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亞夫發聲后,人群中的儒家諸博士們明顯都有些顫抖,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然而人人皆知,屯墾團的擴張,就是軍隊的擴張。
武人們在嘗試并且企圖用他們的方式來掌握權力,左右國政。
皇室看樣子,卻不準備拉偏架,反而悄悄的要給武人助力。
很多人都不能理解,這是為什么?
胡毋生曾經與他的師弟董仲舒私底下悄悄的探討過這個問題。
但依然不得其解。
要說這位天子不知道武人坐大后的危害和可怕吧?
他對此似乎一清二楚,現在漢家龐大的軍法官體系和參謀官體系,就是他建立起來的,用于平衡和削弱統兵大將的系統!
他甚至還常常向各大野戰軍派遣大量尚書,充當護軍使和隨軍使。
羽林衛、虎賁衛的宣誓效忠誓詞,現在也漸漸的被推廣到其他作戰部隊。
種種跡象都表明,這位天子對此很清楚——即使他沒想明白,蘭臺之中數以百計的尚書、侍中,以及那些特進元老、老臣們,也應該早就與他談過這個事情,分析的相當透徹了。
但他似乎就是如此,一意孤行。
“陛下有些時候太過固執了些啊…”胡毋生在心里嘆了口氣,他也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天子,對于如今的天下,究竟是好還是壞。
但總的來說,這位天子是頗合他的胃口的。
不僅僅是對外戰爭的接連獲勝,更因為,他親眼看到了社會的變遷和改變。
八年前,哪怕是關中鄉村,土地兼并也開始劇烈起來,但現在,關中豪強幾乎沒有什么人對于跟農民搶地有興趣了。
地主們也普遍不敢再嚴苛的盤剝佃戶了。
假畜政策和假耕具政策的推行,讓關中數百萬百姓受益良多。
水車開始林立于河流之側,龍首渠、褒斜道、昆明池和渭河漕河的接連開鑿,讓關中糧食連年豐收。
于是,所謂的元德之治開始了。
哪怕是魯儒們,也不得不贊嘆著說道:自元德以來,天下治隆日久,民皆得安生之所,路無餓殍之民,野無嚎哭之人…
哪怕是曾經土地兼并最嚴重的齊魯地區,在經過了數次打擊和限制后,社會矛盾也被壓了下去。
大量無地貧民,紛紛踏上了前往安東的路途。
時至今日,齊魯每年依然在向著安東地區不斷移民。
這迫使曾經兇殘的齊魯地主們,不得不換上一副慈悲的模樣,不得不去拉攏和籠絡他們的佃戶。
可是…
文人的地位,卻沒有跟上社會的發展腳步。
當年太宗和先帝,只是單純的不喜歡文章詩賦,以為無益天下。
到了當今,就更干脆了。
據說,他當年還未被立之時,就曾與梁王說過:作詩賦三千,不若修渠道一里。
他雖然養了些文人,但只是讓他們寫詩作賦,吹捧自己的。
至于想要針砭時弊?對不起,出門左拐去找梁王。
這樣想著,胡毋生就有些無奈。
文人最怕遇到的君王,就是這種類型的。
好比當年秦始皇,一言不合就坑人。根本就沒辦法忽悠,更別提借機塞私貨了!
劉徹卻是微微笑著,望著周亞夫,他需要的就是周亞夫的這個背書。
同時也是借此機會,告訴那些反對者:別嘰嘰歪歪了,你們的反對是無效的。
當然,話不能說的這么直白。
“長平侯所言,朕會考慮的…”劉徹淡淡的道,將這個事情暫且擱下,再怎么說,周亞夫現在也致仕了,在國政上詢問他的意見,這是尊重老臣。
但聽從他的意見去做決定,這就是在抽現任三公九卿們的臉了。
所以得先放放。
過幾日再在朝議之中付諸廷議,但有了周亞夫這一出,這個決議十之八九是要被通過了的。
屯墾團在西方的復制也是一定的!
而且,比起最初建立這套制度的時候,今日的漢室已經有了足夠多的經驗和預案來應對各種突發條件。
倒是這移民有些困難。
所以,劉徹尋思著得讓晁錯來背一個鍋了。
劉徹已經決議打算加強商君變法的遺產——異子之科制度的程序與執行力度。
什么是異子之科?
這是商君變法留給中國的最大遺產之一,另外一個就是二十級軍功勛爵名田宅制度制造的耕戰系統。
所謂異子之科,就是商鞅變法之時發布的第五條法令: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
這條法令的意思就是:假如百姓家中有兩個或者兩個以上成年男子還沒有分家獨立生活的話,其賦稅倍之。
這是商君在走遍整個三秦大地后,對當時秦國社會和家庭開出的一劑猛藥。
并在隨后,第二次變法中強化了這條法令,嚴格規定禁止父子、兄弟同居,將家庭的人口限制在五人以內(不包括未成年孩童),這就是秦漢以來,被廣為推崇的一夫狹五口而治百田的家庭結構!
當年劉邦在沛縣耍流氓的時候,留下的那些故事就足以證明,在秦代,成年男子是一定會分戶的。
不然,后來劉邦也不會對劉太公說什么:始大人以為臣無賴,不能治產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這種擺明了就是要炫耀的話了。
而漢承秦制,自然也繼承了這些相關制度與法令。
迄今為止,漢家社會的主要結構,依然是以夫妻為核心的小家庭模式。
這也是主流社會所稱贊的‘一夫狹五口而治百田’模式。
但隨著時間推移,特別是隨著元德以來,生育率的增長,這一模式正面臨著挑戰。
當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長大,他們的父母開始憂慮的發現,能給兒子們提供的出路似乎很少了。
這也是秦漢時代,民間的憂慮所在。
知道為何秦漢法律雖賤贅婿,恨不得將贅婿趕盡殺絕,但贅婿卻怎么殺都殺不絕嗎?
就是異子之科的法律在作祟!
一對夫婦,若是勤勞些,運氣好,一生很可能養大三個甚至四五個孩子。
倘若不幸其中全是男孩,那么這對夫婦恐怕就要瘋掉了。
按照法律,男子始傅之歲就應該分戶別居。
但,他的父母卻沒辦法為提供居住之所,也不可能把家中僅有的那點土地分給他。
怎么辦?
只能入贅!
大部分贅婿都是這樣產生的!
而如今,在廣袤的中國腹地,關中、三河以及梁國一帶,這樣的情況已經愈演愈烈了。
甚至在某些地區,已經成為當地的頭號麻煩。
這還只是一個開始。
劉徹相信,隨后十年,這種情況會越來越嚴重。
廣大中下階層的百姓的孩子們,在成年后就將面臨尋找自己的出路和未來的問題。
這可比后世的單身汪問題更嚴重。
單身汪們至少還可以有個地方住,能吃飽肚子,甚至可以自己解決。
但如今,整個帝國內部有著超過兩百萬以上的庶子、余子,他們無立錐之地,無擋風雨之所。
只能寄居于父母羽翼之下,依附于父母保護。
而地方官則因為種種情況,或是心軟,或是出于同情,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能說他們做的錯,但這個情況,劉徹是決不允許發生的!
異子分科之制,不僅僅是削弱宗族力量的法寶,更是中國未來殖民世界的根本依托。
沒有這個制度,劉徹去那里找移民?
必須用法律,將人民從家里趕出來,趕去遠方異域,去拓展他們的家庭,創造他們的未來。
當然此事,還得從長計議,至少得拿出一個妥當的解決方案,怎么著也得盡量減少暴力執法的次數。
但,強制將百姓家庭之中,沒有出路和土地的庶子、余子們送去安東、河西屯墾,卻必將成為國策!
起碼也得堅持一百年不動搖!
想到這里,劉徹就對周亞夫道:“長平侯,朕聽說卿有四子,皆以成年,未知卿對世子之外諸子的安排?”
對于平民而言,他們的庶子,那些不能得到繼承家業權力的孩子,只能任由他們去自尋出路。
這也是秦漢時代游俠興盛無比的緣故——大量的庶子不得不冒險去從事一切可以找到生路的機會,他們沒有土地,也機會沒有訾產,只能從事游俠的行當。
但貴族就不一樣了。
貴族的庶子,那也是貴族!
便如周亞夫,雖是周勃庶子,不得嗣位,但卻也撈了河東郡郡守的位子,等到他哥哥周勝之坐法被廢,他就順位成為了條候。
周亞夫聞言,沒有多想就答道:“臣共有四子,長子韜,次子策、三子信,幼子威,長子得立世子,次子如今在安東為細柳營屯墾團都尉兼細柳令,三子信從軍,為細柳營司馬,獨幼子威尚在求學…”
劉徹聽完,想了想,就道:“這樣吧,就讓卿的幼子為細柳營屯墾校尉,即刻赴合黎山率民屯墾…”
周亞夫一聽,他立刻就明白了過來,天子這是要讓他帶頭,給天下公卿做一個表率。
也沒有想太多,立刻就道:“諾,臣謹奉命…”
但他那里知道,自己這一答應,隨即就掀起了轟轟烈烈的余子屯墾浪潮。
從此,在官府嚴令下,無數成年男子被組織起來,分批次前往各自的目的地屯墾。
儒家撒潑打滾,痛斥世風日下,三代之治不再可期。
而法家興高采烈,奔走相告,覺得理想世界就要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