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讓王道把卓王孫與程鄭嬰安排到原思賢苑的別苑暫住,同時讓人去把卓文君和程鄭嬰請去與各自家人團聚。
做完這件事情后,劉徹就開始等著他的胞弟江都王劉閼與燕康王劉嘉四子的到來。
燕國離長安的距離,毫無疑問比廣陵近多了。
在十月末的最后一天,燕康王四子入朝長安。
與此同時,來自燕國丞相、內史以及御史和朝廷曾經派往燕國采風的公卿大夫對于燕康王四子評價及這四子相關行為品德的文檔也到了劉徹手中。
不得不說,劉嘉的人緣很不錯。
前段時間,劉徹讓宗正、太常以及文武百官商議其謚號。
百官一致認為,劉嘉坐鎮燕國,教化百姓,撫恤士卒,有功社稷,且為政平和,不興土木,不追求奢侈的生活,沒有化身推土機,更沒有參與劉興居、劉濞等人的叛亂,簡直是漢室模范諸侯王!
因此,大家都認為,謚‘康’是對他的正確評價。
正所謂合民安樂,淵源流通是也!
只是,劉徹拿著劉嘉四子的有關文檔,卻是頭疼起來。
淵源流通?
呵呵,燕國社稷的香火,大約也就只能再傳一代了吧?
劉嘉四子,長子劉定國,次子劉定遠,三子劉定夷,幼子劉保,就沒有一個能扶得上墻的貨色!
老大劉定國就不說了,這位專家級德國骨科患者,早在劉徹的前世,就已經臭名昭著,宗室之中,人人避之不及!
這人的節操無下限,行事無底線。
不止同胞姐妹他能下口,親生女兒也不放過!
在漢室所有禽獸諸侯王中,此人名列第一,當之無愧!
其他三位王子,也好不到那里去。
次子劉定遠,根據御史和曾前往燕國采風的公卿回報的情況是:性情暴虐,民畏之如虎,不可以奉宗廟。
劉定夷還好,沒有什么劣跡,但是…
這位王子曾經患過小兒麻痹癥…
就是立為燕王,恐怕也坐不了幾年。
幼子劉保,則年紀太小,今年才只八歲,這樣的年紀,倒還可以培養,教育。
可問題是,劉徹根本不能將他扶上王位,也不會扶他!
長君不立,改策幼稚小兒?
劉徹可不想為了燕國搭上自己的聲譽,也犯不著如此!
況且…
“其實燕國絕嗣,可能還是個好事…”劉徹托著下巴琢磨著。
燕國可不是小國!
而且戰略位置非常重要!
后世的帝都與天津、山海關俱在燕國境內,依托長城,可守可攻,前世霍去病就常常依托燕薊地區,發動對匈奴的攻擊。
匈奴人也常常自右北平、漁陽等地報復回來。
后世六朝建都于燕薊,豈非尋常?
這么一看,燕國現在的這一系絕嗣,反倒是件好事情。
于是,劉徹果斷把節操丟在一邊,只是粗粗看了一遍劉嘉的四個兒子,就毫無意外的選擇了劉定國作為燕國宗廟的繼承人,其余三子呢,次子劉定遠封為廣陽王,從燕國割了三個縣給他當安慰獎,三子劉定夷封為方城候,食邑一千一百戶,不過,劉徹估計他活不了多久,朝野包括劉定夷,也都沒有意見,畢竟,封王之后一代就絕嗣,這樣的故事,太過悲傷了。
別說其他人了,劉定夷自己都接受不能。
而幼子劉保,年紀實在太小,漢室從未有非皇子幼年封王的故事。
就算是呂氏秉政時期,呂家也沒敢那么干過。
所以劉保最后被封為陰鄉候。
這么一來,若大的燕國,立刻肢解成四塊,劉定國繼承的燕國疆域,相較其父劉嘉縮水了一半多。
燕國疆域之內只剩下了五個縣…
北方強藩燕國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近乎出門就是國外的小國。
于是朝野彈冠相慶,無數大臣紛紛上表,慶祝這個偉大的勝利。
推恩令以實際行動表明,其比之粗暴的削藩令,療效更好,副作用更小,而且當事人甘之如飴,心甘情愿。
燕國邁出這一步后,推恩令就從紙上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東西。
諸侯王子弟們人人看的到,摸的著。
誰又不愿稱孤道寡,南面稱王?
至不濟,安慰獎也是一個至少食邑千戶的列侯!
一時間,諸侯王們還沒想好怎么應對長安傳出的鹽鐵官營風聲,他們自己的后宮首先鬧起來了。
一出出宮斗此起彼伏。
只是,劉徹的壓力依舊沒有減少。
單單是十一月的最初幾天,就已經有數位先帝夫人,去東宮哭訴了。
太皇太后和薄太后都不勝其煩,但也沒有辦法。
畢竟,呂后時戚夫人的故事就擺在哪里。
哪怕只是為了兩位太后自己的名聲,劉徹也被叫去訓誡了兩天。
這使得鹽鐵官營的前景蒙上了一層陰影。
幾個先帝妃嬪哭訴,東宮兩位太后就要將天子叫去訓誡,要是先帝諸子與諸侯宗伯們去東宮哭訴甚至去哭高廟太廟仁廟。
天子是否還頂得住壓力?
無數人冷眼旁觀,心里的小算盤撥的嘩啦嘩啦的響。
而得到消息的商賈及其關系戶們也穿梭往來,奔走游說。
雖然說,天子的鹽鐵官營政策,并不禁止商人也同樣售賣鹽鐵。
但任何一個看過關中已經推行的糧食保護價政策的商人,都視鹽鐵官營如洪水猛獸!
關中實施的少府主導下的糧食保護價,強行將糧食的利潤打到了微利甚至于薄利的地步!
實施不到兩年,關中就已經有數家大戶退出了他們家族傳統的糧食交易與販賣業。
更使得一大批過去寄生在這條產業鏈上的游俠、地痞無賴以及高利貸商人們步入失業的境地!
讓關東商人們見了真真是兔死狐悲,我心凄然!
于是,漸漸的,輿論開始吹起了一股‘圣天子不與民爭利’的風潮。
雖然還只是在一個小圈子里擴散,而且主流民意也根本不認同。
本來,這種小事情,劉徹宅在宮里,根本就不會知道。
但,‘忠心耿耿’的繡衣衛,卻第一時間將這個事情報告給了劉徹。
也怪這個時代,根本沒有人知道什么叫特務政治,更不知錦衣衛、克格勃的厲害。
許多人商議事情,甚至謀劃謀反這樣的大事,都是大大咧咧的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
像前年劉濞串聯諸侯王。
別說皇帝了,就是長安城里的小孩子都知道了…
于是,這些人議論的內容,討論的經過,乃至于什么人在什么時候鼓吹‘圣天子不與爭利’都原原本本,詳細的擺在劉徹案前。
劉徹也就是隨意的看了兩眼,也沒怎么放在心上。
不與民爭利?這是神馬?好吃嗎?
如今漢室別說‘不與民爭利’這個儒家把持了話語權后,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衍生出來的概念,便是義利之爭這樣后世能打破頭的理論爭執的基礎都不存在。
最多只能算是個道德品質的問題。
還上升不到國家意識形態的方面。
就是昭宣時期,地主士大夫階級坐大后,打著不與爭利旗號的各地賢良文學,都被桑弘羊一個人噴回去了。
目前的漢室,談論利益,甚至于利益交換,都沒有什么忌諱。
說客們往來穿梭,游說朝臣和權貴,也基本是戰國時期那一套,先恐嚇然后提出意見建議。
所以呢,劉徹知道,這股風,要是在儒家占據優勢的齊魯地區,大抵還能形成些影響,裹挾輿論,但在關中…
這里可是黃老派和法家的大本營!
黃老派雖然已經日暮西山,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傳統的慣性力量,至少還會持續影響十幾二十年,而新一代的關中人,卻都或多或少,為法家的理論吸引。
儒家在關中的傳播,可謂是任重道遠。
歷史上要不是小豬,他們也沒可能坐大!
這是劉徹登基后一年多的直觀感受。
儒家的坐大和獨霸,其實只是一個偶然,而非是必然。
諸子百家里,有實力與之掰腕子,比劃比劃的,也不在少數。
儒家唯一的優勢,就是人多勢眾,可以靠嗓門說話。
除此之外,真若以實際能力來做評判標準,不扯黃老派與法家,就是如今已經凋零的墨家,估計都能與儒門一戰。
不過,話又說回來,儒家的適應性與進化速度,確實是諸子百家中第一名的存在。
根據繡衣衛報告以及河南郡郡守郅都的奏報。
最近半年,在雒陽一帶,出現了一個全新的儒家的派系。
這個派系糅合了一部分公羊派的理論,主張對外強硬,推崇‘君子報仇,別說十年,一萬年都不算晚!’
在華夷之辨上,他們雖然依舊是抄管仲的冷飯。
但在關于天子的定位上,卻頗有些意思了。
他們是這么主張的:自古圣王治世,德被蒼生,刑于四海,威加海內,今圣天子在位,代天牧狩,元元萬民,皆以天子為父母,而天子受命于天,以民父母居九五之尊,履乾則坤,動合陰陽,天生神圣,是故自古圣君在位,則黎庶安康,蓋圣君之治,以民為本,而桀紂在位,四海怨懟,諸侯離叛,荀子曰:天行有常,不因堯存,不因紂亡,斯是言矣。
這就頗有些樸素的君王責任論了。
也算是天人感應的一個變種吧?
只是不再企圖想要將皇權關進那個由上帝、蒼天編制成的紙糊的籠子里。
他們似乎打算打造一個類似天子受命于天,而天命天子牧治黎庶,所以天子有責任也有義務統御天下士民,一起奔向三代之治的美好社會的責任的木籠子。
看起來,似乎比虛無縹緲的上帝、上天更加牢固一些,也更加現實一些。
當然,這個派系也依舊保留許多儒家的陋習,像過分追求所謂的‘周禮’啦,推崇井田制啦。
而且因為是新生的派系,人數不多,現在大概加起來也就幾十號人吧,大抵相當于一個私下的儒家內部學習小組,也沒什么影響力。
看樣子,這個學派的許多理論和口號,都是受到了劉徹去年那幾道詔書的影響。
事實證明,儒家永遠不缺冒險主義者和投機分子以及聰明人。
諸子百家里,儒家永遠都是變革最快,接受新事物能力最強的一個派系!
當然,這是建立在有黃老派和法家、墨家等其他派系存在的情況下。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個理論不僅僅限于生物,也適合國家、民族甚至思想、意識形態!
毫不客氣的說,后世若沒有蘇聯,西方的資本主義和資本家,恐怕一萬年都不會進化到福利社會和民煮社會的地步。
這從蘇聯解體后,西方就止步不前,甚至老歐洲不斷退化,就可見一二。
正如老祖宗們所言:內無法家拂士,外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
劉徹聽說了這個新派系的事情后,表面上笑罵了一句:“二三子異想天開,殊為可笑!”
但私底下卻授意王道派了兩個去歲考舉后選拔出來的靠得住的法家士子去雒陽,混進這個小學派的內部。
劉徹打算將這個學派扶持起來,培養起來。
未來,法家必然興盛,這是劉徹要銳意進取的必然結果。
但,法家要是沒人拉著他,天知道他會干出怎樣喪心病狂的事情來!
如今黃老派日薄西山,未來是指望不上黃老派來給法家剎車了。
況且,沒有競爭,就沒有進化。
自然界里最頂級的掠食者,無不是經過千百萬年的進化與淘汰勝出的優勝者。
一個國家想要保持活力,內部就不能是一潭死水。
至于思想混亂這個擔憂,劉徹當了一年多皇帝后,終于確認,這是后世儒家的徒子徒孫們給自己找的借口。
諸子百家,雖然理念不同,行為不同,施政不同。
但在意識形態與核心價值觀上,卻有很多都驚人的相似。
例如華夷之辯,例如忠君意識,例如對孝悌的看重,對商人的歧視和打壓,對三代之治的向往等等等。
換句話說,其實獨尊儒術也好,獨尊法家也罷。
就跟后世米帝政黨輪替一樣,細節上或許有所改變,但大方向和核心價值觀,不會改變!
見過米帝民主黨上臺就把共和黨的全部政策和措施推到重來了嗎?
諸子百家都斗了幾百年了,早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小豬朝獨尊儒術,與其說是要統一思想,倒不如說是有些人借此機會,排擠政敵,打壓異己,清算舊賬。
在本質上,無論獨尊儒術之前,還是之后,思想界的爭論與爭吵,永遠都存在。
只是小豬獨尊儒術卻埋下了一個惡果:即學術爭論與政見不同,可以變成人身攻擊,乃至于不死不休的政治傾軋!
從此,政治斗爭的勝利者,對于失敗者的一切,包括思想、典籍、言論統統打入另冊,動輒焚毀和禁絕,文字獄登上政治舞臺。
這些人的行徑與口吻,驚人的一致。
以至于劉徹腦海里自動就腦補出了一個畫面。
那些勝利者踩著失敗者的血肉與文字,得意洋洋的道:“閉嘴!我們在談論孔孟仁恕之道呢!”
劉徹走出殿門,站在宣室殿的高臺上,俯瞰整個長安城。
看著士民工商,法家、黃老家、儒家、縱橫家、墨家、農家乃至于小說家等三教九流,各種學派的士子,安靜祥和的生活在這個城市,在這個國家,這片土地上。
沒有‘莫談國事’的標語,也沒有非議國政的罪名,更加不會有人因為一句話,一本書,乃至于一首詩,就被人殺全家或者刪書。
“這可真是一個美好的時代!”劉徹張開雙手,道:“朕將守護這個時代!”
然后,他轉過身子,對王道吩咐:“傳尚書令汲黯,朕今日要聽太宗皇帝除誹謗詔故事!”
半個時辰后,宣室殿中響起了汲黯抑揚頓挫的聲音:“孝文皇帝四年三月,詔曰:古之者治天下,朝有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所以通治道而來諫者,今法有誹謗妖言之罪,是使眾臣不敢盡情,而上無由聞過失也,將何以來遠方之賢良?其除之。民或祝詛上以相約結而后相謾,吏以為大逆,其有他言,而吏又以為誹謗。此細民之愚無知抵死,朕甚不取。自今以來,有犯此者皆勿聽治!”
汲黯念完一遍,劉徹又命其復誦三遍。
太宗孝文皇帝這詔書,劉徹其實已滾瓜爛熟,其核心思想自然也早已清楚。
即大臣與不識字之百姓,在議論國政甚至皇帝本人時,可以百無禁忌。
當然,大臣們是沒那個膽子真的敢與非議皇帝的。
但老百姓們,卻從此是想說什么說什么,別說是罵當官的了,就是當著皇帝的面罵皇帝,只要有道理,皇帝也只能乖乖聽著。
漢室,尤其是關中的百姓,背地里非議皇帝政策,乃至于報怨的,也不是一個兩個了。
甚至劉徹前世曾聽說,小豬在建元新政失敗后,在上林苑游獵嬉戲,結果踩壞百姓秧苗,然后被農民伯伯當面狂噴,小豬只能掩面而走,最后為此甚至命令吾丘壽王,主持上林苑的擴建工作,為的就是以后游獵能不挨噴。
劉徹讓汲黯來宣室殿誦讀太宗孝文皇帝這詔書,自然不是無聊。
政治人物,尤其是皇帝,一舉一動,都有著特殊含義。
命尚書誦讀太宗孝文皇帝詔書,劉徹是想告訴世人,太宗詔命,朕一字不易,謹奉而遵之。
這既是對朝野有些人所謂的‘新君欲改太宗詔命,收山澤鹽池之利’的回擊,也是進一步收攏繩索的態度。
朕都做出了這個表態,還唧唧歪歪的,就必然是亂臣賊子!
誹謗妖言之罪雖然沒有了!
但漢律中,可有的是針對大不敬、大逆無道等罪名的條款!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