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的二月,微微有些寒冷。
朱文站在邯鄲城頭,眺望這飛廉之土(注1)。
朱文出生于明門。
他的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平原君朱建。
朱建生時,曾經做過英布的謀主,力主不要反叛漢室。
后來英布覆滅,朱建來到長安,在呂后時期,曾經顯赫一時。
因為,他的謀主變成了辟陽侯申食其!
當年,朱建之母去世,辟陽侯申食其被陸賈說服,往稅一百金(注2),由此使得其他貴族列侯往稅五百金。
朱建受此大恩,于是知恩圖報,在申食其被惠帝逮住小辮子要處死的,連呂后都不敢出手援救(注3)。
結果是朱建出手,出錢買通和說通了惠帝的寵臣閎籍孺,這才讓申食其死里逃生。
從此之后,申食其就將朱建引為心腹,幾乎事事聽從。
但,可惜,此后風云突變。
呂后駕崩后,原本如日中天的呂氏外戚一夕覆滅,諸侯大臣共迎太宗自代國入主宗廟。
秋后算賬的時間來了。
哪怕是申食其聽從朱建之謀,閉門不出,謹小慎微,但也依舊難逃淮南厲王的一錘之擊!
而作為淮南厲王的長兄,太宗皇帝在淮南厲王錘殺申食其后,非但沒有追究他的罪過,反而為他擦屁股,下令官吏逮捕所有辟陽侯的家臣和客人,其中就包括了朱建。
在逮捕的官吏上門之前,朱建就選擇自殺,以避免禍及家人。
而朱文,是朱建晚年所生的兒子。
今年才四十歲,正是一個學者最鼎盛和精力最強盛的時期。
“吾聞長安天子欲于石渠閣,召集天下諸子百家,共論國事…”朱文對著站在城頭一角的一位貴族說道:“君為谷梁之長者,不知可有謀劃?”
那人微微一笑,撫著髯須說道:“朱子急躁了?”
朱文卻是垂頭一笑,他如何不急?
自古以來,天子就是萬物之主宰,萬事之仲裁者。
而如今,無論是他所在荀子學派,還是對方的谷梁學派,其實,都非官方的經傳。
以至于,歷次考舉,涉及到的荀子學派和谷梁的題目,都少之又少。
甚至有時候根本沒有!
這就是話語權缺失帶來的弊端。
而如今天子要召開石渠閣會議,與諸子百家共商國事。
只要不傻的人,基本都可以判定——這次,肯定會涉及諸子百家都共同關心和相互爭論的許多問題。
譬如說義利之爭。
譬如說,性本善,還是性本惡。
甚至于,誰才是正統,誰是旁系,誰又是異端邪說這樣關系著學派生死存亡的重要問題!
誰敢不重視?誰又不忐忑?
本來,朱文和他的荀子學派,是看不上谷梁派的。
覺得谷梁太過娘娘腔。
然而,現在公羊派如日中天,幾乎主宰了儒門的沉浮。
倘若大家不聯合起來,共同對抗強大的公羊派,恐怕這次石渠閣,會得出許多大家都不想看到的結論。
而對荀子學派來說,最擔憂的莫過于天子親自裁定人性本善!
這就太可怕了!
因為,人性本惡,就是荀子學派的立生之基!立命之本!
這個被否定,荀子學派恐怕就算不消亡,也要衰弱數十年!
而當今天子是肯定有能力也有權力做到這樣的事情的。
因為,他是天下公認的圣王,是三王之后又一個自證天命的至尊。
同時,他還掌握著考舉這樣的大殺器。
在這樣的局面下,天子說某某學派是異端,那就一定會被天下人視為異端!
就像去歲的狄山一案,牽連甚廣。
谷梁受到沉重打擊,僅僅三月之內,就流失了數百弟子門徒。
要不是這位及時反應過來,與狄山切割,恐怕谷梁派現在已經一蹶不振。
而谷梁的衰落,給了荀子學派大好的機會,讓荀子學派在這燕趙大地,一下子就興盛起來。
甚至還第一次進入邯鄲城,在邯鄲開了一個學苑,收了百余弟子。
不過,也不僅僅一個荀子學派從此事之中收益。
除了荀子學派外,燕趙本土的韓詩派,也迅速崛起和壯大。
韓詩派,不是韓國的詩經流派。
這個名字,是來源其創始人,太宗時的《詩經》博士,如今天下知名的名宿,大名鼎鼎的韓子,韓嬰!
韓嬰在學術成就上的造詣,甚至堪稱當世儒門第一人。
他是孟子和荀子思想和學術的集大成者。
他第一個創造性的將先秦諸子皆以詩經明事,改成了以事證詩。
從這一點上,無論是今天的胡毋生和董仲舒的春秋注我與我注春秋,都是偷師于韓嬰。
除此之外,他和他的韓詩派,還是如今燕趙地區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大學派。
邯鄲城里的邯鄲學苑,既是他的道場。
邯鄲學苑之中,有門徒一千五百人,其中甚至不乏列侯外戚子弟。
傳說,甚至丞相周亞夫有一個庶子,也入讀在此!
在整個漢家北方,除了公羊派,就是韓詩派目前威勢最大,門徒最多,同時掌握的話語權最大。
當今天子甚至曾經四次遣使來到邯鄲,給韓子祝壽。
甚至,當今天子還曾經親自派遣自己的親信心腹,也就是虎賁衛都尉奉車都尉劇孟,來到邯鄲,為韓子送上象征弟子拜師禮的大雁和束宥。
其禮遇之隆,甚至在整個儒家內部都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
傳說之中,當今天子案頭,有三本書,永遠不會變化。
第一本是《洪范》這是當今天子每日必定要看一遍的書籍。
第二本是《尚書》,這是當今天子休閑時愛看的書籍。
而第三本,就是韓嬰所著的《詩經集解》在坊間被稱為《韓詩講義》。
據說,天子對此書,甚為喜愛,曾經言道:“仲尼之后,能傳詩書者,子夏也,子夏亡,孟子也,孟子亡,荀子也,荀子之后,韓子也!”
其推崇之高,讓人瞠目結舌。
若非韓嬰老先生近年來腿腳不便,恐怕早已經被安車駟馬,請到長安,出任太學山長了。
即使如此,韓子的弟子賁生也因此成為了太學講師,是目前太學中最年輕,資歷最淺的一位——年僅三十五歲!
朱文代表的荀子學派與對方所代表的谷梁學派來此,也是為了拜訪這位學術大家。
道理呢,也很簡單。
如今,天下諸子百家,各有所長。
而儒家力量最強,人數最多。
但,長期以來,先是魯儒后是公羊,主宰著儒門的大事。
其他學派,都被這兩者壓服。
然而,時代變了。
沒有人想再這樣被人代表自己,被人主宰和決定自己的學派的前途和未來。
大家都想成為顯學。
至少,也要成為被朝廷認可,被天子贊譽的學派。
而公羊勢力卻太過于強大。
無論是荀子學派還是谷梁派,都不足以與公羊對抗。
自然,大家就只能強強聯合,共抗強敵。
一如當年戰國之時,面對強秦,東方六國合縱抗秦一般。
而韓嬰和他的韓詩派,就是當年的齊楚。
得不到韓詩派的加入和幫忙,合縱聯盟就會缺乏聲勢和足夠大的威懾力,就很容易散伙。
為了讓韓嬰同意聯合,朱文甚至在來之前,已經說服了整個荀子學派的巨頭,同意了暫時擱淺荀子學派與韓詩派的紛爭——主要是人性到底本惡還是本善?
想到這里,朱文就抬頭道:“明公至此,想必與某的來意是相同的,不如…”
朱文閃爍著神色,道:“先生與我先論了一論義利之分?”
荀子學派,就是現在儒家內部的天字第一號大噴子。
他們繼承了荀子的個性和學問,自詡以荀子傳人為傲。
對儒門內部的其他派系,一個都看不上眼。
谷梁?偽君子,娘炮!
公羊?憤青!
魯儒?迂腐之輩,不足與謀!
楚詩?暮氣沉沉,難以為事!
思孟?孟子的話本來就是錯的,你們還信?是不是腦子有病?
重民?滿身銅臭味,三百里開外都能聞到了,就問你們羞不羞?
他們唯一看得上眼的,大約也就是韓詩派。
但奈何韓嬰早就宣布,他已經摒棄了人性本惡理論,所以…
韓詩派他們也噴過…
換句話說,對荀子學派而言,儒門內部除了他們自己,沒有一個完美和完善的學派。
統統都是一堆錯漏和毛病的渣渣!
自然,即使此刻朱文肩負合縱重任,但看到谷梁派的人,加上此人還有些瞧不起他,那就對不住了,合縱先放一邊,辯論辯論再說!
這也是士大夫文人的通病了。
這個世界上,可不止名家喜歡辯論。
事實上諸子百家,人人愛辯論。
真理越辯越明嘛。
自子夏先生之后,士大夫們聚在一起,倘若不是志同道合之人,肯定免不了要上辯論臺走一遭。
當年的白馬非馬之論,就是這種愛好和喜好的巔峰表現。
而除了白馬之辯外,歷史上諸子百家之間,知名的辯論,不止發生過一次。
譬如當年農家創始人許行先生與孟子之間的那場辯論,就對整個儒家產生了深遠影響。
最明顯的,莫過于,儒家從此學會了精神勝利法——不管別人信不信,孟子自己宣布了自己的勝利,貶斥許行為‘南蠻鴂舌之人,作先王之道…’
這種方法或許可以在后世蒙混過關,但在現在不行!
因為許行先生自己寫的《神農書》以及其弟子門徒留下的著作都很好的證明了當年的辯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況且,還有一個更清楚的證明——那場辯論后,孟子的許多弟子門徒,棄儒從農…
所以思孟學派至今耿耿于懷,堅持當年孟子是贏了的。
這就成為了一個公案。
至于此番,即將召開的石渠閣會議,主舞臺肯定是要留給諸子百家辯論的。
有沒有理?有沒有用?是否符合公序良俗,先王之道?
一切,辯論臺上見分曉。
所以,其實,朱文覺得,在那之前,先熱身一下,也是不錯。
而那位谷梁學派的巨頭,似乎也正有此意——比嘴炮?誰怕誰?辯就辯唄!
倘若同門之中都不能取勝,那又如何去在石渠閣上直面墨家、法家、黃老學這樣的強敵?
所以,他拱手作揖,道:“既如此,朱公請隨我來…”
而與此同時,在邯鄲城內的一個別院之中。
年已七十的韓詩派掌門人兼創始人韓嬰,卻在招待一位遠道而來的客人。
客人姓伍,非常年輕,大約只有三十歲,穿著白狐裘做的外套,腳上一雙黝黑色的皮靴非常惹人眼。
“晚輩嘗讀長者大作,常常愛不釋手,今日有幸得見長者,實在是三生有幸…”伍姓青年恭身拜道。
韓嬰聽了卻是笑而不語。
這些年來,捧著他閑暇是寫的幾篇文章,編輯出版,成為《韓子雜談》一書者,而從天下各地蜂擁而來,想要跟他套近乎的人,數都數不過來。
因為…
其實,真正接近天子的人,都知道,當今天子,真正喜歡和贊許他韓嬰的不是他的那部洋洋灑灑數十萬萬字的《詩經集解》。
而是,不過數篇故事,總共不過兩三萬字,十來頁的《韓子雜談》。
與相較于學術性和思想性更濃厚的《詩經集解》相比《韓子雜談》不僅僅少,而且行文隨意,有些類似小說家言。
其故事,天馬行空,甚至可能是子虛烏有。
韓嬰當年寫這些故事,其實只是教育門下弟子,寓教于樂。
但那成想,本來是娛樂自己和教育門徒的故事,吸引了今上的注意,甚至非常得今上喜愛。
今上屢次遣使來此,只為一件事情——催更!
韓嬰就曾經親口聽到了來訪的天使對他轉達的天子口詔:朕將以先生故事、文章,為朕子嗣之書,為諸子教化之蒙也!
這是迄今為止,韓嬰所知的,當今天子第一次對人說起了自己對皇子們的教育計劃。
自己的文章和故事,能夠成為皇室教育的一部分。
這讓韓嬰很爽。
但隨之而來的貴戚和貴人的煩擾,又讓他不勝其煩。
但卻又沒有辦法。
譬如眼前此人。
他來自安東,拿著的是朝鮮君劉明的親筆拜帖。
不見都不行!
注1:趙國是飛廉之后,在好基友七月的《春秋我控姐》,哦不,春秋我為王里,有詳細描述,有興趣的可以去看看,真的很好看!
注2:往稅,在漢代是一種貴族送終時的禮金方式,相當于我們今天去別人的葬禮上給的隨禮。
注3:當年傳說是惠帝捉奸,捉到了呂后跟申食其那啥,所以呂后根本不敢插手這個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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