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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二節 燕王的重禮

  先帝死的比前世早十余年,許多事情,自然就面目全非。

  對漢室影響最大的,自然當推諸侯王的權柄了。

  前世,吳楚之亂后數年內,長安通過威逼利誘,狹平定吳楚之亂的威勢,強行收回了大部分諸侯王的權柄。

  譬如,分步驟收回了諸侯王任命千石以上官吏的權力。

  這基本上消除了諸侯王對其封國的實際控制和影響力。

  因為漢室縣令和縣尉,基本都是千石官員。

  而這些縣令和縣尉,實際上擁有任命鄉、亭、里各級官吏和推舉三老的權力。

  當諸侯王們不再擁有對其封國郡縣縣一級政府的人事任免權力,自然就沒有什么官吏會視諸侯王為主子了,某些有著心機和手段的人,甚至會借著打諸侯王的臉上位。

  譬如主父偃、江充之輩,甚至就是靠著雙手沾著諸侯王的血一步步上位的。

  而這一世,先帝去的早,諸般手段都沒來得及施展,許多事情甚至都沒布置,就已然駕崩。

  劉徹以弱冠即位,首先要考慮的是抓軍權、政權。

  至于諸侯王那邊,自然就無暇顧及了。

  這才造成今日的困局。

  說到底,還是劉徹即位太過倉促,基本盤不穩所致。

  若如先帝一般,在儲君之位上已二十余年,勢力深根于朝野,即位之后。立即就清算過往政敵,名望盛如張釋之,富貴如鄧通。根基深厚如衛綰,誰人敢反抗?

  說貶就貶,說關就關。

  其后削藩,更是以一人之力,與天下抗衡,真有種一個人單挑全世界的感覺。

  但那又如何?

  但劉徹卻不能如此了。

  只能廣泛爭取支持,團結大多數的聲音。通過輿論與武力兩方面來推進自己的政策。

  “不過,這樣的局面。今年后就將改變了…”劉徹心中想著。

  他即位以來,通過對內施恩,對外戰爭,已經初步建立起了威信。

  只是這種威信說白了。還只是一個泥塑的雕像,頂多外面刷了層金漆,一旦遇到暴風雨,恐怕就原形畢露了。

  但只要今年以后,隨著水車的大范圍普及,關中各個階級都將感受到好處。

  而軍墾移民政策,推行之后也將惠及無數平民。

  這樣基本盤就有了。

  再通過鹽鐵官營,抓緊錢袋子。

  到得明年,漢室府庫充盈。而百姓的負擔進一步減輕,水車化肥的推廣使得關中普遍豐收,軍墾移民又將關東失地農民和農民遷徙到朝鮮、遼東遼西開墾。內部矛盾大大緩解。

  到那時,劉徹想做任何事情,都沒人能阻攔了!

  只是,如今,卻還不能如此。

  一旁的劉武,此刻心里卻是百十個念頭紛至沓來。有些猶豫不決。

  理智告訴他,支持了天子的要求。自己帶頭響應號召,支持鹽鐵官營,于梁國本身雖然并無妨礙。

  他也不是靠鹽鐵之利的國君。

  只是…

  這樣一來,天下諸侯王的怨憤怕是要集中到他自己身上了。

  諸王雖然奈何他不得,但在將來的各種皇室聚會場合,打壓、孤立梁國,甚至污蔑他的個人名譽,用各種下作手段來傳播關于他的謠言,卻是一定的。

  只是,看著劉徹,劉武卻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這個天子,終究待他不薄,不止滿足了他個人的許多要求,甚至還給他的次子謀了朝鮮封國。

  倘若拒絕,恐怕,從此以后就要惡了天子了!

  有東宮老母親在,劉武也不擔心天子能拿他怎么樣。

  只是,人皆有子嗣。

  劉武不得不為自己的子孫后代考慮一二。

  當今天子,年富力強,即使是以先帝的壽命來看,起碼都能還在天子之位上執政二三十年。

  東宮老母親可活不了二三十年,一旦東宮太皇太后薨去,那天子要是秋后算賬,為難他或者他的子嗣,那就太簡單了!

  自己的兒子們,劉武是相當清楚的。

  根本就是不成材,純粹混吃等死的昏庸之輩。

  這些種種念頭此起彼伏,讓劉武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么決斷了。

  這時候,劉武也不免有些懷念羊勝和公孫詭這兩個智囊。

  可惜,去年他嫌這兩個家伙危言聳聽,而且,盡說些讓他不開心的話,所以,劉武把他們打發回睢陽去了。

  劉武內心的掙扎,劉徹自然看出來了。

  事實上,越是頂層貴族,通常越不懂掩飾自己的情緒,至于深謀遠慮這種屬性,更是絕大多數貴族所不具備的。

  所以,才會有‘肉食者鄙,不能遠謀’這么一個典故存在。

  畢竟,你不能指望一個從小含著金鑰匙落地,生于深宮,長于婦人之手,既不知喜,更不知悲的貴族知道什么叫‘中庸’‘謙虛’。

  就連兩千后的新世紀,一大幫富二代,官二代,明明已經有那么多坑爹的例子就擺在眼前,但他們坑起爹來依然前仆后繼,絡繹不絕,幾乎讓人形成了此輩全數智商余額不足的形象。

  相對而言,劉武還算是貴族諸侯王中的佼佼者了。

  最起碼,他還知道收斂,懂得經營自己的形象。

  但也就僅此而已。

  這些事情,劉徹早在前世就已經看得通透了。

  便是小豬,其實也屬于肉食者鄙的行列,被幾個方士像耍猴一樣牽著鼻子耍得團團轉。

  所以劉徹也不急,靜靜的看著劉武。等待著他的答復。

  因為劉徹很清楚,這種時候,最好別說話。

  一說話可能就被對方抓到了關鍵。幡然醒悟或者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

  劉武心思百轉思慮許久,卻依舊無法下定決心。

  畢竟,要是站出來支持天子,那就可能得罪天下所有諸侯王,到時候那幫慫貨最多私底下腹誹長安,可怨毒和壓力。卻全會落在梁國身上。

  好漢尚且難敵四拳,強如西楚霸王這樣可以力拔山河的蓋世強者。也不免烏江自刎。

  劉武也沒那個魄力去承擔全天下劉氏宗族的謾罵。

  可要不答應,從此他這個皇叔在天子眼中地位恐怕就要下降無數倍,甚至引來憤恨!

  禍及子孫也未可知!

  劉武正掙扎著的時候。

  忽然,行宮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劉武回首瞄了一眼。發現是天子近侍王道,帶著一位全身披著素白孝服的男子,急急趨來。

  “陛下,燕王薨了!”那男子一進來,立刻就拜伏在地,眼淚鼻涕一起流下來,叩首拜道:“此乃燕王臨終遺表,臣受命于燕王,星夜而來。謹呈陛下御前!”

  劉武肌肉微微抽動,燕王嘉啊,他終于撐不住了嗎?

  對于這位遠親的事情。劉武一直有所耳聞,這位燕王,自前年起就一直纏綿病榻。

  燕國內部也因此陷入了激烈的爭權之中。

  本來,劉武都一直以為這位遠方堂兄,恐怕撐不過多久了。

  可,每次。劉武都只聽到燕王病危的消息,卻沒有聽到其病亡之信。

  想不到。這一次,燕王病危的消息沒有傳來,就這樣悄然病亡了。

  真讓劉武有些唏噓。

  老實說,對于這個只見過幾面的堂兄,劉武還是有些好感的。

  概因為,這位燕王嘉與劉武一樣,是文雅之士,甚喜結交天下文士,愛好詩詞歌賦。

  劉徹也是微微一愣,隨即接過那男子呈遞的遺表。

  掃了一眼后,劉徹心中大喜:“這位燕王,倒還是有些見識!”

  “想必應該是去歲義縱率軍路過薊城時,與這位皇伯有過交流了,而且,對方也聽進去了…”劉徹心中想著,臉上卻露出一些悲傷的情緒,對那男子道:“燕王國之干城,朕之宗伯,驟然薨去,真乃天喪朕臂膀,朕亦甚為哀痛…”

  劉武連忙跪下來,與其他人一同拜道:“陛下節哀…”

  對于燕王劉嘉之死,劉徹其實已經早有預期。

  只是沒想到,對方臨死居然給自己上了這么厚的一份禮物!

  劉武抬眼看了看劉武,感覺,自己的這位皇叔與那位遠房的堂伯比起來,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不過,話又說回來,燕王劉嘉這一系,確實是劉徹這一支皇族的福星。

  當初,諸侯大臣共滅諸呂,功勞最大,軍隊最多的,首推齊哀王劉襄。

  這位劉邦的長孫,劉肥的長子,當時是法理上最適合也最可能登上長安天子寶座的人。

  他有兵有權,首倡誅滅諸呂,第一個起兵反抗,占據了大義名分!而且槍桿子也硬朗的不像話!

  別說是劉徹的祖父代王劉恒了,就是當時長安的列侯勛臣手中掌握的軍隊,也不如他!

  但,偏偏,這個時候,有人在朝廷議論選誰為天子的時候,站出來說了一句話:齊王母家鈞駟,惡人也,即立,恐復為呂氏。

  這句話頓時造成了暴擊一百倍的傷害,直接掐滅了劉襄的帝王夢。

  便是當時劉襄的弟弟劉章百般游說,也無法改變列侯們的心意。

  畢竟,大家把腦袋栓在褲腰帶上,賭上身家性命,可不是為了殺一個呂氏,再扶持一個呂氏!

  而且,當時長安勝利的列侯元老們也覺得,與其迎立一個兵強馬壯的天子,倒不如選一個不那么起眼,而且性子也好的傀儡。

  選來選去,大家選了宗室中素來默默無聞,與世無爭的代王。

  之后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然后,老劉家扮豬吃虎的大名徹底揚名天下。

  而當時在朝議上對劉襄造成一百倍暴擊傷害的那位‘有人’不是別人。正是當時的瑯琊王劉澤,也就是如今燕王劉嘉的生父。

  二三十年前,劉嘉的父親劉澤為劉徹這一系上位立下了汗馬功勞。二三十年后,劉嘉又給劉徹奉上了一份分量十足的禮物。

  這位現在已經亡故的燕王,在其呈遞給劉徹的遺表上,拋去那些修飾文字與謙卑、臣服之類的文字,歸納起來,就是一句話:唯陛下能作威作福!

  而怎么才算唯有天子才能作威作福呢?

  劉嘉也給出了答案:臣之諸子,愚鈍不堪。臣愚鈍,不明于人事。無有識人之明,唯陛下神武天成,洞徹萬里,臣請陛下。觀臣諸子只才德,選其賢者,以嗣宗廟…

  換句話說,劉嘉將燕國下一代諸侯王的選擇權送給了劉徹!

  這對于后世王朝可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但在如今,卻是劉徹夢寐以求的想要的權力!

  當今漢室,概以嫡長子繼承制行之,一言以蔽之,即諸侯國的繼承人。不是靠皇帝冊封而是靠出生順序、母親地位決定。

  若有嫡子,則以嫡子為王太子,若無嫡子。即以長子為王太子。

  這對漢室政權來說,就意味著皇帝的權力在諸侯王的繼嗣之上,其實沒什么發言權。

  舊王駕崩新王即位,長安只有承認與不承認兩個選項。

  通常,無論如何,長安都是只有捏著鼻子承認的選擇。

  一如當年楚夷王駕崩。誰都知道,即位的劉戊是出了名的混賬紈绔子。而且殘暴無度,但長安又能怎樣?

  就是劉戊的老子劉郢,也是無可奈何,幾次欲廢劉戊,都半途而廢。

  而現在,劉嘉卻沒有按照常規,選擇自己的嫡子也就是太子劉定國嗣位,而是利用自己諸侯王的身份,通過臨終遺表這個形式,將決定權交給劉徹。

  這是一個巨大的變革!

  甚至可影響整個漢室政權!

  萬事開頭難,有了劉嘉來開這個頭,以后,諸王駕崩,其繼承人的選擇權利,就是長安天子的了!

  以后誰要是不在臨終遺表,讓天子來選擇他們的繼承人,那就是踐踏傳統了!

  而這個權力,歷史上小豬是費勁心思,最后靠趙王劉彭祖才得以成全。

  如今,劉嘉主動獻上這個‘重禮’,劉徹自然要投桃報李。

  他沉吟片刻,下詔道:“傳詔:燕王在位,施善政,澤軍民,朕素甚敬之,今薨,朕大哀,其令有司:賜燕王黃腸題湊一具,金縷玉衣一件,賜寶劍十柄,兵馬俑三百具,許駟車陪葬,更令大臣議燕王生前為政,擇一美謚以益之!”

  那男子立刻叩首,拜道:“臣謹謝陛下厚恩!”

  黃腸題湊,金縷玉衣,皆是與天子親近親密的諸侯王才得賞賜。

  至于寶劍,兵馬俑,更是唯有天子才能破例給予的恩賜。

  劉徹看了一眼劉武,接著道:“至于燕王臨終遺表所奏之事,朕思慮良久,準了!爾這就回國,去將燕王諸子帶來長安,朕將親臨以考察諸王子才能品德,擇一賢者,以嗣燕國社稷!”

  劉徹頓了頓,又道:“其余諸子,皆推恩為王!”

  “諾!”那臣子大喜,拜道:“臣謹奉詔!”

  推恩令啊,諸子為王!

  換句話說,燕王諸子人人都可稱孤道寡,這對燕國是壞消息,但對燕王諸子,卻是好的不能再好的消息。

  游戲模式從過去的贏家通吃,變成了贏家吃肉,敗者也能喝湯!

  他這次回國以后,各王子肯定都有重賞!

  然后徐徐退下。

  劉武卻是嘴巴張的大大,幾乎驚訝都要說不出話來了。

  劉嘉居然讓天子來選擇他的繼承人,而不是按照慣例,以嫡長子為繼承人?

  這個事實震的劉武七葷八素,幾乎無法言語!

  劉武立刻就想到了,如今漢室諸藩中,可是有兩個素來以忠臣自詡的藩王。

  代王劉登和衡山王劉賜!

  有了劉嘉的先例,這兩人必然是會效仿的。

  而有一有二有三后,這就會成為新的慣例甚至制度!

  劉武心中最后一絲猶豫終于斷絕!

  待得王道領著那男子出了行宮,劉武就立刻拜道:“陛下,臣以為鹽鐵官營,上追高皇帝‘強本弱末’之策,下循先帝削藩之意,其意甚大,臣愿為陛下前驅,為天下先!”

  有了劉嘉這么一鬧,天子的權柄不需要鹽鐵官營之策,就必然膨脹。

  加之推恩之令,這天下各諸侯王,再也沒有與長安相爭的能力了。

  僅以劉武自己為例,他若想跟長安角力,恐怕首先要對付的不是長安的壓力,而是自己的兒子們和妃嬪們!

  既然關東諸侯都已經不成器,再也對抗不了長安了,那他還怕什么?

  當然是趕緊抱大腿了!

  劉徹非常滿意的點點頭,扶起劉武,道:“有皇叔相助,朕就安心了!”

  心里面,劉徹更是高興無比。

  鹽鐵官營之策,有了劉武的支持,就基本是坦途了。

  劉武劉嫖,這兩個能影響竇太后的人都已經倒向他了,那還有誰能阻止他?

  竇氏嗎?

  劉徹在心里嗤笑兩聲。

  若換在沒當皇帝前,竇氏外戚,劉徹確實招惹不起。

  但如今他已是天子,御極天下,大權在握。

  竇氏想要調皮搗蛋,他也自可打屁股!

  何況,竇氏向來是漢室的模范外戚,有竇廣國坐鎮,他們分得清輕重,不會胡亂攙和。

  “只是,竇太后那一關,還是要去親自說服!”劉徹心中想著。

  但這已經無關緊要了。

  實際上,只要沒人說壞話,故意挑撥,劉徹自信是能說服竇太后的。

  因為,這鹽鐵官營,實際上增強的是漢室中央的力量,竇太后不可能不知道!

  況且,先帝削藩時,關東諸侯沒少給竇太后添堵,如今,削弱這些諸侯的力量,恐怕她也是樂觀其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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