軒這一家人,還得到趙啟軒許諾,如果再找到西洋來的書本和稀罕物件,就給她送來,如果東西價值太高,也會給她捎信。
趙啟軒一家則得到了想要的體面,從此可以借著小二房的威風,在族人面前挺直胸膛了,尤其是外六房的兄弟面前,說話也能增加些底氣。
趙清姐看到了一直想看的音樂盒,跟小姐妹沅姐兒在一處玩耍了小半天,也非常快活。
沈氏牽線搭橋,幫忙將趙琇引介給妯娌兼閨蜜馬氏,馬氏很高興,趙琇也滿意,她在家族女眷中長了臉,更會有許多人為了巴結二房而討她的歡喜,既有面子又有里子,實在是皆大歡喜。
只可惜她這喜也沾上了幾分憂,她剛剛從馬氏那里得到了一個新消息:外六房當家的兩兄弟有意擴張名下的生意,需要增添人手,打算先從族中年輕子弟里挑選,各房各家,但凡是年滿十四歲以上的男丁,識字的,最好會點算術,都可以參選。若能入選,先跟著他們兄弟做一年學徒,熟悉生意上的事,一年后就放出去,優秀的馬上就能獨當一面,做個分號掌柜,至不濟也可以做個伙計,而且因為他們姓趙,就算做了伙計,待遇也不能跟尋常伙計相比,月錢最低的都有二兩,高的有十兩,年終還可以分紅。若是能干,在外六房的店鋪里做上十年,憑著存的錢和積累的人脈也可以自己開鋪子了。外六房絕不阻攔。
這個條件相當優厚,趙氏一族經過幾十年繁衍。人口越來越多了,雖然各個房頭名下都有不少田產。各有營生,生活頗為富足,但那些分家出來的旁枝末系,卻有不少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比如趙啟軒家,雖也有幾百上千兩銀子的積蓄,全家人卻只有二十畝薄田的入息,坐吃山空,他幾個哥哥都勸他讓兒子去參選了,說是直接給趙淮一個名額。但趙啟軒夫妻父子心中都不樂意。他們還是盼著兒子能讀書科舉的。
但他們不樂意,有的是人樂意,哪怕是那幾個出了童生的家庭,每月都可以得到張氏資助的,也沒多少富余的錢,希望能有個穩定又來錢多的差事。科舉路漫漫,趙氏全族連秀才都少,舉人就更不必說了,誰知道他們的孩子能不能走上那條路?其中有人抗不住外六房的誘惑。棄學從商,那真是一點都不出奇。但這么一來,張氏、八老太爺和趙璟夫妻的計劃就算是失敗了。
沈氏心里暗怪外六房,為了擴張生意。竟把主意打到家族的讀書種子頭上,置家族前程于不顧。但外六房財大氣粗,宗房積弱。她不好擅自跟人翻臉,需得馬上回家跟丈夫商量一下對策。再給三房送個信。張氏不在,他們只能依靠八老太爺出面約束族人了。
一把沈琇送回二房老宅。沈氏就帶著清姐兒匆匆離開了。清姐兒心里還有些不舍呢,剛才在沅姐那里看到了那么神奇的音樂盒,她還想跟趙琇好好討論一下,那盒子為什么會唱曲兒。
趙琇前腳剛把人送走,盧媽后腳就帶著幾件家務來問她了。其實這些家務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往常都有舊例的,盧媽只需要照舊例辦就可以,非要拿給趙琇看,是要對她進行管家技能的訓練。如果趙琇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盧媽會提供可行性方案給她挑選。比如半個月前的清明祭祖,還有即將到來的五月端午節走禮,趙琇都是靠著盧媽的提點辦事的。
祖母離家已有一月,趙琇漸漸的也回過味來了,張氏其實并沒指望七歲的孫女真能管家,家里主要是靠盧媽夫妻倆,遇上麻煩的事,則要靠沈氏這個外援,叫趙琇管家,其實是想讓她熟悉一下相關事務。
回過味來之后,趙琇覺得自己心里的壓力小了很多,不必再強迫自己一定要事事都表現完美了。她應該讓自己更象一個小女孩,多依靠一下大人,而不是遇到什么難題都盡可能做得不比大人差,那樣會顯得很奇怪。她現在開始把精力更多地放在感興趣的事情上。
盧媽離開后,趙琇把碧蓮打發出房間,就立刻翻出了那個皮袋子,將里面的書拿出來一本一本瞧。
《圣經》暫時留著,可以當故事書看,日后打發時間用。趙琇知道江南一帶從明末開始就有了本土的基督信徒,這東西其實并不稀奇,想找中文版對著看,也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至于《英國得自對外貿易的財富》和《賦稅論》這兩本書,她草草翻了幾頁,就知道它們是理論方面的著作,等有時間了,再慢慢研讀不遲。要是能翻譯出來,找點門路傳到上層人士耳朵里,其實也有不小的參考價值,但那至少得十年之后了。
那本拉丁語辭典是英語注釋的,現在這個時代,在歐洲那邊,拉丁語還是主流語種,英語反而稍嫌小眾,興許將來會有用處。趙琇也將它好好收了起來。
兩本非英語的書籍,里面全是文字,沒有圖畫,倒是有不少英語注釋,小字寫得密密麻麻的。趙琇查了一下拉丁語辭典,發現還真對上了。這兩本其實是法律書籍,一本商法,一本稅法。書的主人大概是為了看這兩本書,才帶上拉丁語辭典的。
兩本十四行詩,詩且不論,里面的插畫不少,有花有鳥有人有房屋園林,正是馬氏口中最有趣的本子,可以做花樣子用。趙琇見它們里頭的字跡是手寫的,猜想這大概是私人的手抄本,作者名字不認識,一個叫g威爾斯,另一個叫b威爾斯,是同姓的。只是不知道關系是兄弟姐妹還是父母子女。不過仔細翻看過詩的部分內容后,趙琇大膽猜想這其實是一對夫妻。挺恩愛的夫妻,g是妻子。名叫gyh,格溫妮絲,b是丈夫,名叫benjamin,本杰明,這兩本詩其實是他們之間相互表達愛意的小游戲,只是不知道為何會流落到萬里之外的東方來。
最后看到那兩本日記時,趙琇終于明白了其中的原因。這對夫妻里的丈夫本杰明是個商人家庭出身的年輕人,在大學里學習經濟學。剛剛畢業不久,對東方的東西很感興趣,就跟著認識的商隊不遠萬里來到東方開眼界,順便還帶了一筆貨物,打算要在東方賣掉,再用錢從這里帶一些珍品回去,賺取巨額利潤。他的妻子在家里等著他呢。為了緩解思念之情,他把妻子親筆抄錄的兩人戀愛時寫的詩集帶在身邊,什么時候想妻子了。就拿出來看一看。
他的日記里記載了這一路上的所有見聞,去到什么地方,什么港口,當地風俗人情如何。有些什么特產,他買了些什么東西,又賣了些什么東西。都寫得非常詳盡。同時他還提到自己和船上的水手有些不和,起初只是很小的口角。對方行事粗魯,他卻自認是個體面人。商隊成員又無意調解,漸漸的就發展到了不可緩和的地步。
離開占城之后,有個水手偷走了他的素描本,那上面有他想念妻子時畫下的妻子小像,還有回憶夫妻倆溫存后,妻子慵懶模樣的速寫。這本是極為私密的東西,可那水手偷走后,卻將素描本在同伴當中流傳,還說了許多不堪入耳的下流話。這個本杰明無法忍受,跟對方打了一架,受了不輕的傷,沒能得到適當的治療,商隊的人和水手們都對他很冷淡,他的傷勢就漸漸惡化了。
去年十一月左右(日記上用的西方紀年,具體農歷日期不詳,這是趙琇估計的時間),本杰明隨著船隊抵達了上海南匯新港——這是太祖皇帝時期在上海興建的海港,常有西洋船隊靠岸——他讓隨身男仆上岸請了個大夫來給他看病,大夫開了藥,但他看到那些草藥熬成的黑水,認為這是巫術,不能信任,就讓男仆把湯藥連同傷口外敷的藥粉都丟掉了。然后他的傷就開始一天比一天重,日記上的字跡也越來越潦亂。臘月初三,他的最后一篇日記上寫著,他渾身發冷,東方的冬天太寒冷了,他很后悔到東方來,想念位于溫暖的康沃爾郡的老家,想念著深愛的妻子。
就這么一句話,就再也沒了下文。
趙琇心里有些難受,她懷疑這個本杰明可能已經病死了,所以他的隨身物件才會流出來,落到趙啟軒的朋友手里。
兩日后,趙啟軒送了一個大包裹過來,證實了趙琇的這個猜想。大包裹里裝的是十幾封書信,還有兩張地圖,一套用得很舊的歐式文具,幾支炭筆,一個小小的銀制酒壺,兩個錫制的燭臺,一大張毛呢,都是那個書主人本杰明的東西。他死在異鄉,身邊原本有個男仆,可惜不大靠譜,居然將主人的東西都賣掉了,連書信都沒留下,自個兒帶著錢跟著一個意大利來的商隊跑了,他主人的后事還是同船商隊的人幫忙辦的,但因為跟他關系不大好,商隊的人沒打算幫他把骨灰帶回家鄉,就將他草草安葬在南匯夷人館附近,并且在今年三月返航了。
趙琇手里現在的幾封書信,都是其他人給本杰明寫來的,以學術討論和生意交流為主。其中有一封信中寫著:本杰明從英國帶來的毛呢和錫器這兩種貨物,毛呢保存不當,很多受了潮,難以賣出高價,而錫器在東方則不大流行,也未必能賺取高額利潤,但看在兩個家族有交情,又同在東方的份上,他才愿意出那個價錢,已經非常厚道了,如果本杰明不肯接受,他也沒有辦法。這大概是本杰明的熟人寫的,但本杰明看了以后很生氣,信被扯壞了一點,還有被抓成團又重新展開的痕跡。
趙琇看了看那塊毛呢和那對錫制燭臺,就知道它們定是本杰明帶來的貨物的一部分了,毛呢質量上乘,觸手軟和而溫暖,沒有受潮跡象,也不知寫信的人是不是有意壓價。
那兩張地圖倒是很難得,有一張是手繪的航海地圖,另一張居然是明代時從國內外流的古地圖,算得上是非常珍貴的資料了。
趙琇放下手里的東西,揚起笑臉看向趙啟軒:“多謝堂兄了,這些東西也很有趣。你一定花了不少銀子吧?”
趙啟軒忙道:“也沒多少,就是酒壺、燭臺和那塊毛呢料子費的錢多些,其他都幾乎是白送的。我也看不出這些東西有什么用,只是想著妹妹興許喜歡,才問朋友討了來。”
趙琇肅然道:“堂兄家里也不富裕,到底花了多少銀子,一定要告訴我。我一個小孩子,長年坐在家中,幾乎從不出門,若沒有堂兄幫忙,哪里能拿到這些東西?你幫了我的大忙,我已經很感激了,若因為我這點小興趣,就讓堂兄堂嫂吃苦受罪,叫我心里如何過意得去?”
趙啟軒心中不由得贊嘆一聲,這二房的老夫人真不愧是郡公夫人,教導出來的孫女年紀雖小,卻也如此仁厚知禮。他本來就不富裕,不過是為了巴結小二房,硬著頭皮充大頭罷了,幸好他懂得變通,馬上就說出了價錢:“其實也不多,就是三十多兩銀子罷了。”
趙琇讓人封了四十兩銀子過來,親手送到趙啟軒手上,笑道:“這回就多謝堂兄了,沒想到你人脈這么廣,連洋人那邊的東西,也有門路拿到手,以后說不定妹妹還有求你的時候呢。”
趙啟軒忙收下銀子,心中歡喜,拍著胸口打起了包票:“好說好說,堂兄別的不會,朋友卻認得不少,妹妹日后若還有什么想要的,盡管跟我提。”又壓低聲音道:“妹妹放心,若是伯祖母不喜,堂兄定會閉緊嘴巴,絕不會泄露了風聲。”
趙琇笑笑,問他:“我那日聽說,六房的堂兄們有意讓大侄子去商鋪里做學徒,堂兄不樂意,是不是?堂兄是打算讓大侄子去學堂里念書?”
趙啟軒聞言嘆了口氣:“我自然是不樂意的,淮哥兒才這點年紀,去了鋪子就真的回不了頭了,他是一心要讀書科舉的,只是我這個做爹的沒用,沒法給他尋個好先生。本想送他去瑋弟那處私塾求學,可他學問不夠好,人家先生瞧不上,只好去了城西諸夫子處。那老夫子不過是前朝的老秀才,一把年紀了,能教出什么好的來?考了幾年,連縣試都過不了,他娘差點兒就打算讓他退學回家了,幸好伯祖母慈愛,讓他用心讀書,不必有后顧之憂,可如今哥哥們又來這一出…”
趙琇想了想,道:“堂兄明日讓大侄子過來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