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逼裝完,劉徹只覺得神清氣爽,舒坦極了。
“朕想看看各位父老鄉親的家宅,倉儲和田地,煩請長者帶路…”劉徹對王政提出了這個早在規劃中的要求。
“老臣遵制!”王政恭身道。
雖然明知道,這個事情,其實就是走個過場。
必然看不到真實的情況。
但劉徹還是興致勃勃的在少府官員和百姓的簇擁下,朝著甲里的一戶人家的宅院而去。
剛到門口,這個宅子的主人,就帶著全家老少,一起跪在門口,恭迎劉徹的到來。
剛剛被任命為‘凌煙閣大使’的岑邁,在一旁介紹著這戶人家:“陛下,此戶戶主,名曰張大,北地人,四年前,因匈奴入寇,家園俱毀…”說著岑邁就面朝陽陵方向拱手道:“先帝仁德,加惠黎庶,特下詔,命臣遷北地災民于上林苑,許其休養生息…”
那戶主張大也適時的帶著家人叩首道:“先帝仁德,小民闔府上下感激涕零…”
劉徹也嘆道:“先帝之德,如海之深,如地之大,朕不如也!”
夸大和承認先帝的功德,在漢室,是統治者加強自身統治的方式之一。
所以,這次并沒有什么馬屁精跑出來攙和。
“進去看看吧…”劉徹揮揮手,帶著一大票侍從和大臣,徑直邁進這張大的家宅之中。
能被少府選中。作為天子視察時的目的地。
張家當然不是什么窮光蛋。
張宅一共由四間房屋組成,其中一個主宅,四個別宅。
主宅中是戶主張大與其妻妾以及幼子等居住。
三個別宅。有兩個屬于他已經成年,但未別戶的兒子,另外一個則是作為倉儲和雜物室。
劉徹看著點點頭,道:“戶主是不更啊…”
旁邊的岑邁立刻道:“陛下圣明,戶主張大之爵位,正是不更!”
軍功勛爵名田宅制度,雖然現在已經是奄奄一息。就剩下最后一口氣在吊著了。
但是,畢竟。它還有著漢律在維護它最后的尊嚴。
關東地方,可能一個庶民,只要有錢,都能蓋百進豪宅。但在關中,在上林苑,誰敢藐視廷尉的威權?
因此,二十一級軍功勛爵名田宅制度,在關中依然沒有人敢逾越它的限制。
漢律的戶律和田律,可是嚴格規定,不同爵位可擁有的最大田畝數量和最大宅院規模。
從最高等級的列侯,直至最低等級的司寇,在理論上。沒有人能越過法律的限制,擁有與其爵位不相匹配的田宅。
可惜,然并卵。
自晁錯搞出了輸粟捐爵后。當曼尼大神降臨,有錢人可以通過花錢買爵位,這軍功勛爵名田宅制度就已經開始走向死亡,它的根基被動搖,信用開始喪失。
但在此時,軍功勛爵名田宅制度。依然活著,雖然看上去。它好像隨時要咽氣了。
但廷尉依舊遵照律法,維護著它最后的尊嚴,地方官依然秉持著律法,監督著那些企圖逾越的人。
最起碼在關中是這樣的。
作為皇帝,劉徹對于軍功勛爵名田宅制度的種種規定,不說倒背如流,起碼還是有著一定認知的。
是以,他只是看了一眼這張宅的規模,立刻就知道了這張大一家的社會地位。
以漢律規定,不更屬于二十一級爵位中的第六級。
準許擁有最多四百畝合法土地與最多四個房屋作為宅屋。
抬頭看了看張家上下,劉徹在心中暗暗道:“朕要加快研究新的制度來取代軍功勛爵名田宅制度才行了…”
作為秦帝國總體戰之下的產物,軍功勛爵名田宅制度,無疑是很先進很優秀的。
但關鍵是它太先進了!
哪怕放在后世,放在近代,它都有可取之處。
但在此時,卻是超前的有些過了。
即使以秦帝國爆表的執行力,它也依然導致了農民起義。
相對來說,可能唐代的府兵均田制,更適合封建時代的需要。
可惜,劉徹對府兵制度和均田制度,一無所知,不然,倒是可以抄襲抄襲。
“遼東和和朝鮮的軍屯計劃,可以用來試驗試驗…摸著石頭過河嘛…”帶著這樣的想法,劉徹在張家里里外外看了一遍。
總的來說,視察的結果非常好。
張大家里的倉儲中,堆滿了粟米和小麥。
廚房里整整齊齊碼著一堆堆的柴火。
油鹽醬醋,應有盡有。
后院的衣架上曬滿了衣物,都是嶄新的粗麻布衣,甚至還有一件用絹布做成的直鋸衣。
劉徹看著,一直在心里狐疑著,到底少府做了多少手腳?
原因很簡單,這一切都太奇怪了!
你想,張大家是受災災民,他們是租種的上林苑官田。
雖然劉徹是大手一揮,沒有要他們多少租稅。
他們的負擔比起其他地方的農民,要輕許多,但是,這也太假了吧!
現在可是正月!
正常的農戶家的倉儲中不可能有這么多存糧!
老百姓又不傻…真有這么多糧食,他們早賣了,換了錢,去購置新衣,柴米油鹽以及肉食——更重要的是,把賣糧的錢,攢起來。
上林苑雖好,但終究不是自己的家。
上林苑的土地雖好,但到底不是自己的。
說不定哪天,官府一聲令下,就得遷出上林苑,去自覓生路。
根據繡衣衛的報告。上林苑中的百姓,普遍都會選擇在豐收后,把糧食賣掉。只留下足夠家人食用和來年的糧種,賣了錢后,他們會很小心的藏起來。
老百姓們的憂患意識,自古以來就很強烈。
尤其是受過一次破產,流離失所之苦的農民。
但是,閩越國世子駱郢卻是看著這一切都驚呆了。
駱郢雖然自小就被送來長安,然后就被金絲雀一樣的養在深宮。
但他卻不是不識民間疾苦的貴公子。
許觀一直以來。就教導他,閩越苦。閩越的百姓很苦,每年死于出海和饑荒的百姓,不知道凡幾。所以,為了閩越國民。世子應當忍辱負重,臥薪嘗膽,將來回國,興仁政,聚士民,強軍國,然后南伐南越,東取東海,一統三越!
許觀這樣教育。本意是好的,希望駱郢將來回國后能成為一代明君。
甚至重現越王勾踐的輝煌,稱霸中國。
但問題的關鍵是。許觀為了強化駱郢的憂患意識和責任感,只顧著強調閩越窮、閩越苦,必須要南取南越,東收東甌,才能讓閩越百姓過上好日子。
從小就在許觀這樣的強調下長大的駱郢,自然而然的。就會不自覺的產生一種‘孤是閩越希望’‘一定要帶領越人過上好日子’的想法。
雖然可能等到駱郢回國后,即位后。這種中二想法會深埋心底,甚至徹底忘記。
但,在中二期的時候。單純耿直的少年,還是一廂情愿的認定,自己負有帶領越人子民過上幸福生活的使命。
這也是東方式君主大多數情況下的普遍想法。
東方的君主,上要對天地神明祖宗江山社稷宗廟負責,下要對黎庶臣民的幸福安康負責。
哪怕是暴君,也需要仁義道德來遮羞,也要講愛民如子,也要說祖宗宗廟如何如何。
此刻,見到漢朝一個普通農民,還是一個受災后流離失所,不得不來到天子皇莊里尋求庇護的災民家庭,居然是倉滿米,足用度,全家老少每天都吃的飽飽的。
駱郢的心中就不禁有了觸動。
“孤回國即位后,也要學漢朝,起宮苑,作這皇莊,收容難民,救濟孤寡,撫恤士卒…”駱郢在心中暗暗發誓著。
人類天生就有著強大的學習和模仿能力。
見到好的,有利于自己的事情,人們不由自主的就會去學習、模仿。
這是銘刻于基因深處的記憶。
劉徹在這個時候,自然也留心回頭看了看先是滿臉驚訝,而后一臉鄭重的駱郢。
雖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但劉徹知道,這駱郢肯定被觸動了。
不怕這駱郢聰明早慧,就怕這人屬于那種極端自私自利的人。
只要駱郢有良知,劉徹就有把握,感化他,馴服他。
帶著這樣的想法,劉徹笑道:“看樣子,去歲確實是大豐收啊…”
遠遠的跪在一旁的張大聞言,抬頭道:“幸蒙陛下仁德,加惠,方有小民今日,小民給陛下磕頭了,只愿陛下,千秋萬歲,永永君臨天下…”
劉徹抓了一把倉儲中的粟米,拿在手里看了看問道:“張大啊,去歲,你家田地產出如何?”
“回稟陛下…”張大低著頭,咧著嘴,笑著答道:“去年,因為陛下派遣少府的農稷官指導小民等耕作,又有墨者大賢,親來農莊,教導小民等打造新農具,又有水車灌溉,往年的薄田,一下子就都變成了上田,莊稼長的極好,到九月收獲,小民耕作的兩頃地,粟米一畝幾乎都有四石了呢!”
劉徹點點頭,道:“少府做的不錯,墨者們也是好樣的…”
岑邁當然不敢居功,立刻就道:“這都是陛下明見萬里,臣等不過守職而已…”
“去看看水車和農具吧…”劉徹揮揮手道。
在這里,肯定是看不出任何東西來的。
只有親臨田地,親臨渠道,觀察土地的平整和堆肥情況,考察渠道的大小,見一見水車的工作情況。
才能真正看出,在新技術、新工具和新的耕作方式。對農業的真正提升效果。
“諾!”岑邁等人自然是歡天喜地的帶路。
要知道,在這思賢苑里,少府可是下了大力氣的。
各種政策傾斜。各種優惠政策,不要錢的堆。
岑邁敢拍著胸膛保證,當今天下,再沒有那個地方,比起思賢苑的農民,更幸福更快樂更安逸的了。
一個最直觀的數據就是,去年思賢苑的糧食產出以及今年申請來思賢苑以及思賢苑周邊耕作的農民數量。
這都是政績啊!
更重要的是。岑邁馬上就要離職了。
離職前把自己的政績與功勞,明明白白的擺在天子面前。這對岑邁來說至關重要。
不然,要是天子沒看到,結果新任少府一上任,那他岑邁豈非就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了?
這樣的事情。傻子才會干!
于是,一行人簇擁著劉徹,來到了甲里村外的平原。
一到平原上,入目的俱是翠綠的麥苗。
在去年種植冬小麥嘗到了甜頭后,今年的冬小麥種植規模,自然是翻了好幾番。
以上林苑為例,今年,幾乎所有的皇室莊園以及將近一半的土地,要轉種冬小麥了。
老百姓從來就是這樣現實。什么事情能給他們帶來好處,然后他們又親眼看到了,那肯定就會跟風。
只是。小麥種植與粟米種植的技術是不同的。
尤其是冬小麥,需要農民更加仔細的照顧,更加細致的耕作,和更加科學的管理。
看著眼前一望無際的麥田,劉徹停下腳步,招來隨行的農稷官。問道:“麥田情況如何,農稷官們是否已經摸清楚了小麥種植所要注意的地方?是否已經告訴給了百姓?”
隨行皇帝視察的農稷官。當然不是什么小人物。
這次陪同劉徹視察的是少府農稷令常武。
劉徹對他有些印象,此人,曾經在劉徹還是太子時,積極協助劉徹編篡《新神農》,本職工作能力比較突出。
劉徹登基后,他依然是《新神農》的主編之一。
業務水平還是很高的。
“回稟陛下,臣自受命以來,廣訪關中老農,博取眾長,又與同僚協作,如今,已是摸索出了一套冬小麥的耕作方式,只是,還不夠完善…”常武恭身介紹道:“以臣等如今所知,這冬小麥,比之粟米,更賴地力,更賴水利,尤其是越冬之時,需要蓋土、護苗、整墑…”
常武于是就將一些基本的種植和耕作知識,跟劉徹普及了一下。
聽得劉徹腦仁都有些疼。
聽完后,劉徹點點頭,道:“技術上的事情,朕不太懂,卿等皆國士,明于農事,小麥,朕以為將未來黎庶主食之一,乃生民之重,朕將此事托付卿等,卿等需努力協作!”
“諾!”常武帶著農稷官們深深恭拜。
劉徹卻接著道:“民以食為天,國以農為本,卿等的辛苦,朕是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的,翌日,論功行賞,農稷諸官中佼佼者、杰出者,朕不吝以封侯!”
農稷官們聞言,紛紛跪地拜道:“陛下圣教,臣等銘記于心,敢不效死以報!”
封侯!
所有漢室臣民最高的夢想。
在今天以前,農家的眾人,是想都不敢想這種事情的。
但,如今,這夢想,卻似乎已經近在咫尺了!
農稷官們雖然大都是出身農家,而農家又是墨家的分支傳承,雖然農家的子弟,沒有墨家那么刻板和固執。
但也都是些個性淡泊,對功名利祿不怎么看重的人。
熱衷功名利祿之人,是不會走上每日與泥腿子打交道,跟莊稼大眼瞪小眼,琢磨木工與渠道的農稷官這條路的。
只是…
誰不愿,封候裂土,封建一地,光宗耀祖,福澤后人?
當初,梧候陽成延,以一木匠,協助蕭何營造未央、長樂兩宮與長安城,功成之日,立地封侯的故事,誰人不知?
特別是在廣大技術宅的世界里,陽成延的地位,就相當于文官之于蕭何,武將之于樊噲,真是高山仰止,令人敬仰。
如今。又有一個機會,一個封侯之機,出現在了廣大農家子弟面前。
大家真是恨不能馬上回去投入到工作中。爭取早日完成天子交代的任務,然后就如那梧候一般,封建一縣,號為列侯,光宗耀祖,福澤子孫,留名青史。甚至比肩許圣。(即農家祖師爺許行)
看完麥苗,劉徹又來到涇水之邊。視察安裝在河邊的水車。
當然了,劉徹只能遠遠的看一看水車的工作情況。
想要去岸邊,實地視察,那是不可能的!
只要劉徹敢做出那樣的事情來。隨行大臣們就敢學袁盎勸諫太宗孝文皇帝故事。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陛下縱自輕,賴高廟、太后何?
劉徹甚至都能想象出他們的說辭了。
所以,洞悉了一切的天子,果斷沒給大臣們刷聲望和逼格的機會。
留在了涇水河岸邊十步之外,看著水車緩緩翻滾,不斷的將涇水中的河水,汲入渠道。
這些水車大概類似于后世隋唐時期出現的筒車。
可惜,墨者們沒有隨同視察,不然。劉徹真想問一問,他們的水力鍛造機械走到哪一步了。
不過,縱然如此。水車也給了跟在劉徹身邊的駱郢,強大的視覺沖擊和震撼。
“巫神在上,這怎么可能!”駱郢喃喃自語,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越人信巫,崇巫,巫祝之術。非常流行,甚至隨著漢越交流的增多。來自越人的巫祝之術,反攻了漢室,成為了漢代文化中的一份子。
駱郢看著那些龐大的如同怪獸一樣的木制機械。
首先想到的,必然是巫祝的力量。
“沒有什么不可能的!”漢朝天子的聲音在駱郢耳邊響起,駱郢抬頭,對上天子的雙眼,只見漢朝的年輕天子,意氣風發,驕傲的說道:“這是科學的力量,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后,找出天地的偉力運轉方式,然后,為朕所用,造福天下!”
看著呆萌呆萌的閩越世子,劉徹豈會放過這樣一個打擊他自信心的地方?
“朕將以五年之功,在關中遍裝水車,無論梯田還是高山,無論平原還是丘陵,五年之后,關中大地,將再無干旱之災!”
駱郢看著漢朝天子,眼神中滿是迷茫。
在這瞬間,駱郢心里有個沖動。
“或許,越人臣服漢朝,漢越合一,得這漢朝圣天子之助,越人也能得這水車之力,也能得這漢朝‘格物致知’之力,或許越人能過上好日子,如這上林苑那姓張的百姓一般,吃穿不愁…”
但隨即,駱郢就重重的搖頭。
“孤身負越人期盼,有神明護佑,當一統三越,重現勾踐大王偉業,豈能如此軟弱?”
駱郢在心中握緊了拳頭:“不過,這漢朝的水車還有那些農稷官,以及所謂‘格物致知’所謂‘科學’,孤倒是可以學習學習,回國以后,推廣開來,富國強兵!”
“嗯,孤就要這樣做!”
“這是祖宗神明給孤的重任!”
駱郢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咬著嘴唇,然后,低下頭去,企圖掩蓋他此刻內心的慌張與矛盾。
旁邊的劉徹,看的卻是好笑不已。
“果然是被震驚到了…”劉徹在心里琢磨著。
劉徹就是要讓駱郢親自感受到,漢與閩越之間的差距鴻溝究竟有多大。
然后一點點的摧毀這駱郢心中全部的僥幸與自信。
“這可僅僅是個開始…”劉徹在心中把玩著。
漢室現在最強大的地方,不是技術,也不是農業,而是軍事!
特別是隨著漢軍的現代化和騎兵化運動的加速,一漢當五胡的時代,即將來臨。
到時候連匈奴人在漢軍面前,都是土雞瓦狗,何況困局一隅的閩越。
連甲胄都不齊,還在用著青銅兵器的閩越,如何抵擋以鋼鐵武裝起來,與之拉開了一個時代的代差的漢軍?
所以,劉徹一點都不著急,反而饒有興趣的想要知道,等一會,這駱郢看到了漢軍的裝備和技戰術后,他該是個什么樣的表情?
“他會不會跟清末的胡林翼一樣?”胡林翼是曾國藩的大將,也是湘軍的代表人物。
但此人在晚年,目睹英國蒸汽船從長江逆流而上,心中的震驚與恐慌無以復加,竟吐血而亡。
如今的漢軍,特別是已經換裝了的野戰軍,根據周亞夫、義縱、劇孟等人的評價,其戰力,較之過去,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特別是騎兵部隊在普及了馬鐙和馬鐵蹄,裝備了騎弓、騎刀后。
真正實現了百余年前秦人的構想。
以離合之兵,穿鑿之兵,破陣之兵出現在了世人眼前。
周亞夫甚至覺得,五年后,漢軍就具備了出塞與匈奴爭雄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