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黎鐘俯沖的軌跡就是沖著吳回去的,在大軍中想刺殺主帥,必然會遭到重重阻截。虎娃和崇伯鯀在冊封典禮上遭遇刺客時,瞬間就有無數護衛攔截在那一箭的前方,這對他們而言完全就是一種本能的反應。
吳回的眾親衛持盾高高躍起,阻攔在蠱黎鐘俯沖路線的前方;戰陣前方的眾弓箭手本已張弓待發,此刻將弓上舉射出箭雨;排在赤甲獸后方的眾修士已在準備施展法術,隨即一道火幕和無數火球都襲向了空中的蠱雕。
吳回帶著神念大喝道:“莫要理會刺客!攻擊向前、繼續沖陣!”
吳回身為主帥的反應很快,命令也極為正確,但此刻已經晚了。親衛們固然要阻擋刺客,可是那些弓箭手與修士,本應該是對著九黎大軍發起進攻的。雙方正在迎面沖鋒,戰術配合事先都經過了演練,任何意外的變化都可能導致戰局的混亂。
箭雨和火攻都擊向了空中,九黎大軍沖到近前便沒有受到本應有的阻截,重辰部軍陣的正前方留下了一片空白地帶。也不能怪那些弓箭手和修士在這一瞬間只顧著護住主帥,從而打亂了戰陣配合,這完全就是下意識的反應,因為若主帥出事則后果更嚴重。
蠱雕遭受的攻擊足夠強大,但將它殺一次與殺十次并沒有區別,過于猛烈的集中攻擊反而是浪費了戰斗力。那只有化境修為的蠱雕發出一聲凄鳴,雙翅奮力朝下一揮,身軀突然炸裂。
它不是被箭雨和火幕所殺,而是在攻擊到達之前就突然自爆了。蠱雕所做的最后一個動作,就是將雙翅上的黑色硬羽都化為飛刃如雨點般射了出去。蠱雕已死,而重辰部軍陣中亦是慘叫一片。
火幕是一層屏障,很多羽毛被點燃燒成飛灰,但蠱雕射出的飛羽速度太快,還有不少帶著濃煙穿透火幕落在了軍陣中。蠱雕的血肉炸裂,同樣化成無數碎塊高速飛射,也帶著被火幕點燃的濃煙,很多碎塊在空中就被燒沒了,但有更多的則散射到周圍。
這只黑翎蠱雕的羽毛與血肉皆有劇毒,而點燃后的濃煙更加劇了毒性的散發,其殘存的血肉碎沫則灑在了重辰部戰陣中,將那里染成了一片毒地。
蠱雕自爆時,蠱黎鐘已經飛了起來。他本就有飛天之能,躲在蠱雕背后只是為了掩飾身形并加快俯沖的速度。蠱黎鐘沒有理會那些躍到半空攔截的親衛,蠱雕被解決,他們攔錯了位置,只要不會飛就不可能永遠停留在空中。
重辰部軍陣的攻擊到來、蠱黎鐘從蠱雕背后向上方飛起、蠱雕自爆,就是眨眼間接連發生的事情,而蠱黎鐘從高空繞過了親衛的攔截仍撲向吳回。眾親衛已躍不到蠱黎鐘的高度去阻擋他,但他們也沒有眼睜睜地看著,所有人都將隨身的武器飛擲而出,其中還有不少法器。
在這種高速對沖中,蠱黎鐘想躲都躲不過去,眼見只有被亂刃分尸的下場。而蠱黎鐘根本就沒有要躲的意思,甚至都沒有施展法術護身,而是將手中的長杖也朝著吳回奮力擲出。
長杖化為一條巨蟒撲擊而下,到近處突然炸裂。蠱黎鐘那干瘦的身體中竟然蘊含了如此駭人的力量,他的最后一擊毀了隨身多年的法杖,堪稱驚天動地。
緊接著各種呼嘯的武器與法寶就到了,蠱黎鐘的身體也突然隨著擲出的法器一起炸裂,也說不清他是被亂刃分尸還是主動自爆。法器被毀,御器者身心也會遭受重創,但蠱黎鐘已經不在乎了,他的尸骸化成了很多碎塊,仍如箭矢般向著吳回激射而去。
蠱黎鐘亦有毒,他是九黎諸部中最會用毒的一位大巫公,修為已有化境九轉,但壽元無多、此生已再難突破,此番舍命一擊,事先不知在自己身上又下了多少毒。
吳回在做什么呢?其實他的反應已算極快了,身為主帥其責任不是與刺客拼命,而是要指揮軍陣不亂。他在第一時間就下令提醒軍陣前方的戰士,緊接著在蠱雕自爆時,他騎在巨犀上雙袖朝前一揮,一陣狂風將四散的濃煙卷上了高空,絕不能讓這些帶著劇毒的煙在戰陣中蔓延。
施法的同時吳回又以神念下了第二道命令,后備軍陣以最快速度沖到前方中央去彌補缺口,繼續發起反沖鋒。這時蠱黎鐘已在空中擲出了長杖,長杖化為巨蟒,巨蟒又炸裂化為激射的光芒。吳回坐下的巨犀突然人立而起,后蹄奮力一蹬騰空撲出。
吳回并沒有隨著坐騎一起騰空,他向后滑落站到了地上,碩大的巨犀擋住了他的身形。巨犀咆哮著張口竟有巨大的吸力,將炸裂的巨蟒一口吞了進去,隨即只見它強悍而碩大的身軀在半空就如吹氣般漲了起來,然后也突然炸裂成一片血肉碎骨。
那巨犀既是吳回的坐騎,當然神通不凡,若是向前沖撞威力極為驚人,但此刻眼前并沒有敵人,就算吞下了蠱黎鐘炸裂的法器,也承受不住那么驚人的爆發力量。吳回犧牲了坐下的巨犀,也極大地化解了法杖炸裂的威力,否則兩側的戰陣中必會死傷一片。
此時蠱黎鐘已經被分尸,但血肉碎骨如箭依然射至。吳回已無處可退,他身后仍有親衛,親衛后面是正在領命前沖的后備軍陣。他站定腳步扯下背后大紅色的披風,奮力向前揮出,披風中有一片火海席卷而出。
火海點燃了蠱黎鐘的尸身殘骸,甚至將無數燃燒著火焰的尸體碎塊倒卷而回、射向了遠方迎面沖來的九黎大軍,這時雙方的軍陣已經撞擊在一起。
蠱黎鐘發起的舍命攻擊,時機選擇得十分毒辣,他本人自爆之時,恰好就是九黎大軍的沖鋒死士撞入重辰部軍陣的那一刻。有很多人被赤甲獸撞翻,更多人圍住赤甲獸搏殺,而在重辰部戰陣的正中央,瞬間卻有了一片空白地帶,九黎戰士如潮水般直插而入。
吳回周圍的親衛陣亡了一半,剛才站在靠前位置的幾乎都倒下了,而后方幸存的親衛也都涌了出去,拼死去堵住戰陣瞬間被撕開的缺口,后備軍陣繞過吳回的兩側沖向了這一地帶,隨即展開了一場血肉絞殺戰。
蠱黎鐘的舍命攻擊雖沒有斬殺吳回,卻在瞬間撕開了重辰部軍陣,這一片戰場也是雙方沖鋒爭奪勝負的關鍵。
重辰部后備軍陣填補缺口后立刻就發現了不對,戰場上仍有劇毒。濃煙雖被吳回施法卷至高空,但蠱雕的血肉碎沫仍然灑在了泥濘的土地上,所有進入這一片戰場的人幾乎都會中毒,也包括九黎的戰士。
這個戰術,就是蠱黎鐘與幾位大巫公制定的。蠱黎鐘事先挑選了三百名死士,讓他們服用了藥物。這些藥物在中毒不深的情況下或可解毒,但也不能讓人沖入毒沼中仍能持續廝殺,只可以起到延緩毒性發作的作用、讓他們暫時可以繼續作戰。
如果毒性已經發作,實際上這毒是解不了的,更何況蠱黎鐘本人已經先死了。這三百死士最終的結果,要么是陣亡于敵人的刀槍下,要么就是毒發身亡,只是在臨死前多殺幾個敵人。
九黎死士事先服了延緩毒性發作的藥物,但重辰部的戰士卻沒有,他們沖入這片戰場后便不斷地倒下。吳回立刻下令中軍后退,讓出正面有毒的這片戰場。重辰部軍陣的戰斗力原本明顯超出九黎大軍,這么打是發揮不出優勢的。中軍后撤,而兩翼軍陣繼續向前頂。
吳回根據戰場變化做出的指揮,挑不出任何問題,可戰場變化本身就是最大的問題。雙方互相發起沖鋒,可是重辰部中軍向后一撤,就大大失去了沖擊力。原本吳回是打算指揮中軍親自發起沖鋒以鼓舞士氣,可惜現在已經做不到了。
吳回手中的紅披風威力雖大,能卷起一片片火海,此刻卻無法對著近處施展,因為雙方戰士已絞殺在一起難分敵我。他在親衛的掩護下連連揮舞披風,一條條火龍呼嘯而出,越過混亂的戰場向著遠方的九黎后備軍陣撲去。
九黎大軍發起了全線的沖擊,原先只負責防守陣地的器黎部戰士也跟隨著一起向前沖了,將笨重的弩砲架在車上往前推進,射出的重箭和巨石都集中在吳回所在的位置。
吳回祭出火龍在半空阻擋,同時也發起了反擊。好幾條火龍擊毀了九黎的弩車,連著車周圍的九黎戰士都被大火吞噬。
虎娃一直站在高坡上靜靜地看著,眼前廝殺之慘烈令人震憾。九黎大軍采取攻勢,已經無所謂完整的陣型,就是一波波發起沖鋒,前方的戰士倒下了,后面的戰士又接著沖上去。那四十多頭赤甲獸已盡數被斬殺,九黎大軍當然也付出了極大的傷亡代價。
重辰部軍陣反沖鋒的勢頭雖被扼制,但戰陣還沒有崩潰,他們頑強地與九黎大軍絞殺在一起。這么打下去,就看是九黎大軍最終將重辰部軍陣沖潰,還是因傷亡過重而自行崩潰。很多九黎戰士事先都喝了巫士配制的蠱藥,此時已陷入一種悍不畏死的癲狂狀態。
像這樣的傷亡,如果是九黎大軍依托陣地防守,而重辰部反過來沖鋒,九黎大軍恐怕早就被對方擊潰了,但此刻卻演化成這樣一種膠著的態勢。
方才蠱黎鐘在空中擲出長杖時,虎娃感覺這位老者回頭看了自己一眼,眼神中大有深意,就是提醒他抓住這個機會拿下吳回,隨即便尸骨無存。蠱黎鐘付出那么大的代價為九黎大軍爭得了進攻的優勢,但吳回未死、仍在指揮軍陣。
如果在那個時候,誰能夠沖入戰場斬殺或擒獲吳回,那么九黎便會直接奠定勝局。但可吳回的修為亦不弱,蠱黎鐘舍命都沒做到的事情,在場眾人中誰又能做到?恐怕也只有虎娃了,但虎娃卻站在原地未動。
身邊的飛黎望很不滿地看了虎娃一眼,似是想提醒虎娃什么。但虎娃只當作沒看見,仍然保持沉默。虎娃能看得出來,雖然暫時勝負未分,但形勢對重辰部很不利,因為吳回又下了最新的命令——讓后勤人員撤離。
戰爭的參與者不僅是戰場上的戰士,后方軍營中還有大量的民夫,另有不少人在云夢巨澤邊看守舟楫,周圍有上百頭豬龍保護。虎娃在高坡上遙望得清楚,眼下激戰尚未結束,但重辰部大營中的后勤人員卻開始分批撤退了,他們乘坐船筏離開了岸邊。
如果后勤人員和船隊都撤走了,重辰部還留在戰場上的大軍就等于斷了退路。吳回顯然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他已經清醒地看到了戰場形勢的不利。
今日若敗了,吳回也要盡量保全從領地帶來的大批民夫及后勤支援人員,他們也皆是重辰部的子民。今日若是最終能勝,后方暫時的撤退也沒有關系,再返回來便是,未慮勝應先慮敗。
虎娃在巴原上從未見過這么慘烈的大戰,他已意識到,這場戰爭的性質與巴原國戰不同。
巴原國戰,比如巴室國與帛室國之戰,其實雙方目的都是為了一統巴原、恢復巴國。支持帛君的勢力戰敗了,便等于巴君平定了帛室國,只是宗室之爭分出了結果。帛室國的民眾并不會拼死繼續作戰,他們的處境可能還會更好,仍是一統后巴國的子民。
可是眼前的戰爭完全不同,九黎若戰敗了是什么后果?且不去假設各種可能,那奔流村一族的命運,就是黎民已經看到的結果,這是絕不可接受的,所以五位大巫公才能組織起這般孤注一擲式的決戰。
飛黎望也發現了重辰部后方大營的動作,終于忍不住開口道:“重辰部大營中眾民夫在撤退,他們守住了渡口,船筏有豬龍保護。此刻若奉仙君挺身而出,飛至戰場后方擊毀這些船筏,可令他們軍心大亂,也必將全軍覆沒。…奉仙君,您難道還不出手嗎?”
虎娃嘆息著答道:“這不是我的戰爭。”仍然沒有絲毫要出手的意思。
這的確不是虎娃的戰爭,他也沒打算進入戰場。那慘烈的場景很容易激起人的兇性殺機,包括內心深處嗜血沖動的一面,可是虎娃仍然很冷靜。以他的身份,只要卷入了戰爭,不論是站在哪一方,代表的就是奉仙國乃至巴原三國的立場。
虎娃不可能輕易動手,更何況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向誰出手。飛黎望顯然有不滿和怒意,虎娃這幾天一直待在九黎大軍的營地中,好像應該算成自己人,這樣的高手在如此關鍵時刻卻不出力!
但飛黎望已經沒功夫和虎娃計較什么了,激戰進行到最后,就連他也率領后備軍陣沖下高坡投入了戰場。
吳回指揮軍陣死戰不退,同時掩護后方人員的撤離,揮舞大紅披風卷起一條條火龍激射而出,阻擋住九黎后備軍陣的沖擊。
五位大巫公都沖了過去,結陣合力施法阻擋吳回遠程祭出的火龍。蠱黎鐘不是已經死了嗎,怎么還有五位大巫公?他幾天前就安排好了后事,讓另一位大巫公蠱黎涂接任。
重辰部的軍陣就快頂不住了,他們的傷亡也漸漸到了潰陣的邊緣,或者說只有亡沒有傷,在這樣膠著的激戰中,連傷員都來不及轉移。而吳回本人也漸漸頂不住了,他的鼻孔里流出了血,鮮血的顏色居然有點發灰,肌膚上也有詭異的青色紋路浮現、蔓延。
吳回先前一邊指揮軍陣一邊化解蠱黎鐘的舍命搏殺,他也受了傷,紅披風沒有盡數擋下蠱黎鐘最后的攻擊,還是有幾片碎骨射在了他的身上,他也中了毒。這傷并不重、這毒并不深,以吳回的修為只要撤到后方休息調養一番,就應該沒什么大礙。
可是吳回不能撤,也沒有時間去養傷驅毒,他還要一邊指揮作戰,一邊揮舞著披風奮力發起反擊,重辰部大軍才能堅持到現在。親衛隊長也看出了戰場形勢難以逆轉,小聲對吳回道:“伯君大人,后方的民夫應該撤得差不多了,您趕緊先走吧,我率軍陣斷后。”
吳回的眼神難以形容,也不知是哀傷、憤怒還是失望,他下了最后一道軍令,讓剛剛頂上去的后備軍陣誓死阻截,而剛從戰陣前列輪換下來、已筋疲力盡的軍陣戰士則立刻撤退。能走多少算多少,撤到遠方的水邊,在豬龍的掩護下乘坐最后的船筏離開。
這個命令一下,就等于是放棄了戰場。仍然還活著的重辰部戰士走了一半,而留下來的另一半其實已經沒有生還的希望,雖死死擋住九黎大軍的進攻,但戰陣已經崩潰了。
這一半戰士之所以能死戰不退,是因為吳回本人也未走,仍然揮舞著紅披風在作戰,他所面對的戰場前方,沒有人能沖過來。
吳回最后對親衛隊長說:“你帶隊撤離吧,我想走隨時可走。火靈幡在手,諒九黎也留不住我,只可惜帶不回更多的人了。”
在后軍迅速撤離后不久,重辰部的軍陣終于徹底崩潰了。九黎大軍如潮水般掩殺而過,繼續追擊那些正在撤離的重辰部將士,越過大營一直追殺到云夢巨澤岸邊,最后還圍殲了半支未及登船而去的軍陣,一路上留下的都是尸體。
最后留在戰場上的,只有吳回一人,他身邊早已沒有了活著的重辰部戰士,也就沒有了任何顧忌,揮舞著紅披風在四周化為條條火龍盤旋呼嘯,令九黎大軍不得靠近。這是為后撤的重辰部將士盡量贏得逃命的時間,而這場大戰其實已經結束了。
見戰場上只剩下自己一人,九黎五位大巫公已列陣逼近,吳回發出一聲凄厲的長嘯,將那披風一裹,身形化為一道流星般的火光,向著后方的高空斜射而去。吳回沒有吹牛,他的確是想走就能走,所以才會在戰場上留到最后。
五位大巫公本可結陣飛天追擊,可他們都猶豫了一下,最終站在原地未動。其實剛才他們就可以逼近吳回展開圍攻,但同樣沒敢靠得太近。在蠱黎鐘那樣的舍命攻擊下,吳回卻沒受多大的影響,還能這么兇悍地作戰,也把他們都給嚇住了。
吳回或許受了傷、或許中了毒、或許已筋疲力盡,但他們不敢賭——若是吳回像蠱黎鐘那樣搏命發出最后的攻擊,能否拉著他們一起陪葬?如今已大獲全勝,五位大巫公當然也不會無謂地再以身犯險,他們可不是蠱黎鐘。
就在這時,虎娃的身形卻化為一道流光,向著空中的火光追擊而去。
未追至近前,虎娃已祭出一枚玉環。玉環在空中化為一個碩大的套圈,居然瞬間就將吳回給套了進去。剛才還兇悍無比的吳回,甚至連反應都沒有,更別提發起還擊了,看來的確已無力再戰。
五位大巫公大喜過望,齊聲高喊道:“奉仙君已拿下了吳回!”
戰場上幾乎所有的九黎戰士都看見了這一幕,齊聲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就在這歡呼聲中,虎娃卻沒有落下云端,帶著被擒獲的吳回繼續沖向天際消失不見。